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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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萬軍廝殺後的傍晚,在漫天晚霞染紅的湖面旁,雍國王后尚且來不及更換自己身上的髒衣,便為魏軍討要衣服了。

  雍地有一首民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當年周王室內訌,導致戎族入侵,攻進鎬京。雍國靠近王畿,遂奮起反抗。士兵們唱著這首戰歌,趕走了外族入侵者。

  穿上了同樣的戰袍,意味著要同仇敵愾,更意味著是同族同袍。

  那麼如今姜禾說「無衣」,雍國國君給嗎?

  情知她會說什麼樣的話,也知道她的用意,可趙政還是施施然看完了姜禾自導自演的戲,目光從她身上收回,看一眼那些魏國兵馬。

  不久前當他心急如焚趕來時,看到了魏國士兵衛護姜禾的一幕。

  明明是別國的王后,甚至也是導致他們國家滅亡的元兇之一,但他們待姜禾,如同對待同胞姐妹。

  能如此擁護,絕不是因為她供給魏軍糧草。

  趙政之前要全殲魏國主力,是因為這些是魏忌培植起來的兵馬。

  那是一個不能輕視的對手,那樣的人,縱使死了,也會影響到追隨者。

  雍國軍紀嚴明,不想有軍隊內訌。

  趙政小心謹慎,也不願意自己軍中有隨時要奪他性命的人。

  但他們對姜禾的維護,的確讓趙政既感覺到意外,又稍微鬆了一口氣。

  姜禾又看向龍陽君。

  龍陽君露出一副誰要借他的衣服,愛借不借的氣勢。

  他當然知道這不僅僅是借衣服那麼簡單。

  這是要雍軍收編魏軍。從此後,龍陽君麾下就不再有這些兵馬了。

  魏國,也徹徹底底消亡,再無復國可能。

  「明日就要攻入壽春城了。」姜禾道,「龍陽君可是要親手殺死英季的人,你不希望就穿著這件衣服吧。」

  他的潔癖比之趙政更甚,怎麼會穿著洗不乾淨的血衣呢?

  但姜禾也不是說衣服。

  她是說等雍國打敗楚國,就不會容忍扛著魏國戰旗的兵馬存在了。

  這是姜禾為他們找的活路,是殺掉楚王報仇雪恨後的退路。

  這條路,龍陽君,你給嗎?

  平日裡美艷又倨傲的公子這時候也有些頹然,他看著姜禾,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

  沉默良久後,龍陽君紅唇微揚,似乎有些釋然。

  這是一條雖然不夠理想,卻無可奈何的路。

  那便丟棄他自己的理想,保住更多人的性命吧。

  龍陽君揮手道:「有殿下安排,本君放心。」

  說著便轉身離開,去湖邊洗劍了。

  姜禾再勸趙政道:「既然都答應了,陛下就讓後勤送衣服來吧。」

  「正值盛夏,」趙政道,「魏軍的衣服幹得很快。」

  雖然是拒絕,但他的聲音很溫和,讓姜禾看到了希望。

  「可是沒有戰甲啊。」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戰甲。

  她的鎧甲是白色的,上面有幾道可怕的刀痕。

  姜禾在刀痕處順勢一撕,便揭掉了一大塊,丟在地上。

  那聲音讓趙政好像看到她險些被殺的一幕,頓時汗毛倒豎脊背發寒。

  是的,就是這些人,護住了他的妻子。

  「再說……」察覺到趙政的動搖,姜禾走近他,拽住他的衣袖搖擺,「這些人的父母家人,要麼住在黃河南的洛陽、大梁,要麼住在黃河北的運城、陽城、安澤等。他們的家人如今都是雍國人,分到了新田地,用上了咱們雍國的鐮刀鋤頭。怎麼反而他們的孩子,不被國君承認呢?」

  「孤沒有不承認,」趙政道,「你知道孤擔心什麼。」

  「那就更不必擔心。」姜禾踮起腳尖貼近趙政的耳朵,熱乎乎道,「他們如今,是臣妾的兵馬了。」

  真是大言不慚。

  但趙政不怒反笑。

  笑完,又感覺到她的辛苦。

  這半年來,她放著雍國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同這些兵將吃住在一起,帶著他們遠行千里來打仗,為的,就是今日吧。

  她有雷霆手段,她更有菩薩心腸。

  魏忌何德何能,在死後還能得到她的傾力相助。

  而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與她共生,與她撐起一片華夏共主的天。

  「打亂編隊零散收編。」終於,趙政鬆口道。

  「好。」姜禾立刻應聲。

  「上至將軍下至低階軍官,全部降為普通士卒。」

  「正該如此。」姜禾點頭如搗蒜,模樣活潑。

  但她想了想,忽然又神情凝重道:「明日,讓他們再扛一次魏國的軍旗吧。」

  讓魏國的軍旗插入楚國都城,那麼今日天湖旁死去的士兵,就都沒有白死。

  「王后太貪心了。」趙政道。

  「是因為國君寬厚仁恕。」姜禾貼著他道。

  趙政找到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中。

  如此再無猶豫,立刻有人帶著國君的口諭返回雍國軍中。

  雍軍紮營之處距離這裡不遠,今日安睡時,這些魏軍就會穿著新的戰袍,住著新的營帳。

  他們的主人改變了,但他們也活下來,有了同家人重逢那一日。

  千里之外的雍國王宮,同往常一樣。

  高高端坐在屋脊之上的檐獸看起來威嚴肅重,可屋脊之下的孩子,卻天真爛漫。

  趙謙已經完全掌握了行走的技能。

  只要醒著,他就一刻都閒不住。

  從姜禾身邊匆匆而回的宗郡讓采菱安心不少,但宗郡雖然沒有離開過止陽宮半步,卻也沒有閒下來過。

  自從蘇渝復職衛尉軍統領,宮裡宮外的流言頓時少了許多。

  但蘇渝並未放鬆警惕,在他的嚴防死守之下,就算太后想要進入止陽宮,都有些難。

  而宗郡,則把精力放在徹查宮中內侍婢女上。

  務必查得乾乾淨淨,不留隱患。

  名冊一卷卷翻過,宗郡坐在几案前,好幾遍了,並未覺得有什麼異常。

  采菱剛剛哄趙謙睡下,此時走到屏風外,給宗郡點了一盞燈。

  「宗管事怎麼就覺得宮裡有壞人呢?」

  采菱問。

  她記得宮中已經清洗過好幾次。

  趙蛟反叛時她雖然不在這裡,但聽宗郡說,宮中換了一半人。

  後來韋彰德事敗,又換了好些。

  乃至再後來趙遇雪、韋南絮的事後,只要懷疑宮中有內應的,都要徹查。

  查來查去的,怎麼還有啊。

  宗郡笑著翻開一卷新名冊,接過采菱遞上來的燈盞。

  「是王后殿下的意思,」他說道,「殿下說那些有關於她的謠言,目標說不定是小公子。明里,他們可以請求國君以血統存疑為由,把公子驅逐出宮。暗地裡,甚至有可能殺害公子用來陷害良臣。既然如此,宮中就需要有內應。」

  「咱們聽殿下的,總是對的。」采菱點著頭道,「上回殿下說『燈下黑』,奴婢後來都會在高的燈盞下再點一盞燈。」

  燈下黑,是這個意思嗎?

  宗郡微微怔住,繼而笑了。

  「燈下黑的意思,」他解釋道,「是說人們容易忽視身邊最近的人和事,從而釀成災禍。」

  采菱的嘴巴張開,笑起來:「原來是這樣啊!」

  「是這樣。」宗郡點頭,「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那些自從做質子時就跟著陛下的內侍和護衛,似乎很少查過吧?」

  他丟下卷冊,取了一片新的竹片,手持毛筆寫字。

  好在他也是從陛下做質子時,便跟到現在的人。

  他記得那些人的名字。

  每一個都記得。

  楚國軍營中,等待雍軍的項燕,等到了他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

  雍軍去天湖支援魏軍。

  楚軍寡不敵眾,傷亡慘重,被敵方斬殺或俘虜,僅留三萬殘部逃回。


  羋負芻在宮中大怒,甚至拔劍殺掉了一個稟報軍情的士兵。

  原因是那士兵沒有控制好表情,說完這件事後神情畏懼眼含淚水。

  羋負芻想不明白,趙政明明要看著魏軍被全殲,為何還要去援救呢?

  到第二日,他明白了原因。

  雍軍收編了魏軍,平添二十萬軍力,向壽春城殺來。

  但羋負芻更想不明白,魏軍怎麼就忘記了亡國之恨呢?

  好在,他有足夠多的陷阱。

  背水一戰,或許還有贏的可能。

  重新整編的雍軍里,飄揚的戰旗有兩種。

  雍軍的和魏軍的。

  有時候風吹戰旗飄揚,它們擊打在一起,聲音獵獵,如同戰歌。

  「陛下既然知道有陷阱,」姜禾道,「原本準備怎麼打?」

  「原本準備先殺埋伏在陷阱外的楚軍,再用他們開道。但是現在可以省去麻煩了。」

  他們手上,就有楚國的俘虜。

  姜禾抿唇不語,她咬緊牙齒,告訴自己要狠下心。

  狠下心,忍常人無法忍受的狠心,方能成就五百年來未完成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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