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換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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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換相見

  天上,崑崙。

  先前帶著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現在空中,足踏仙雲,仙袍顫動,在崑崙雲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憂惶,顯然是發生了大事。

  崑崙之巔,仙帝溫和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張?」

  昊明剎住腳步,在雲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剛剛察知,九幽之炎已於人間重燃!」

  崑崙上一片空寂,片刻後,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會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只怕整個人間到最後只剩一頭九幽巨魔。陛下,須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語聲從容,「下界此時不是有禹狁在嗎,就交與他處理好了。」

  「這怎麼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仙帝話音未落,他已大聲插話。

  隨即,他略鎮定心神,放緩語氣道:「陛下明鑑,禹狁素來自傲,仙法雖強,辦事卻並不如何穩妥。九幽之炎重現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點差錯?只消差了一點,失卻了九幽之炎的蹤跡,今後又到哪裡找去?人間界廣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隱藏,若讓它成了氣候,就算耗盡混沌之氣,盡下百萬天兵,怕也徒勞無功啊!」

  仙帝呵呵一笑,道:「那你說當如何?」

  吳明沉吟一下,大聲道:「臣願親下凡間,將九幽之炎滅於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無倫,六道諸界,也無物可以制限。想那黃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廣袤浩瀚,與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卻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間長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確已在人間點燃,難道就這樣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萬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屬人間之物,用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你無須過多煩惱。」

  昊明還想說些什麼,崑崙上方天風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識已歸,只得長嘆一聲,無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誰不好,偏偏是禹狁!這次若壞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羅天君你如何交代!」

  陰間,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極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滾滾而下,轟然落於酆都南門外,火焰熊熊,只是數息已將酆都厚達數丈的黑鐵城門給熔得凹了進去,城門外的黑岩地面更是熔化出一個方圓百丈,深十餘丈的巨坑。

  火光如銳芒,更刺瞎了城頭上不知多少陰兵鬼將的雙眼。

  在少數幾個修為遠勝的鬼將愕然注視下,天火中竟飄出一個清麗無倫的絕色女子來!她只隨意向城頭掃了一眼,諸陰兵鬼將無不覺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陰氣登時狂亂起來,臉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沒有失態到躍下城牆,只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過後,城牆上資歷最深的一名鬼將終於想起了這名甚為眼熟的女子是誰,登時高聲嚎叫起來:「是蘇姀!蘇姀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蘇姀盈盈立於火中,向城頭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總算還有記得你家蘇姐姐我的,算你們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來了,十殿閻王怎麼一個都不見出來迎接,難道都死絕了不成?」

  那鬼將在城頭上汗出如漿,忙堆起自認為最阿談的笑容,深深地彎下腰去,討好道:「蘇老神仙仙駕光臨,酆都上下蓬蓽生輝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爺們這就到了……」

  未等這鬼將說完,蘇姀一張俏臉已變得雪白,偏那鬼還將「老神仙」三個最犯她忌諱的字咬得極重,實是死到臨頭,猶未自知。

  蘇姀驟然提氣清喝:「既然知道姐姐來了,怎還不大開城門迎接?也罷,你們不開,姐姐我也就不客氣了!誰來替我將這鬼城給拆了?」

  蘇姀這一喝,清清朗朗,聲音瞬息間傳至千萬里外。酆都內外,鬼將閻王盡皆震驚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自然也就無人前來開門。蘇姀這一喝,傳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較之前次來時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說要拆了哪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話。

  蘇姀雖放言要拆了哪都,卻立在火中,動也不動。眾鬼不由暗鬆一口氣,以為她不過說句氣話,城頭陰兵鬼將端立原地大氣不敢喘一口,城內閻王則忙忙整袍佩帶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聲震徹天地的長鳴起於弱水之外、無盡蒼野深處!鳴音激昂高亮,越過莽莽荒野滾滾而來,直震得酆都城牆上落下許多碎石來。


  鳴音悠遠不落,東北西三處又各起了三聲嘯音,遙相應和。這三聲嘯音或低沉、或尖銳、或蒼涼,各不相同,然而所蘊含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驚膽戰、惶然四顧,不知是誰眼尖,忽然指著弱水彼岸,大叫起來。眾鬼順著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弱水對岸處浮來一片黑壓壓的、足有成百上千里方圓的黑雲。這黑雲來得好快,幾乎是才自蒼野盡頭現身,轉眼間已抵弱水河畔。群鬼這才看清,這哪裡是什麼黑雲,分明是一隻大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巨鳥!單是那一雙鳳目,便有百丈之長!

  群鬼中不乏有見識寬廣之輩,登時一聲呻吟:「這是冥鳳……」

  不等群鬼有餘暇驚叫奔走,冥鳳即噴出一道寬達十里的陰火,陰火一觸弱水,即刻泛起濃濃水霧,直衝天際!

  於是眾鬼駭然發現,冥鳳自濃霧中昂然而出,鳳口一張,又是一道匯聚成百丈粗細的陰火噴出,轟然擊在酆都城門上!

  在陰火侵蝕下,不僅是城門,連同城門上方的百丈牆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數以萬計的鬼役陰卒慘嚎著從城頭落下,掉進熊熊陰火之中,轉眼間就被煉得連灰都不留一絲。

  酆都城牆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轉眼間已擴至十里大小,冥鳳卻是意猶未盡,陰火前沖,直到在酆都城內開出一道寬十里、長百里的平地後,這才罷休。秦廣王的半邊閻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鳳心滿意足地長鳴一聲,方收翅伏地,鳳頭低垂懶洋洋地打起盹來。酆都城頭,僥倖逃生的十殿閻王與一眾小鬼,看著冥鳳身後的弱水,早已心膽俱喪。弱水,萬物沉底,片羽不渡,冥鳳竟以陰火把那從無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幹了數百里長的一段,方得從容過河!

  蘇姀飄然落地,沿著冥鳳開闢出來的蕩蕩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內行去。十殿閻王這才醒悟過來,心裡清楚絕對惹不得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從十里高城牆上一一躍下,落在蘇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審時度勢,立時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禮來,口中則是高呼姐姐。

  蘇姀登時眉開眼笑,在一眾閻王簇擁下,來到轉輪王大殿坐定。秦廣王的宮殿大半已毀,卻是去不得了。

  蘇姀在中央寶座上坐定,眾閻王則分立兩旁,謙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蘇姀也不多廢話,直接命眾閻王取來紀若塵的生死簿記,細細翻看起來。然而厚厚一本簿記、九十九世生死翻過,除了有十餘世早夭之外,卻未看到什麼值得書寫之事。

  合上簿記後,蘇姀閉目凝思,殿上一時寂靜,沒有哪只鬼敢多出一口大氣。

  終於,蘇姀將簿記放在一旁,皺眉問道:「九十九世之前的簿記在哪裡?」

  轉輪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啟稟蘇姐姐,陰司便只有紀若塵九十九世的簿記,沒有再前面的了。」

  蘇姀面色一寒,冷笑道:「胡說!難道他便只有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麼名字,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扯謊,膽子的確不小!」

  轉輪王登時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幾種厲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將人化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雖然畏懼蘇姀,可這名字他如何敢說?

  眼見蘇姀目光中寒意越來越盛,一名轉輪王親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簿記,不是……」

  「嗯?」秦廣王橫了那鬼役一眼,登時嚇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廣王這一記眼色還沒收回來,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隨後眼前一黑,右眼劇痛傳來,竟是被蘇姀凌空取去了眼珠!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縷青煙。在場諸王都心知肚明,秦廣王這隻眼睛,是再也回復不了了。他們也由此而知,這一次蘇姀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了。

  蘇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門外的冥鳳你們都看到了。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東西,就把你這酆都給拆成平地!」

  秦廣王拂袖出列,怒道:「蘇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萬萬制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訴你,你要的那捲簿記就藏在酆都內城,然而那裡可不屬陰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後必定永受天劫,萬載不得超生!」

  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雙膝以下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淡淡地道:「倒沒看出來你還有三分骨氣。可惜內城我還是要進一次的,至於天劫,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們誰敢攔阻,姐姐我現在就讓爾等灰飛煙滅!你們九個帶路,我要進內城!」

  她縴手指處,除秦廣王外,九位閻王皆面色如土,卻又不敢不從,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當先領路。領路途中,一王對另一王悄聲抱怨道:「蘇姀令我等打頭陣,以後不論是生是死,這個大罪都是洗不脫的,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見蘇姀離得尚遠,方敢回道:「無妨!我曾經聽說,內城守門人其實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廣大,哪裡是區區一介妖狐能夠抵擋的?蘇姀實是自尋死路,我等只消旁觀便好。」隨即,他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心頭憂慮稍減。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擋不了這個妖狐,天界就更沒有道理降罪他們了。

  片刻之後。

  酆都內城兩扇巨門飛出十里開外,數十丈寬的城牆塌了足足一半,兩名外門守門人,四名門內守門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蘇姀高坐在內城中央,捧了生死簿記細讀。在她旁邊,已堆起高高一迭各式簿記。九位閻王或煮茶、或尋書、或送水、或掃塵,營營役役不亦樂乎。

  蘇姀掃了一眼眾閻王,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守門人果然是神通廣大。」

  其中兩名閻王腿忽然一軟,險些坐倒在地。

  整治夠了閻王,蘇口才起始仔細觀瞧簿記,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崑崙,雲生霧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獸的樂土。

  然而近些時日來,這些巨獸無不戰戰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來活動覓食。千萬年來修煉得的感覺提醒它們,雲端之上,有太多絕非它們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縱橫來去,時時都在激鬥,鬥法時偶爾爆發出的氣息,足以令最強大的異獸悄然迴避。

  然而它們的苦日子還遠未到頭。躲藏了許久,有些性情暴躁的異獸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門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尋覓些血食。哪知它們剛動了念頭,忽然心頭如被澆上一盆冰水,剎那間寒意內起,幾乎將它們凍僵!那種感覺,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這一瞬間,就連那些最強大的異獸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處的勇氣,癱軟在地,任由宰割。它們唯一希望,還未輪到拿它們下嘴,來者便已吃飽。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藍色焰跡劃破了長空。

  定天劍飛舞如蝶,吟風仍在與萬名天兵苦戰。若能給他七日七夜,這由仙將率領的萬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殺一空。然而顧清如何能支撐得了這麼久?吟風其實心知,就算他殺到了禹狁面前,也是於事無補。可是,哪怕連萬一之望都沒有,他也要殺到禹狁面前!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何謂盡人事,聽天命。

  正當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個千人陣,壓力為之一輕時,前方雲層忽開,又是一名三品仙將,率領著萬名天兵破雲而來!吟風心裡登時一沉,若與兩萬天兵對敵,別說殺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撐到一個時辰,都很是問題。

  然而這隊天兵卻未直接參戰,而是在戰場南面列成了陣勢,好像在等什麼人到來。

  不到一刻工夫,南方天際忽然亮起一點藍芒,轉眼之間,周身籠罩在湛藍熐炎中的紀若塵已立在天兵陣前。

  那仙將提刀喝道:「紀若塵,你犯下數條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為你而來!你可知罪……」

  那仙將洋洋灑灑的有一大篇話要說,卻見紀若塵根本沒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衝右突的吟風身上。而吟風儘管定天劍劍勢依舊凌厲,卻也在一直盯著紀若塵。

  那仙將大怒,暴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

  他喝聲未落,修羅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藍焰,更是剎那間燃去了他半邊眉毛!仙將大駭,立時發動保命仙法,倏忽間已閃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陣中望去,立時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一道寬達數丈的熐炎尾跡自天兵陣中橫穿而過,數以百計的天兵身染熐炎,號叫著向下墜去。天兵雖無懼無痛,可是被這九幽之炎沾身,那燒灼之痛卻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與紀若塵相距十丈時,吟風早有所覺,再無保留,定天劍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間,已將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掃而空。他持劍凝立,靜候紀若塵。

  果然,修羅呼嘯而至!

  吟風一聲大喝,定天劍高高舉起,勢若萬鈞而下,狠狠將修羅盪開!

  氤氳紫火與九幽熐炎交織纏綿剎那,忽然轟的一聲炸開!

  吟風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直撞入身後的天兵陣中,接連將數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這才勉強停住身形。而他唇邊嘴角,早已滲出血絲。儘管有氤氳紫火護身,吟風仍是受創不輕。紀若塵也向後飛退,然他修羅向後橫揮,撲撲撲,無數天兵被修羅撞成天火,足足數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紀若塵的後退之勢。

  紀若塵面若霜寒,仍只盯著吟風,修羅卻全無徵兆地向後一插,已刺入那剛衝上來的三品仙將胸膛!那仙將面色登時凝住,看著深深沒入胸膛的修羅,似乎還未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身軀便已被霸道無倫的九幽熐炎吞沒。

  陣斬一名三品仙將,於紀若塵而言,仿佛不過是揮手驅走一隻礙事的小蟲。此時此刻,他眼中唯有吟風!

  空中藍焰再起,紀若塵繞著吟風飛了一個大圈,修羅再向他身側刺去。路上但有攔路天兵,皆被修羅隨手刺落。

  吟風鬢髮飛揚,定天劍與修羅不住交擊。抵擋住紀若塵一輪兇猛攻勢後,更雙手持劍,劍上紫炎過丈,反斬紀若塵後腰!

  激鬥之際,只消有天兵進了定天劍範圍,也都成了劍下亡魂。

  激戰片刻後,吟風氤氳紫火消耗極大,迅速黯淡下去。紀若塵的九幽熐炎卻是越戰越盛,每斬數名天兵仙將,便會熾亮一分。此消彼長之下,吟風越戰越是吃力。眼見紀若塵又是一矛刺來,他揮劍格擋之際,忽然修羅上籃焰大熾,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間增大十倍!

  但聽喀啦一聲脆響,千丈空間內登時布滿了暗色條紋,就似是人間界的空間被撕開了無數裂口!劍矛交擊下,定天劍上竟然現出了數道裂縫!吟風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劍脫手飛出,直上雲霄!

  修羅由剛轉柔,熐炎悄然收盡,矛尖輕輕點在了吟風咽喉上。

  周圍尚有近萬天兵,卻散亂站著,再也不成陣形。眾天兵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上一片迷茫,不知當做些什麼。原來兩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戰,已順手將所有仙將砍光。沒有仙將指揮,天兵雖多,卻已如一群無頭蒼蠅,完全無所適從。

  吟風坦然迎著紀若塵的目光,面色平靜如水。紀若塵臉上則如封了一層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樂,就連雙瞳中的藍焰也在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劍舞動著從雲中穿出,緩緩自空落下,落入紀若塵手中。紀若塵緩緩俯身,將定天劍插於吟風身旁,淡淡地道:「這一劍,算還了你的斬緣。」

  紀若塵長身而起,望向崑崙深處,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會去救她。今後她的事,就不勞你牽掛了。」

  說罷,他緩步向崑崙深處行去。

  吟風掙扎著站起,向紀若塵背影吼道:「你怎會是禹狁的對手!你會害死她的!」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對手嗎?既然不是,為何還在這裡拼命?」

  笑聲久久在崑崙上迴蕩,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處。

  吟風立在雲端,勁風吹過,拂起他紛亂長發。定天劍插在雲中,卻是紋絲不動,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靜立良久,直至氤氳紫火回復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劍,毅然向崑崙深處行去。

  崑崙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聲震動了千里山巒:「螳臂也想當車!」

  此時熔龍幾已將全部金牌吸入體內,只余最後幾滴金汁。禹狁也不著急,依舊以紀若塵影像逗弄著熔龍。看來只要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熔龍便會完全化形。

  顧清似有所感,若有若無的嘆息一聲,玲瓏塔和千朵蓮花瞬時消盡!赤炎金兵驟失抵抗,如海潮般向顧清湧來,卻是距離她肌膚髮絲不到一分處悉數停下,無法傷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對顧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揮手,源自本體的一道赤色神火將顧清整個包了起來。禹狁天火,實是奧妙無窮,居然直接裹住了顧清金丹,反而將她的氤氳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一來,顧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隕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聰明,知道現在自己是紀若塵道心唯一破綻。哈哈!若非如此,你豈能在本座手下支撐得這許多辰光?不過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罷,正色道:「不過本座愛才之心,卻是發自赤誠。你即使身隕,那紀若塵也仍有一道破綻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劍來!」

  天外一道晶虹飛來,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當日絕峰之上,將紀若塵一劍穿心的仙劍斬緣!只是不知為何會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著仙劍斬緣,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凝固,皺眉潛思,神念掃遍神州大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剛剛派向道德宗的一萬天兵蹤跡。先前要四面合圍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東邊一路,現在去補東邊空缺的一萬天兵又突然消失,實是古怪之極。禹狁潛思良久,現下他身邊便只有十八仙將和三萬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於事無補。何況下界第一大事,就是為了九幽之炎而來。道德宗多死還是少死幾個真人,實是無關緊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過,看在廣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滅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計較已定,安定坐著,看著熔龍將最後幾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陽等諸真人已近強弩之末,真元行將見底。然而諸人越戰精神卻是越見抖擻,雖然隕落時刻就在眼前,卻是人人談笑風生,全不將灰飛煙滅、永失輪迴放在心上。六人苦戰許久,劍下也有近萬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虛。

  眼見陣形將破之際,忽然天兵整齊劃一的陣列外圍起了陣小小騷亂。太隱真人鬚髮皆張、巨戟上下飛舞,猶如古時沖陣大將,破陣而入!太隱真人在道德宗諸真人中修為平平,戰力殺法卻是非常適合眼下局面,轉眼間就破陣數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這套陣法,陣中人越多,陣法威力越強,若得太隱真人加入,則七人又可多支撐一段時候。只是支撐得久了又能如何?一個時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實都沒什麼區別。區別只在尊嚴而已。

  酣戰之餘,沈伯陽長笑一聲,手中一雙奪自天兵的長槍如電而出,一口氣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殺得性起,更毫無忌諱之人,一邊死戰,一邊高聲道:「紫陽老東西,我今日陪你戰死於此,算是還上欠你的債了吧?為何天兵會來攻打我宗,別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戰身死,可就沒了輪迴了!」

  沈伯陽這一問,卻是問出了其餘諸人的心事。直至今時,他們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論飛升真仙,更是世上第一。何以天兵下界,反而會來攻打?

  紫陽真人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為了修羅塔一事而來。」

  「修羅塔?」諸真人皆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有聽說過修羅塔是什麼。

  紫陽真人邊戰邊道:「修羅塔是本宗最大秘密,歷來只有掌教口耳相傳。傳說此塔起自九幽之淵,集億萬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億萬妖魔,特別是九幽極底的巨魔將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間是修羅塔必經之途,休說九幽之魔,就是黃泉之魔若在人間現了真身,那又該是何等浩劫?」

  當日篁蛇化身在洛陽現世,所引起的那場浩劫,眾人記憶猶新。人人屏息靜氣,聽紫陽真人將這段驚心動魄的秘密緩緩道來。

  「修羅塔乃是以人間積累的怨氣為基,是以如果人間起了刀兵,積怨溢泄,修羅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時我宗又得了神州氣運圖,是以我令紀若塵去取靈氣之源,只消破了四處靈穴,天地間必生禍亂。雖然百姓受苦,但與修羅塔現身人間界的大禍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麼了。其後安祿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龍氣,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參與其中,你們卻不知詳情,將來道史所載,千古留罵的只是我紫陽一人而已。只不過……」說到這裡時,紫陽真人仍是猶豫了一下,方道:「只不過祖師留言,這修羅塔的修建,其實與仙界有關,行事之際,萬不可泄露於人,否則……必遭天罰!」

  眾人看著圍著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帶苦笑。天罰?難道就是眼前這些?自道德宗尋訪謫仙始,得神州氣運圖,攫取天地靈氣,插足廟堂之爭,誰會想得到,內中居然還有這許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聲,空中傳下個朗朗笑聲:「我說老紫陽啊,你這人就是不夠爽快,天兵都快把你們給剁了,怎麼還吞吞吐吐的?不就是個修羅塔嗎,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會用雷劈你嗎?」

  道德宗諸人一驚,抬頭向天上看去。但見雲霄之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卻是放射著燦燦的奪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還有一對金錘。簡直從頭到腳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雲中居掌教,自號雲中金山的清閒真人。

  「紫陽老兒休慌,俺金山來也!」雲中金山一聲大喝,當空擲出右手金錘。這金錘也是件異寶,見風而長,轉眼間就化成一座數十丈高下的金山,帶著猛惡烈風,向眾天兵當頭砸下!

  領隊幾名仙將見勢不妙,立時變陣,多個方陣數千名天兵一齊出手,無數兵刃毫光擊在金錘上!雲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敵數千名天兵合力,當場噴出一口血來,金錘更是倒飛而回。然他一擊之下,也有數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夠在數千名天兵合力情況下仍斃敵數十,可見雲中金山一錘之威!

  為首仙將大吃一驚,將小覷之心盡數收起。但當他重整陣形時,卻發現已失去了雲中金山的行蹤。他左右環顧,卻根本找不到那個金光燦燦的那個傢伙。直到下方長笑聲傳來,仙將這才發現那傢伙已躲進了道德宗眾人的陣法中。

  雲中金山出掌雲中居多年,一身修為實是深不可測,立時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陣法中去。眾人已近油盡燈枯,得了雲中金山和太隱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餘暇,又能多支撐一段時間。雲中金山斜著一雙三角小眼,向面色蒼白的紫陽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陽老兒,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道德宗的法門,來修習妖術,最是對路不過。你偏不聽,哼哼,現在證明還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你這絕代天資了。我就說你入什麼道德宗。道德宗里就幾本三清真訣,哪像雲中居海納百川,人妖並蓄?如果你早到俺們雲中居來,現在那還不是個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陽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雖得雲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過支持得再久些,根本連破陣而出的能力都沒有。為首仙將已換了戰法,由二萬天兵困死諸人,而他親率一萬天兵,集中全力,一記記百丈光刀狠狠斬在護身陣法上,幾乎每一刀斬落,都令陣法光芒波動不定。陣中八人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蒼白。紫陽真人一聲悶哼,唇邊已開始滲出鮮血來。

  即在此時,忽聽一聲霹靂,天地也為之變色!

  紫陽真人面色驟變,雲中金山則搖了搖頭,唯有一聲嘆息。其餘諸人都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外圍的天兵仙將也是迷茫,唯四品以上的仙將隱約覺察到一縷不易發覺的寒意,悄然襲來!

  天地間響起了一個悠然的聲音,綿綿汩汩,柔和悅耳,自四面八方湧來:「貧道閉關數載,不意世間事風起雲動,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輩愚鈍,豈能測得天機一二?妄揣天機,終不過是春夢一場。然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當俯仰無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貧道這身道果,又有何捨不得?」

  天地之間,除了這柔和浩大的聲音,便只聞風聲呼嘯。仙將天兵都停了手,惶然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他們張皇地望向蒼穹大地,然除飛逝浮雲、巍巍峰巒外,他們又能看得到什麼?

  紫陽真人忽然提氣大叫:「師弟!萬萬不可!」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南方天際一道紫氣如電飛來,不住發出鳳鳴之音,其聲直上九天!這道紫氣來得好快,即使是雲中金山,也只勉強看清點來勢,便見它倏忽間已繞著眾人環飛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數以千記的火花同時盛開,代表著千名天兵已了結了下界的使命。紫氣忽然一聲清嘯,驟然長大,氤氳霧氣收處斂作千柄仙劍,如夏日煙花綻放,飛濺向四面八方,斬向空中數萬列陣天兵!

  千柄仙劍本是紫氣凝化,本無實體,然而無論是仙將還是天兵,都無法稍擋仙劍去勢!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隨後是萬朵赤色天火焰雲綻開,一蓬蓬火雨星星點點徐落,一時間將這窮山荒嶺,綴染得如仙如夢。

  一名清雋道人足踏紫蓮,飄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許的年紀,穿一身尋常道袍,頭上挽了個髮髻,隨意用木枝束起。這道人,正是已入死關數載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於這生死關頭,紫微終於破關而出,一劍斬盡三萬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氣剎那間收束在他指尖處,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紫微反手將長劍插在背後,向紫陽真人微笑道:「師兄,你好心機,竟然在我閉關處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曉世間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預計的要高些,險險就此飛升去了。」

  紫陽真人嘆道:「唉!道德宗有沒有我們幾個,實是無關緊要。可你這樣一來,今後卻如何飛升,我宗的道統傳承又怎麼辦?」

  紫微真人自紫陽、玉虛、紫雲、太微、太隱、雲風和沈伯陽身上一一望過去,目光所過去,眾人皆覺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適輕鬆,周身暗傷一一復原,枯竭真元也悄然復甦。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們在,我道德宗就有了傳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傳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傳承不滅,又豈會因某人而絕?」

  紫陽真人望向遙遠的天外崑崙,嘆道:「師弟你……還是衝動了。」

  紫微真人負手而立,緩緩旋轉,東南西北環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視外人屠戮我宗門人,這身道果又要來何用?貧道今日才發覺,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無法與他談玄論道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一個浩大之極的聲音,威嚴肅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一刻之命。只可惜你大好前程,卻於此際毀盡!」

  紫微根本不向崑崙方向望上一望,只是注視著遙遙東方,淡道:「貧道諒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籍,來與我斗一場劍。這便動手吧,何必多話?」

  崑崙深處,傳出陣陣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熾盛,直衝天際!然他思量數遍,終未放下手中厚達十丈的仙籍。他一咬牙,打開仙籍,翻到紫微真人那頁,提硃筆,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劃了一筆!

  勾銷仙籍!

  雲中金山忽然將手中兩柄大錘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蓮,居然也捨得下!他奶奶的,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來來來,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撫須微笑,坦然受了。


  雲中金山直起身來,忽然躍高數寸,一把摟住雲風的肩膀,向他道:「小雲風,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蓮!這其中的區別,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後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雲風面色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雲中金山德高望重,輩分極高,今次又是捨身助戰,於禮於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這位清閒真人卻是如此特立獨行法,令素來嚴謹守禮的雲風渾身不自在,只有唯唯稱是。

  一陣天風拂來,紫微真人肌膚下泛起七色寶光。他含笑而立,整個身體都逐漸浮出奪目光芒。

  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對來。

  天地之間,忽有一道奪目光華綻放,耀得眾人目不見物!光華過後,雲天之間空空蕩蕩,再無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聲,禹狁重重合上仙籍,更將硃筆擲在一邊。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時直焚雲端,低時盡沒體內,顯然在勾銷紫微仙籍之後,禹狁心境猶是不能平復。他猛然吐出一團神火,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這團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幾乎擦著熔龍而過。熔龍已化形成功,正在極端的痛苦下拼命追逐著紀若塵的影像,根本不會防衛其他。若被這團神火噴中,熔龍恐怕立時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氣制煉的青龍魂魄,可就要化風而去了。世間雖大,要再找出頭真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真龍事關天地氣運,各應天上真仙,縱是禹狁這類職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慶幸自己早有準備,為了對付道德宗,特意帶了仙籍下來。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極高境界,在入死關前已登名仙籍。這本是極榮耀之事,然而在此時卻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籍一消,紫微真人即會灰飛煙滅,永不復生。

  禹狁雖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沒將他如何放在眼裡。五瓣蓮已可直錄仙籍,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強,也不過七瓣蓮而已。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紫微真人破關而出後,竟是九瓣蓮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號稱法力第一的禹狁也不敢輕啟戰端,而是直接銷了紫微的仙籍了事。

  禹狁竟不敢戰!

  仙籍上一筆看似輕鬆,實際上後世千萬年中,硃筆橫批實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為恥!

  禹狁只覺心頭神火洶湧不定,說不出的煩惡難受。登仙數萬年來,又何嘗有過這等感覺?禹狁不知怎的,忽對繼續在人間界待下去興趣全無,好在也只有最後一件需辦的事了。

  禹狁巨掌輕揮,經過神火重行淬鍊過的古劍斬緣一聲長吟,驟然升起,轉瞬間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點神火,注入熔龍體內。熔龍剎那間恢復了三分清明,然而隨後龍睛中便儘是充斥著無數刀兵的赤炎,將它最後一線清明絞得乾乾淨淨。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龍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聲龍嘯,身軀一曲一彈,劃破長空,瞬息遠去!

  紀若塵正踏雲而行,忽然心有所感。於是心底一聲冷笑,當空立定,修羅直指下方萬千峰巒。轟的一聲輕響,他身周百丈空間中盡燃起淡淡藍焰,修羅矛尖處更凝聚起一點米珠大的藍色光華。光華雖小,在亮起的剎那,卻幾乎奪盡了天地顏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處,便是世間絕地。無論什麼仙家法寶,一入此地,若不能盡滅九幽之炎,便會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養料。正是由於九幽之炎霸道無倫的天性,廣大無邊的九幽絕淵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萬年來,十三巨魔相互忌憚,彼此才始終相安無事。除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淵,再無一物能夠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親身而來,不論他是出仙器,還是派天兵,紀若塵都視之為大補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絲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豈會如此愚蠢?當冥蓮千瓣化盡後,紀若塵自認一顆道心已與天地無異,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時日尚短,積累不足,才無法與禹狁積聚萬載的龐然仙力相抗。

  天際光芒一閃,果然一物自天外飛來,直向紀若塵胸口心窩刺來。此物剛一現形,紀若塵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劍,看此劍來勢,正是要將自己一劍穿心。

  然就在這真仙也難以分辨的霎時,紀若塵心底似響起一記隱約的破裂聲,如有什麼東西,悄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恍然間,他恍如再一次身處絕峰之上,而他身前,那個洒然大氣的人,正持劍向他心口刺來!

  他當頭揮出的一棒,氣勢威猛無倫,輕飄飄的去勢中實在斷山震岳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極必反,極強處必有極柔。他本身並沒有分毫防禦,是以她來勢並不凌厲的一劍,也輕易地透胸而過,將他那不知是完整還是碎裂的心,剖為兩半。

  出劍之時,他已可看出她雙瞳深處,淡漠下掩藏著的茫然與錯亂,古劍穿心後,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飾的錯愕和悽然。或許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許是她道心早亂,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如此輕易地一劍穿心。


  古劍上其實幾乎沒有附帶真元,然而劍鋒本利,他又沖得極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劍上,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抽痛,這痛楚如絲,抽取著他後世一切運命與輪迴,一一絞碎。

  「原來是這個結局,倒也不錯……」剎那間,前世諸多輪迴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閃現。他更浮起一線明悟,知道從今以後,將是無夢的長眠。

  多少塵緣,已如風逝。

  他躺下時,有如疲累的旅人終於找到一間客棧,所以笑得安靜祥和。

  於茫茫黑暗中,忽有電光划過,將紀若塵驚醒過來。他張目時,古劍斬緣已在眼前,距離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紀若塵輕揮修羅,將斬緣擋下。劍矛相觸,修羅上藍焰一閃,九幽熐炎已將古劍斬緣化得乾乾淨淨。這剎那間的恍惚,已令他錯過了一些東西。當他抬首望天時,熔龍已沖至百里之內,他完全看得清熔龍那咆哮著的猙獰模樣。

  熔龍無聲無息地飛來,其實它的沖勢震天動地,所過處山峰盡數傾倒!只是它的來勢太快,在它前方的紀若塵才聽不到任何聲音。真龍萬年龍軀,已與禹狁神火融為一體,只化作霹靂一擊,又是何等威力?一見熔龍,紀若塵便知這方是禹狁的真正殺著,只是已閃不開,擋不住。

  紀若塵橫矛當胸,百丈九幽之炎收束在身周一丈之內,準備傾力抵擋禹狁一擊。

  熔龍舞爪擺尾,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穿行著,它的全部意識已鎖住了前方的紀若塵。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有一種令它本能地厭惡乃至懼怕的力量,使得它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毀滅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間萬物之敵。

  熔龍身後百里外,山巒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飛行的軌跡。

  九十里,七十里,五十里……

  紀若塵巋然不動,九幽之炎更是縮成不可言說的微小一點。他只望擋過這一擊後,九幽之炎會有一星火種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時日,他又會復生如初。

  生死之際,紀若塵想起的卻不是令得他一往無前、洒然淡然的顧清,而是一點浮飛遠去的青瑩。

  就在熔龍疾沖之際,百里外一座孤峰忽然無聲無息地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挾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議之速,猛然撞在熔龍身上!

  只在剎那,可以看見一具百丈長的蛇軀緊緊盤住了熔龍,熔龍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軀灼得蛇身青煙四起,而蛇軀上噴涌而出的鮮血也澆得熔龍軀幹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龍立時顯得極度痛苦。

  煙氣升騰,瞬間又掩住了纏鬥的龍蛇。

  茫茫崑崙之上,先是極亮,後是極暗。明暗過後,千里之內峰巒盡毀、百川絕流,萬千異獸,更無生機。

  千里絕地之上,唯有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向著遙遙東海飛去。

  紀若塵宛若石化,呆呆看著那點青瑩遠去,動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無雙的感覺,為何竟辨別不出柔順小妖與蒼野青瑩間的關聯。

  然他心底深處,狂雷如雨落下,將無數隱藏在極深處的記憶轟成萬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傷口,然而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怎麼了?」他怔怔地想,然而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更不可能有答案。

  崑崙深處,禹狁霍然站起,雙目盡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計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而且那隻蛇妖藏身於崑崙之中,竟能隱匿氣息連他也瞞過了。眼下失卻了熔龍,紀若塵又已警覺,再想徹底絕滅九幽之火,就是難上加難。而且在滅火之後,他本還另有深沉大計,這下更近於化為泡影!

  禹狁神目如電,早看到那點青瑩正向東海而去。雖然這點青瑩不過是那蛇妖最後一點魂識而已,任誰有通天手段,都難令她起死復生,甚至連讓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時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對這膽敢壞他大事的青蛇實已恨極!他咬牙切齒,只想著回返天界後,該當如何去向女媧興師問罪。這隻蛇妖身上有女媧之血,這可是抵賴不了的。雖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媧,然而出了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正怒發如狂之際,禹狁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問:「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時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壞了他如此大事,雖然下場已定必是神魂俱滅,可那最後一點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時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燒,再增添她幾分苦楚,方才能消點心頭之恨。而且只如此,還是不夠。要將她在人間親族本宗,統統發掘出來,一併用神炎煉了,才算出得心頭這口惡氣!


  可是禹狁眼睜睜地看著那點青瑩遠去,為什麼想不到去追?他雖然仙軀巨大,青瑩又去勢如電,但一路遠至東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著,忽然明白了些什麼,霍然轉頭,想看看是誰竟然如此大膽,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轉頭,映入眼帘的是一雙清亮的眸子,顧清正望著他,面上帶絲若有若無的笑,顯得別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時直衝而上,險些破頂而出!他立時想撤回神炎,索性毀了這塊不開竅的頑石,忽然又感到異樣。在他籠罩整個崑崙山脈的神識中,分明一無所得,然而這絲異樣充滿危險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側頭,但見一點藍芒,正對準自己的身軀直衝而來!只有經由一雙神目,禹狁才看見了這點藍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卻還是什麼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別出這點藍芒即是九幽之炎。

  紀若塵單臂持矛,周身浴火,筆直向禹狁衝來!可燃遍千丈方圓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幾乎斂盡。

  下界不過數日,尊嚴即被接連挑戰,禹狁已怒無可怒,反而漸感平靜了。

  雖然紀若塵如冰的雙眼令他極為不舒服,禹狁仍揮手布下一層赤炎金兵,先護自身,再圖攻敵。萬載以來,禹狁不知對敵過多少厲害大敵,巡天真君中戰力第一,實是打出來的名聲。他既然認真對敵,便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圖可勝。

  布下神炎護身,禹狁即靜待著紀若塵下一個動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紀若塵完全沒有轉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牆!與禹狁千丈仙軀比起來,紀若塵實比一介蚊蟻也不如。然這一介螻蟻以九幽之炎護身,生生穿過禹狁護身火牆,轟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數丈深,方被彈出!

  在禹狁千丈仙軀上,數丈深淺的坑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小傷,然則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傷。

  紀若塵受了禹狁神火反擊,直彈出千丈遠,方在空中翻了個身。他更無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帶起一道湛藍尾跡,如電般穿過赤炎金兵,轟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藍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處處藍焰,猶如一片開遍藍花的赤色荒漠,說不出的詭異、悽厲。禹狁怒吼連連,試圖攔截紀若塵,然他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速度根本無法與紀若塵相比,又無法以神念鎖住他行蹤,一時間唯有挨打。

  然而紀若塵實未占到什麼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護身神火,哪裡是輕易碰得?每次穿越,實際上都是以九幽之炎與赤炎金兵對耗。而撞擊在禹狁仙軀上時,深入數丈既是純淨的赤炎金兵,想要傷害禹狁的唯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紀若塵一次次捨生忘死的衝擊,實則是以與禹狁生生對拼生死存亡、命運輪迴。只是他才回到人間多久,若論積蓄之厚,如何能與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藍花開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開閘之水,一泄如注,流瀉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膽戰心驚!他幾乎有種錯覺,似乎神火再流瀉片刻,自己即會油盡燈枯,將萬載仙身,葬送在這人間。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雖然九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紀若塵雙瞳仍是平靜如水,全無分毫波動,依舊在一次次以身軀轟擊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陣動搖,收回了鎖在顧清身上的神炎,現下可不是愛才的時候了。神炎一收,顧清身外即刻現出玲瓏寶塔,寶塔旋即化成氤氳紫火,火中隱現千朵仙蓮。顧清一聲清嘯,以氤氳紫炎護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藍花中,綻放出數朵紫蓮。氤氳紫火遠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衝擊數回,顧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無光。

  遠方忽起一聲清嘯,定天劍通體纏繞金光,如電飛來,一舉攻破禹狁護體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綻放出一朵金菊。吟風遙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劍上,若是劍毀,則人必亡,與合身撲擊相去無幾。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軀龐大,一時卻有些奈何不了這三隻足以致命的小蟲子。他雖有無數仙器,卻是一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龍龍魂龍軀的熔龍外,禹狁其餘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來徒然為九幽之炎進補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與九幽之炎一抗,那也僅是因為赤炎金兵總量龐然而已。如果數量減至尋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樣會成為九幽之炎的進補之物。

  於今之計,禹狁唯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萬載仙身,與紀若塵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盡滅三人之時,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滅九幽熐炎。九幽熐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種,日後就必成大禍,紀若塵也可死而復生,不朽不滅。如此一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數化為泡影,回返仙界後必受重責,誰也護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頭銜,必定是要去了。


  驚怒交織,禹狁怒吼直震顫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絲毫保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紀若塵撲滅於此地。哪怕這一戰要捐了仙軀,散盡道行,神識回歸混沌蟄伏萬載後再復生,也先過了眼前再說。

  崑崙中央,驟然浮起一團百里大的赤色火團,直上天際!

  東海之濱,一點青瑩自陸上逶迤飄來,在海邊略一盤旋,便直向東海深處飛去。

  無日也無夜的無盡海上,一個又一個洪荒衛自微瀾的海濤中浮出,默默目送著向無盡海深處飛去的這點青瑩。

  無盡海中心處,一個身著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極慢,若向前行個三步,往往還要後退兩步,然後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計算,片刻後再行上幾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個幾天幾夜,這道人也無法向無盡海中心處走上多遠。

  他正苦思間,忽然一片淡淡青光灑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點青瑩飄飄蕩蕩,直向無盡海深處飛去。青瑩速度也不甚快,但總比道人的龜速快了太多,轉眼就已消失在視野里。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一聲長笑,撫掌道:「原來如此!只需存一顆純淨道心,什麼天機,什麼運數,原來皆是虛妄!」

  長笑聲中,道人再不計算,甩開大步,向無盡海深處行去。這一次,他破風踏浪,走得如風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瑩,來到了無盡海的中央。

  這是道人歷經數百年艱辛,第一次真正踏足無盡海中央。他方想長笑三聲,卻忽然怔住。

  無盡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亘古不變的孤島已沒了蹤影,而那似乎會在島上坐到地老天荒的無盡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負手立在波濤上,正望向無盡的東方。

  青瑩直飛到無盡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著無盡海主人盈盈一禮,道了聲「叔叔」。

  無盡海主人望著青衣,輕輕一嘆,卻沒有說什麼。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為他傾盡所有,所以再無牽掛。這次來,只是向叔叔道個別而已。只是臨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問個明白。」

  無盡海主人似是瞭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儘管問吧。」

  青衣眼中掠過一絲茫然,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盡數流過,片刻後,她終於道:「自出無盡海後,青衣見過幾次顧清,發現自己與她實有七分相似。青衣想問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與她有關呢?」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迴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一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你。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你本是顧清的一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與她無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裡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於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一嘆,又道:「還有一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崑崙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麼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你們想像,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一個巡天真君,又豈存活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一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一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這裡,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你吧。我這個名號,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一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你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你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你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一線轉機,就看那人對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一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唯有高升客棧中爐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一雙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詞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一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乾、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一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一會兒燙酒,一會兒擦灰,一會兒加菜,客人雖只一桌,看他也並不清閒。掌柜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掌柜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一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一進門,掌柜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像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你來幹什麼?」

  後廚門帘一開,掌柜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一驚。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會掌柜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間,怎的如此生分了?」

  掌柜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面落座,嘆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裡,你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麼活?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你們夫婦可一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一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一看萬財兄,順便叨擾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面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柜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柜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一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你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你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你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里出頭?金花夫人,是你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一番話,說得掌柜的直翻白眼,掌柜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你還真會信口雌黃!你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一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你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柜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伎倆,掌柜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一聲,大袖一擺,一邊向後廚行去,一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傢伙沒用!一個個只會在九幽里耀武揚威,真上了台面,卻是一個比一個廢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你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輸了一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你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你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嘆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贊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只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愿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你後,我倆就有了藉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只不過你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一己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裡想過那麼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一天算一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一千多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嘆一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一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柜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嘆一口氣,向後廚叫了一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一聲獅吼:「叫什麼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柜夫人一臉的不情不願,一手提一隻酒罈,一手捧三個大海碗。咣當一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罈,嘩啦啦向三隻碗中注滿了酒。這一壇酒,一滴不多一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麼好酒,濃烈有餘,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沖天的殺伐之氣,且三隻海碗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一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三隻海碗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沉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一片白沫,便是一個軍陣!

  文婉俏面蒼白,掌柜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隻海碗一指,道:「這壇酒里泡了二萬天兵和一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文婉只覺口中乾澀,勉強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聲不用了。

  掌柜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合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一隻海碗,一飲而盡。掌柜夫婦也各取一碗,陪他幹了。

  一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柜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無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託付兩位吧。」說罷,一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柜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一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分吧。」

  至此,話盡酒干,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逕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崑崙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里。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里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一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崑崙中往復掃視了十餘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熐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只餘一點火星,單靠目力哪裡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一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斥罵:「沒用的東西!你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你讓我如何向仙帝交代?」

  一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餘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隻螞蟻。但這隻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麼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面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一步千里,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面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面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只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麼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乾淨!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籍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凌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煙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麼?」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隻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像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麼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像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崑崙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髮微亂,面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里崑崙,雲開霧散,霞帔萬里,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面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面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剎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面,等她回過身時,面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崑崙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柜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嘆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傢伙打生打死的,怎麼只待在無盡海里,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像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罈,聞言嘆道:「那傢伙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迴中,便只有一面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柜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柜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只見那張布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嘆息。他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麼要嘆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面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只長嘆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檐。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唯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崑崙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唯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繾綣千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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