第3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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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娘只覺得頭上的九龍四鳳冠壓得自己兩鬢突突的跳,立刻垂目看著自己微微移動的蔽膝。

  趙栩的那句「不累就好」更顯得意味深長起來。

  周尚服、林尚儀和王尚寢等女使均低眉順眼,簇擁著九娘上了腳踏,在床沿坐了。

  「我有些累了。」九娘柔聲道。

  周尚服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漏刻,上前行了一禮:「娘娘不如卸了釵冠,脫下禕衣歇上一歇。官家早有交待,離申時還早,娘娘能小睡上一個時辰。」

  「也好。」九娘笑著站起身來。眾人復又簇擁著她到了屏風外頭。

  離了那張似乎會咬人的大床,九娘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這許多人圍著她和這床,她說不出的渾身不自在。

  屏風外的西窗下,是一張黃花梨夔龍紋長案,案前兩張烏木包邊龍戲珠紋圓凳。周尚服扶著身穿素紗中單披了真紅長褙子的九娘坐定,輕聲笑道:「日後娘娘便請在這裡梳妝,上頭每一樣物事都是官家親自為娘娘挑選的。」

  九娘抿唇笑了,伸手取過案上的銅鏡,卻是面九獅奪繡球紋的早唐銅鏡,並無鎏金,十分古樸。再看福寧殿的掌飾女使打開的癭木梳妝箱,箱子裡三層格子,只梳子便有玉梳、玳瑁梳、犀角梳,其他各式梳具俱全,便連頭油也是她平日用慣的。

  「那裡頭又是什麼?」九娘將銅鏡交給掌飾女使,指了指一旁的三隻一模一樣的梳妝箱。

  周尚服親自打開那兩隻箱子,笑道:「這是娘娘日常用的飾物箱、胭脂水粉箱,還有官家的釵冠箱。娘娘和官家的飾物單子明日徐司飾會呈給娘娘過目。需要添置什麼,儘管吩咐奴就是。」

  九娘看著箱子裡滿噹噹的物事,無一不精,無一不美,不由得暗中慚愧起來。平心而論,她花在趙栩身上的心思,真不如趙栩花在她身上這麼細緻周到。

  釵冠卸下,九娘才覺得脖頸都僵硬了,柔聲道:「替我將這妝也卸了吧。晚些只上些胭脂口脂便好。」

  諸位女使皆一愣。

  林尚儀屈膝福了一福:「啟稟娘娘,稍後尚有大禮,只怕——。」

  九娘看著銅鏡里的自己,聲音淡淡地打斷了她:「無妨。」

  周尚服趕緊上前躬身道:「是,娘娘。」

  林尚儀省悟過來,立刻也屈膝行禮吩咐下去。兩位女使帶著四位宮女行了禮躡手躡腳退了出去,稍後又捧著一應洗漱物事進來服侍九娘淨面通頭。

  待九娘回到裡間,眾女使聽她吩咐悉數退出寢殿,已無一人猶豫,齊齊問安行禮退了出去。

  悄無聲息的寢殿中,只餘外間的伽南香悠然綿長。九娘長長舒出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這才覺得自在了一些。她側過身又深深吸了口氣,枕上被褥間似乎並沒有趙栩的氣息,想到大婚所用的自然是全新的,九娘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發現自己這點心思的變化,她拉起被褥將自己蒙了起來,心裡亂成了一團。

  昨夜她只迷迷糊糊睡了個把時辰,三更不到就被尚宮們請了起來,明明睏倦疲憊得厲害,卻怎麼也睡不著,心跳也慢不下來,一直不願細想的那事怎麼也壓不下去,索性又慢慢坐了起來,仔細打量起這張床來。和她素日睡的藤床不同,四周多了四根柱子,真紅紗帳外是同色帷帳,四角懸著四顆一樣大小的珠子。床里側有一排雕著並蒂蓮紋夾萬字紋的抽屜,上頭擺設著七八個玉碗,裡頭裝著棗子花生蓮子等喜慶物。

  九娘忍不住輕輕拉開最近的一個抽屜,裡頭卻放著幾個玉盒,看著十分眼熟,再一轉念,立刻臉熱心跳,砰地將抽屜推了回去,一頭倒在床上閉了眼假寐。

  趙栩這個壞人,將這許多祛瘀消腫治外傷的玉容膏擱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崇文殿的偏殿中,蘇昉靜靜地看著父親,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

  蘇瞻壓抑著怒氣問道:「為何不同我商量過再上表?你才到了翰林學士院不足半年,便要出去辦官學,可知道辦學一事,牽涉甚廣?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又是否知道日後想要回京有多難?還有你和四公主又是怎麼一回事?」

  「多謝父親賜教。辦學一事,正想今夜告知父親,若有不妥,請父親教誨寬之便是。」蘇昉淡然道:「我即將離京,願效仿外翁。四公主自請帶領兩位郡主,前往成都監督女學設立,也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意思,聖人也十分支持——」

  「阿昉——!」蘇瞻怒喝道:「我是你的爹爹!你在仕途上這麼大的決定,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京中到處流傳你要尚主的消息,你爹爹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堂堂公主,竟然要離京跟著你去成都——成何體統?」


  他驟然發怒,屋內竟有了些回音。

  蘇昉唇邊的笑容多了幾分無奈,輕聲道:「父親以前也是這樣想母親的吧?」

  「好好的青神王氏嫡女,就該相夫教子,守在內宅,」蘇昉嘆道:「偏偏母親處處能襄助父親的仕途。」

  蘇瞻的瞳孔一縮,澀聲問道:「你說什麼?」

  「父親其實十分厭惡這樣的母親,或者說是嫉恨?可惜卻已經離不開母親。」蘇昉眼中充滿了悲憫:「那次自污入獄絕地求生,是父親自己所做的決定,卻釀成了慘劇,不是嗎?最後母親的病,雖有王瓔作祟,若是父親真的想救她,必然不會和病中的母親商量續弦一事——」

  仿似有人重重打了蘇瞻當胸一拳,又將他的心毫不留情地揉成了粉碎。蘇瞻眼圈紅了起來,揚起手來,卻停在了半空,他絕不能再打阿昉了。

  「阿昉!你在胡說什麼?我和你娘相知相惜——」蘇瞻的聲音嘶啞低沉。

  明明是阿玞提出來的,是為了有可靠的人照顧你!

  蘇昉輕輕搖頭道:「上回父親賞寬之耳光時,該說的話,寬之皆已說清楚了。還請父親恕兒子不孝,不能承歡膝下。我三日後便隨禮部、國子監博士們出發去成都,日後還望父親多多保重。」

  蘇瞻半邊身子發麻,久久回不過神來。

  蘇昉深深一揖:「父親生我之恩,寬之無以為報,必將平生獻於大趙子民。還請父親留意:開女學,讓天下有才的女子能盡顯才華,不只是因為聖人,更是陛下惜才之意。古有木蘭從軍,前朝有武后之治方有開元盛世。我朝有劉太后垂簾聽政,方有德宗之治。若因男女之分,便刻意將天下女子禁錮於家宅之中,心胸何等狹窄?眼光何等短淺?望父親三思。」

  看著蘇昉離去的挺拔身影,蘇瞻無力地道:「你知道什麼!阿昉,你知道孟妧她其實——」

  蘇昉霍地轉過身來:「聖人名諱,請父親避忌。」

  「阿昉——!」

  「許多事,父親你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蘇昉沉聲道,目光幽深:「早知近日,何必當初?俱往矣。」

  父子二人形同陌路,在偏殿中四目相對。

  蘇瞻渾身冰涼,想要再說些什麼。外頭卻響起張子厚幽幽的聲音:「和重,陛下召你往大慶殿後閣覲見。」

  蘇昉深深一禮,大步跨出了殿門。

  張子厚站在廊下,背對殿門,雙手攏在寬袖中,仰首看天:「這天,再也不會變了。」

  一刻鐘後,蘇瞻慢慢走出了偏殿,背依然挺得筆直。洛陽還有許多事要和皇帝奏對,還有江南幾路的變法依然有許多問題。他心裡清楚得很,皇帝需要他,朝廷需要他,天下萬民亦需要他。

  萬蟻噬咬的心,原本早就千瘡百孔。但他絕不會在張子厚面前認輸,終有一日,他會回到京城,站在那百官之首。

  晡後,福寧殿大殿上,鼓樂聲中,趙栩在眾禮官內侍們的簇擁下,神采奕奕地登上御座。

  樂聲再起時,兩位尚宮引著換回禕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的九娘來到殿庭之東,面西而立。

  趙栩見九娘只淡淡用了些胭脂水粉,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好不容易保持住了儀態。

  尚儀跪奏外辦,請皇帝降坐禮迎。趙栩不等尚宮上前來,便已走了下來,走到殿庭西面,朝著九娘深深一揖。

  尚宮們趕緊上前引帝後從西階入殿內,在榻前站了。趙栩再對著九娘一揖,方齊齊落坐,用了三口尚食所進的佳饌,再飲一尊酒,重複這般一回,第三飲便用了卺。

  待尚儀跪奏禮畢。尚宮上前請趙栩改換常服。王尚寢服侍九娘換下禮服換上寢衣安坐於帷帳之內。兩位記錄彤史的女官請過安後便退到了屏風之外。

  九娘強作鎮定,身上這真紅軟紗寢衣又薄又透,裡頭肚兜上的花紋都看得一清二楚,手腳都無處安放,卻不能藏於被中,這時才覺得臉上塗那麼白也是有好處的。

  只過了兩刻鐘,屏風外便傳來了趙栩清朗的聲音:「全都退下。」

  跟著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裙拂地聲,還有殿門關閉聲,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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