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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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逾萬人的儀仗車駕,第一引的清道抵達宣德門時,帝後所乘的玉輅還未轉上御街。密密麻麻的大傘、方傘之中,朱團扇和鳳扇格外耀目。兩頂華蓋下的玉輅被遮得嚴嚴實實,隱約可見帝後二人的身姿,銷金龍鳳蓋頭在傘扇之間互隱互現。不能一睹皇后玉容的士庶百姓們略覺遺憾,身不由己跟著鑾駕往宣德門移去。

  九娘耳邊儘是馬蹄聲、車駕聲、贊者的引導唱偌聲,還有沿途百姓萬歲千歲聲不絕於道。可這許多嘈雜的聲音,比起登上玉輅後便一直在自己耳邊響個沒停的聲音,都似乎遠在千里之外。

  她也只聽得到他一個人的聲音。

  「阿妧你餓不餓?」

  「多謝六哥,我不餓。」

  「怎地還叫六哥?」趙栩笑道,交疊的寬袖下,手指輕輕撓了撓她的掌心。

  九娘癢得一縮,蓋著蓋頭也想像得到,身穿威嚴莊重祭服的皇帝必然是微微挑起了眉頭,翹起了唇角。三分得意三分無賴三分調笑,還有一分是撒嬌。

  「多謝官家?」九娘輕聲含笑道,調笑,誰不會?

  自從二月中開始籌備大婚以來,她每日被尚書內省的尚宮們折騰個沒完,連看書的時間都沒了,六尚、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的女使們幾乎都在聽香閣里輪流上過陣,除卻讓她熟悉宮中日常事務的流程,還有各大年節的禮儀宴會接待事項要熟知。相比較這些,背誦鄰國、宗室和勛貴重臣們的譜系名單反而是比較輕鬆的事情。

  稍微擠出來的空暇,尚儀、尚寢的女使們追著她保養頭髮、保養肌膚、暖宮,還有尚寢女使有意無意地「傳授」敦倫技巧,加上司膳女使每日督促的藥膳,從早到晚,她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一個月來弄得九娘心底十分焦躁不安,還有些說不出口的害怕。但和趙栩在二門遇上的那一刻,卻似乎什麼都安定了下來。

  趙栩一愣,他自小生活在宮中習慣了這些繁文縟節,最擔憂的就是九娘會被大婚禮儀搞得疲憊不堪。他每日寫給她的字條,她已經好些日子都只是傳幾句口信而已,現在竟然能出口調戲自己,可見心情甚好,精神也不錯。

  手便捉緊了她,又撓了幾下。

  「你這是要做外人嗎?嗯——?」趙栩悠然自得,側過頭在她耳邊問。那個「嗯」字微微上揚的鼻音,說不出的曖昧,燒得九娘耳朵紅了起來。

  「六郎。」九娘低聲認輸,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萬眾矚目著呢。她拿他沒轍。

  那惱人的手指卻繼續在撓她。她強忍著癢意一動不動地端坐著,保持「皇后」應有的儀態。

  「還是不對。」趙栩笑意更濃。

  九娘寬袖微震,片刻後動彈不得,紅著臉輕聲道:「夫君?郎君?」

  趙栩心裡舒坦,美得不行,臉也紅了起來,默默在心底念了一聲娘子,卻拿眼瞟了瞟她,越發覺得這蓋頭礙事,更想逗逗她。

  「還有呢?」

  九娘哭笑不得,敢情趙栩你制科殿試、禮部試殿試上癮了,連娶妻也要考上幾考,還來個一題幾個答案呢。

  狠狠掐了那作怪的手指頭一下,九娘故意沉聲道:「趙栩!」

  趙栩眼睛一亮,撫了撫她的手指,笑得通天冠上的東珠都抖了起來。自己的名字,還真沒人這麼喊過,宮裡喊他六郎,朝臣尊稱他封號。阿妧怎麼能把這兩個字叫得這麼好聽呢。雖然她氣囔囔的,聽起來像小時候在家廟時吵架的樣子,可掩藏不住的笑意和嬌氣,全在那揚起的尾音里。

  「再叫一聲。」趙栩低聲道:「阿妧就不能溫柔一些麼?這世間統共就你一個能喊這兩個字了。」

  他這般小心翼翼地哀求著,九娘的心立刻化了,又好氣又好笑,有種自己是百鍊剛,被他化成了繞指柔的感覺。

  「趙栩——」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來。

  「阿妧。」趙栩笑著應道。若是方紹朴看見他此刻的笑臉,只怕要無語搖頭問蒼天了,這還是那位威震四海的大趙中興之主麼?

  「咳,其實宮中舊例,皇后稱官家,為哥哥。」趙栩乾咳了一聲,裝作不經意地提到,自己的耳尖卻也紅得快滴出血來,很是後悔為何在玉輅上提了這話,明明應該是夜半無人時的私語。

  「哥哥?」九娘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無力地抗議道:「那阿予叫你什麼?」

  「六哥。」趙栩哀嘆一聲,有種捧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預感,趕緊岔開話題:「對了,阿妧你渴不渴?我讓成墨備了溫茶、蜜水、燕窩,參湯,你要喝哪個?」


  王顧左右而言他?

  九娘笑道:「不渴。多謝哥哥。」

  趙栩打了個激靈,趕緊道:「算了,你喜歡怎麼稱呼我,我都高興。」別叫哥哥就行。

  九娘在蓋頭下笑得不行,銷金龍鳳一震一震的。

  趙栩趕緊說起到了宣德門後的禮儀,九娘也早熟記於心,兩人說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卻有一根無形的線,越扯越緊,將他們越拉越近,仿似回到金明池那夜一葉孤舟上,天地之間,只有他二人。

  玉輅至宣德門,百官和宗室早已列班,迎皇后入門。

  趙栩手上輕挑,將那蓋頭揭開。兩人四目相對,趙栩不禁一呆。

  「不許笑話我。」九娘想到早間在銅鏡中自己看見的模樣,有些喪氣地低下頭。

  趙栩忍著笑將蓋頭交給成墨:「這樣也好看——別有風味。」

  鐘鼓齊鳴,樂聲大起,帝後落玉輅。百官和宗室齊齊跪拜,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千歲。」

  九娘被悶了一路,放眼望去,宣德門內皆是朱衣緋袍。趙栩攜起她的手,慢慢跨入宣德門。

  禮官高聲唱畢,眾臣平身。當頭的第一排,東面張子厚為首,身邊有陳青、孟在等人,隨後蘇昉、陳太初、孟彥弼等人,蘇瞻赫然在第二排之首。宗室這邊以趙梣為尊,跟著岐王等宗室親王、郡王,都是熟悉的面孔。他們無一人擡頭,在年輕的皇帝皇后面前皆恭謹肅然。

  帝後升輿,離開宣德門,前往端禮門。

  百官和宗室按禮退下,待申時才再入福寧殿觀禮。眾臣皆面帶喜色,皇帝上次大朝會宣布,日後每年三月十六定為天寧節,從此又多了一日休沐,各衙門無需歇泊。

  宣德門前只餘下一些相熟之人邊聊邊行。

  蘇昉笑著問陳太初:「就連做皇后也免不了要被塗抹成那樣?」

  孟彥弼瞪他一眼:「怎麼!我家妹妹塗成那樣,也是天下最美的小娘子。」

  蘇昉笑著一揖:「不錯,我家表妹塗成那樣,也是天下最美的小娘子。」

  陳太初無奈搖頭:「寬之把我要說的話搶去說了,看來我以後只能這般說阿予了。」

  孟彥弼早知道了蘇昉和阿予的事,立時大笑起來:「不錯不錯。」

  蘇昉臉一紅:「無妨,你家不還有小五嗎?」

  趙梣卻擠了過來擡頭大聲問陳太初:「小五妹妹今日來不來宮裡觀禮?」

  孟彥弼行了一禮,撓了撓頭:「太初,你家妹子還沒周歲,就被惦記上了啊。」

  陳太初笑道:「殿下萬安。我娘並無誥命,不在外命婦之列,妹妹已經在孟家觀禮了,就不來宮裡了。」

  趙梣一愣,想到被自己抱著會摸自己臉咿咿呀呀的小人兒,急得不行:「長安自己不就有誥命麼?為何不能來啊。」

  陳太初、蘇昉和孟彥弼面面相覷。

  「殿下,聖人在福寧殿歇息,若是餓了渴了累了,只怕服侍的女使們不夠體貼,四公主是不是會去相陪?」張子厚清越的聲音在趙梣身後響起。

  趙梣倏地一愣,點了點頭,搬動兩條小短腿,趕緊招呼自己身邊的內侍:「快,去福寧殿。」這個討好先生的機會,可不能給四姐一個人得了。他還想像六哥那樣,養一隻鷹呢。

  陳太初看著他遠去的小身影,笑著拍了拍蘇昉的肩膀:「走,去我爹爹那裡喝盞茶,昨夜秉燭夜談之話題還未盡興。」

  蘇昉點頭應了。孟彥弼探頭問:「寬之你何時去成都?走之前我們再去炭張家吃上一頓可好?」

  蘇昉笑著剛要開口。身後卻傳來一聲「寬之——!」

  眾人回過頭,卻是蘇瞻一臉肅穆看著蘇昉。

  蘇昉淡淡行了一禮:「父親萬安。」

  「隨我來。」蘇瞻擡腳往西北崇文院走去。

  蘇昉卻站著不動,眉眼間若遠山有霧。

  「寬之!」蘇瞻轉身厲喝道,胸口起伏不定。阿昉竟然瞞著他上表,要往成都建立官學和女學,還要從成都開始,沿著利州路往秦鳳路、永興西路等地辦學,他在朝中深得皇帝信任,此時自求外放,沒有三年根本回不了京,竟然不和自己商量一聲,他每三日都有書信回百家巷,卻直到昨夜回京才從蘇矚口中得知。而他竟然故意夜宿陳家不歸。


  他是他的兒子!他是他的爹爹!

  蘇昉朝陳太初等人團團一揖:「太初先請去,我隨後便來。勿忘記今日不醉不歸。」

  孟彥弼低聲道:「記得是要讓六郎不醉不歸,寬之你可別退縮啊。」

  張子厚微微揚起下頜,望向蘇瞻,微笑道:「當面教子,背後教妻。和重這是做什麼?今日是官家聖人百年好合的吉祥日子,為何你這般氣急敗壞?是洛陽發生了什麼事不成?可要季甫替你出出主意?」

  蘇瞻冷笑了一聲:「怎麼,張相公的手這麼長,伸到官家枕邊還不夠,還要伸到我蘇家來麼?」

  陳太初面容一整,聲音不像,冷冽如冰:「大資此話不妥,還請慎言。」

  蘇昉臉上顯現過一絲難堪,再次深揖到底:「請張相恕罪,家父並無冒犯天顏之意。多謝太初提醒。」

  蘇瞻深深吸了口氣,不再言語。他胸口一團悶火,自昨夜燒到今日,方才見到那少女身著皇后禕衣,頭戴九龍四鳳冠,和皇帝並肩而行。她看見自己了,卻好像沒有看見一樣。胸口的火便焚燒著五臟,疼得不行。

  孟妧,誰都能做皇后,你不能。因為,你不是孟妧。可他一個字也不可能說出來。

  蘇昉和蘇瞻一前一後,跟著兩個小黃門往崇文院去了。孟彥弼皺了皺眉:「蘇家表舅怪怪的。」

  陳太初和張子厚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無妨。」

  蘇瞻,絕不會冒一點點得罪皇帝的風險,蘇昉也絕不會允許他這麼做。

  帝後升輿,自端禮門入文德殿東上閣門,出文德殿後門如內東門降輿。司輿前導,帝後一同往福寧殿。按舊例在福寧殿門設皇后大次,但趙栩卻將寢殿直接用作九娘歇息之地。

  臨別前趙栩忍不住再三叮囑:「若是累了,小睡上片刻,千萬別拘束。晡後才行禮。」

  一說到睡字,九娘一顆心便漏跳了一拍,慌慌的。

  「我不累。」

  趙栩輕笑起來:「不累就好。」

  九娘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卻已經被尚宮和尚儀扶著入了寢殿。跨入寢殿之時,她回過頭,趙栩仍然在原地看著她,見她回頭,朝她點了點頭,笑了起來。

  再往前走,繞過十六扇錦繡花卉屏風,重重疊疊的帷帳之後,入目便是一張前所未見的大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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