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憑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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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0章 憑生死

  年關一過,冬天也就快到了盡頭。只不過今年的年節,除了蜀中安逸之地以及嶺南蠻荒處外,神州大地戰火處處,百姓流離失所。此際安祿山據洛陽,安慶緒下淮南,史思明取荊楚,紀若塵出西京。本朝若大疆域,已有過半淪落人手。

  就連塞北苦寒之地,也是多事之秋。郭子儀初戰失利,痛定思痛,以厚幣謙詞,自回綸求來二萬精騎,雖然寒冬並非用兵之時,但郭子儀倚仗著軍中也有數十名修士助戰,仍是引浩浩大軍殺奔范陽,準備一舉端了安祿山老巢。這些回紇鐵騎驍勇善戰,歷經塞外風霜洗禮,平原衝鋒勇不可當,與安祿山的北地精騎恰是棋逢對手。

  蜀中百姓雖然未被戰火波及,卻是另有一樣苦。朝廷既然正討伐叛賊,免不得抓丁派賦。蜀中雖然富庶,然尋常百姓也就是圖個勉強溫飽而已。這次抓丁加賦又是極重的,幾乎將稅負加了一半,鄉里壯丁也是逢三抽一,百姓立時苦不堪言,一些年成不太好的地方連來年的種子糧都被征了去。至於他們如何生活,父母官們卻是不管的。如果真讓安祿山改朝換代,他們恐怕不止是官位不保,妻兒親友大宅華服都立成泡影,因此在征丁征糧上一個個格外賣力。

  嶺南百姓所幸沒有人禍,卻多了天災。當此時節,嶺南處處或山石崩裂,或泉水乾涸,或瘴氣大盛,或瘟疫橫行。更有許多本該在這季節蟄伏的蛇蠍蟲蝥,四處遊走,且性情暴戾,時時驟起傷人。嶺南本就人煙稀少,遭此天災,更是時常數十里內不見人煙。

  正月十五,安祿山心懷大暢,便在東都宮內大宴群臣。

  這一場好宴自午時便開席,到得黃昏時分,殿內一眾開國元勛們人人喝得酒酣耳熱,興致濃濃,安祿山更是醉眼迷離,魂魄都似欲飄了出來。放眼望去,殿中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大將,雖然一個個酒蟲上頭惡形惡狀,醜態百出,可這更像是當年一夥兄弟初打江山。這個殿裡面自然有不少其實沒啥本事的人,不過占了個追隨日久的名分。這點安祿山其實心知肚明,他能夠坐在今天的寶座上,怎會連這點識人的本領都沒有?

  只不在這大腹胡兒的心中,當年一起喝酒、同鍋吃肉的情誼,卻怎都是忘不了的,並不因為他今日身登大寶而稍有改變。因此他也樂得看到一幫老兄弟隨著自己共富貴。

  然而令他稍有不快的,卻是手下大將紀若塵的缺席。這個紀若塵橫空出世,居然能讓濟天下傾心輔佐,數月之內便練成精兵,從此戰無不勝,潼關一戰更是擊破哥舒翰三十萬大軍,名揚天下。其後用兵如電,輕取西京,若單論戰功,早已是安祿山麾下第一。史思明雖然仍是號稱第一,所部兵馬二十萬,數量上遠遠超過紀若塵的六萬妖卒,然而戰力上卻是遠遠不如。前段時間史思明派了幾千精銳部下到紀若塵的地盤上抓丁征糧,結果卻被同等數量的妖軍斬盡殺絕,還把頭顱裝筐給送了回來。以史思明的強橫凶蠻,吃了這樣一個大虧會卻就此不了了之,實在是耐人尋味。

  這件事,安祿山知道了,也認真地思索過幾天。

  郭子儀孤軍深入,卻在紀若塵領地內吃了個大敗仗,幾乎全軍覆沒一事,安祿山也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此認為郭子儀用兵才能不過爾爾,根本不足為慮。誰知郭子儀借得回紇精騎後,以本部兵馬加回紇鐵騎共五千人為先鋒,殺奔范陽而來,一路上勢如破竹,連戰連捷,連斬安祿山鎮守各地的夙將七員,一時間洛陽滿朝震動。

  尤為可恨的是,郭子儀顯然學了個乖:兜了個大圈,遠遠繞開了紀若塵視作禁臠的河北道。有時郭子儀先鋒與安祿山本部人馬大戰的地方距離紀若塵妖軍駐紮地不過數十里之遙,只因戰火未燒進河北道內,妖軍上下就全都視若無睹,看著同僚被殺得屍橫遍野卻按兵不動。也有安軍曾派人求救,妖軍倒也呼有所應,然而等他慢吞吞點將出兵,到得地頭,戰事早已結束多時,全然不見當年千里奔襲、殺敵盈里的氣勢。而那郭子儀竟然也敢揮軍直進,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他就不怕紀若塵忽然揮軍北上,將他大軍前後截為兩段?若說郭子儀和紀若塵之間沒什麼默契,一切純粹巧合,這解釋恐怕實在有些蒼白乏力。

  前幾日便有些素來嫉妒紀若塵的大臣提出了這個問題,獻策要給紀若塵派個監軍,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紀若塵動向的確令人生疑,以雷霆萬鈞之勢攻破西京後,卻就此按兵不動,聽任明皇西逃入川。

  安祿山雖然心中也是疑慮難解,對派監軍之議卻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絕。明皇之所以兵敗如山倒,監軍便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有前車之鑑在前,安祿山豈會笨到重蹈覆轍?而且紀若塵妖軍戰力強悍,軍紀森嚴,聽說他本人更是勇冠三軍,潼關一役親自出手,一路殺破中軍,把哥舒倚為長城的修士斬於陣前。軍中又有濟天下這等國士輔佐,如此人物,如此凶兵,派個監軍又能管什麼用?紀若塵就算沒有反意,說不定也就把他給逼反了。此刻軍中修士大多來自道德宗,紀若塵與道德宗關係密切,真要對付紀若塵,萬一道德宗翻臉,那就大事休矣。


  而且安祿山自詡精於相人,從紀若塵的眼中,他從未看到過半分帝王之心,這才是他放手讓紀若塵建軍掠地的根源。

  只不過,如今的紀若塵,實是令人捉摸不透。此次大宴,早在半個月前就通知到了各地大將,就連史思明和安慶緒都飛馬趕了回來,紀若塵卻不但安守西京,竟根本連個回信都沒。如此,實非人臣之道。

  安祿山酒意上涌,想得有些頭痛了。他剛想喝兩口酒潤潤喉嚨,忽然感覺眼前景致有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現張目望去,卻見手中酒爵仍是變成了奇異的暗紅色。安祿山遲疑地向殿中望去,但見廊柱、酒席,甚至是侍酒的宮女們身上都鍍著層詭異的暗紅,方知不是自己一時眼花。

  殿內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除了幾個爛醉如泥的,其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不知為何,人人都是滿身冷汗,無論袖拭絹擦止都止不住,酒意早去得乾乾淨淨。

  忽然有一員武將離席而起,跑到了殿外,向天上望去。只一眼,他就指著天,如同癲狂般地叫起來:「天!是天!天變了!」

  殿中諸臣聞聽此言,都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一窩蜂般擁出殿去,望向天空,然後人人呆若木雞。殿外無論花石樹木,還是侍女大臣,如墜血海,紅得令人心悸。

  在六個侍女的攙扶下,安祿山吃力地站起身來,搖晃著走出殿外。自入主洛陽之後,雖只是短短時間,每日飲宴群臣之餘,安祿山肚腹也日見長大,少說也重了五十餘斤。但他情急之下,居然步伐輕快許多,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殿外,也引頸向天望去。

  大殿坐北朝南,在殿中自然看不到天上的異象。然而出殿一望,安祿山登時也如群臣眾將一般呆若木雞,不片刻,甚至雙腿都微微顫抖起來。

  殘陽如血。

  無論文臣還是武將,甚至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粗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閃過這四個字。

  此刻時近黃昏,一輪夕陽斜斜掛在天上,久久不願沉入天際。斜陽艷紅,紅得濃稠、鮮艷,就如一顆血球,甚至還在一滴滴地滴落,將半邊天都染成血色!血色在空中無聲無息地蔓延著,蜿蜒向洛陽方向爬來。此情此景,就似天被切開了無數傷口,正在不斷向外滲血。

  空氣中濃得似乎化不開的血腥氣似乎阻塞了每一個人的呼吸,口裡、鼻中全是苦澀的血氣。

  就在安祿山面色慘白,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時,忽有一臣福至心靈,出列拜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正月十五大吉之時,聖上廣布恩澤,大宴群臣,此時天現異象,是變天之兆。聖上理當順應天意,一統乾坤!」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番話說得有若洪鐘,中氣十足,實有振聾發聵之意,也的確將安祿山從恐慌中震出。

  安祿山聞言大喜,忙張開小眼望去,見面前跪著的小官一表人才,而且很是有些面善。他努力回想,終於想起此人好像姓盧,在自己踏雪進洛陽之日曾經進過一首什麼「雪中朝海神」的詩,很是中意,因此提拔他做了個連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這姓盧的小官既然開了個頭,眾臣登時恍然大悟,一邊在心中痛罵盧言的無恥,一邊加緊大拍馬屁,好補救一二。阿諛如潮,直拍得安祿山醺醺欲醉,心情大悅之下,便招呼群臣回殿飲宴,此番自然是君臣盡歡,飲到一醉方休。

  直至醉到不省人事,安祿山都以為自己滿心歡喜。然而即使在睡夢之中,他眼前也始終飄浮著一輪滴血的殘陽。

  在寢殿龍床上轟然倒下後,安祿山立時鼾聲大作,根本未曾聽見殿外傳來的喧譁。

  「什麼人在此吵鬧?打攪聖上休息?」史思明沉穩的聲音自殿外傳來,充滿威嚴。他剛才親自扶了安祿山回宮,此刻還沒有離去。

  「西京紀將軍發來的緊急軍情,是以小的才斗膽驚擾聖駕。」說話的看來是個傳令軍官。此刻戰火未熄,安祿山又是行伍胡人出身,許多規矩還沒立起來,朝廷內外,大多還是依著軍中那一套來。

  「拿來我看!」史思明取過軍情文碟,打開讀了起來。文碟內文不過寥寥數行,史思明一掃而過,竟怔在當場。

  文碟中言道,紀若塵已無意兵事,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刻下西京已成空城。

  這道文碟如一道驚雷,在史思明腦中炸響,他一直視紀若塵為生死大敵,只因用兵上無法與其匹敵,這才不得不想辦法在廟堂上除去紀若塵。結果還未等他有機會動手,紀若塵卻已掛印而去,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西京。

  一想到此刻無兵駐守的千古帝都,史思明心中似有一股邪火悄悄升起。他手持文碟,陷入沉思。


  且不說東都洛陽中君臣各懷心思,殘陽如血異相現世後,天地間幾乎所有略通一二卦象之人都有所感應,埋頭掐算,片刻後各有所得,結果不一,有人憂有人喜,有人驚懼有人癲狂。

  東海上罡風怒號,惡浪滔天,飛濺的水珠在殘陽映照下,如點點飛墜的滴血石,淒麗、妖艷。在遲遲不肯落入西邊的殘陽映照下,半邊東海猶如沸騰的血池。

  一排若小山般高的惡浪自海面上掠過,無數島嶼礁石淹沒在血浪下,又逐漸浮出海面。

  孤礁上,紀若塵懷抱修羅,坐得如一尊雕像,似與礁石融為一體。排空而來的海浪拍擊在他身上,濺起無數水花,再順著他頭髮、腮邊慢慢流下。在似血染成的天空下,紀若塵若自血海中浮出,從身上流下的海水如濃稠的血漿。

  他這般坐著,不知已坐了多久,還不知將坐多久。

  夕陽行將西下,他忽然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向西望去。海面上,一個窈窕青影正踏波行來,雖是血海滔天,生機寂滅,可她所在之處,便是於窮凶極惡處,也生出一線活潑生機來。

  「青衣?」紀若塵宛如岩石般的面容慢慢溶化了。

  青衣逕自踏上孤礁,跪坐在紀若塵面前,將一雙纖細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端詳著他的面容,片刻後方道:「原來你到了這裡。嗯,讓我找了好久。」

  紀若塵笑了笑,道:「不管我到了哪裡,你想找我總是找得到的。我並沒將氣息對你瞞著。」不管他心中充積著多少陰悒,只要看到青衣,就總會多出一線陽光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與以往的溫柔如水相比,此時的青衣又多了一點從容大氣,她道:「現在我也找來了。那你想得清楚了沒有?」

  紀若塵怔了一怔,一時竟答不上來。這些時日以來,他心如孤礁枯木,幾乎與無知無覺得天地連為一體,哪曾有半絲念想翻起?

  青衣見了,也不奇怪,只是柔柔淡淡地道:「你從來都是這樣懶的,還得我來告訴你應該想些什麼:你該去找她。」

  紀若塵的心緩慢跳動起來:「找誰?」

  「顧清。」青衣的雙眸清澈如水,純淨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視。

  片刻,他輕輕嘆一口氣,終於道:「那一天我已經放下了,所以才在這裡尋些清靜而已。」

  青衣凝望著他的面容,輕輕抬手,將他額上一縷亂發理好,淺淺一笑,道:「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會在這裡了。你不去找她,難道當真要看著她飛升仙界?」

  即使不是因為前世曾頸項交纏肌膚相親,在這樣的青衣面前,紀若塵也還是無從隱藏心事。他苦笑,嘆道:「找到又怎樣呢?世人要經歷多少輪迴艱難,才得羽化飛升。我何必誤她前程?」

  青衣道:「你該去找她。至於能做什麼,找到後再想不遲啊!或許只是看看,或許打個招呼,或許是別的什麼,或許什麼都不做。總而言之,等你見到了她,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紀若塵猶豫片刻,又搖了搖頭。

  青衣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你若不去,不僅是你放不下,她也無法放下,總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即使是為了她,這一切也該有個了結了,你不能總是這樣躲著避著、只求自己心安。而且如果你再不去找她,怕就是真的來不及了。」

  看著柔淡如水的青衣,紀若塵心中微顫,思緒間,前塵往事紛沓而來,不知是何滋味。

  他慢慢站起,輕擁了一下青衣,即提修羅,沿著她來時的路,踩著天邊最後一線餘暉,踏波而去。

  夕陽西下,如血般的東海陷入寧靜的黑暗。

  只有那窈窕身影,佇立不動,仿若與礁岩融為一體。

  這個黃昏,如血的天空染遍神州,就連處於極北絕地、終日不見天光的冥山上,也隱約透著一抹詭異的暗紅。

  冥山極頂的蓮台上,翼軒偉岸的身影緩緩現出,向蓮台中央跪坐著的白衣女子走去,溫柔道:「婉兒,身體如何了?」

  文婉盈盈立起,道:「北帝誅仙錄的第八章就快修成了,不過天地異變,恐怕是沒時間修到圓滿。這倒沒什麼關係,反正我這身子也撐不過三年了。」

  翼軒望向文婉的目光溫潤如水,縱是天空中隱約的暗紅也無法浸染他的目光:「婉兒,這次天地異變,我剛剛卜過一卦,主冥山有血光之災,你我皆有難擋之禍。你也早就想上道德宗走一走了,看來擇日不如撞日,再過上幾天,我就陪你走上一次,把這個心愿了結了吧!」


  文婉搖了搖頭,輕撫著翼軒的臉,柔聲道:「我修習北帝誅仙錄太過心急,出了大錯,已沒有幾年壽元,將這身殘軀扔在莫干峰上並不可惜,你又何苦如此……」

  翼軒微笑著打斷了文婉的話,道:「婉兒,這幾百年的時光,你怎麼還不明白?你若去了,我又有何眷戀,還不若早早了卻餘生,來世也好早些重見。」

  「可是還有妖族,他們怎麼辦……」文婉道。

  翼軒嘆道:「自從當年老祖宗為保妖族一脈傳承,自投羅網之後,我勉為其難的接任妖皇。其實論德論能,我均擔不起這千鈞重擔。幾百年來,能夠開闢出冥山一地供部分族人棲身,已是我能力極限。休說無盡海,即使是天刑山那幾個老妖,也不肯聽從我的號令。如今冥山總算初成模樣,我也就可以安心的隨你去了。」

  文婉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將頭輕輕靠在了翼軒的懷裡。這一刻,她想起了逝去的孩子,想起了在莫干峰上度過的百年黑暗時光,更想起與洞玄真人驚心動魄的大戰,一幕幕,恍如昨日。

  她忽然想,妖與人之間輾轉千餘年的傾軋斬殺,除了代代累積的仇恨外,卻又是為了什麼?

  莫干峰上,紫陽真人飄飄白須已染上絲絲暗紅。他立在窗邊,靜望了許久日落西山,方才回身。

  這一次,他未如往常提筆研墨,而是將牆壁上掛著的一柄法劍取了下來。紫陽真人持劍在手,張口向劍鞘上一吹,登時吹起不少積塵。

  紫陽真人仔細看了許久,才嘆息一聲,手腕一動,緩緩抽出了法劍。劍鋒倒映著夕陽最後的餘暉,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鮮血。

  法劍也不知擱置了多久,劍鋒上甚至起了星星點點的鏽蝕,看上去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劍非但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仙器,反而連最普通尋常的法寶都比不了,至少還從未聽說過什麼飛劍會生鏽的。

  紫陽真人取出一塊鹿皮,借著窗外最後一線餘暉,認認真真地擦拭起法劍上的鏽跡來。

  隨著鏽跡一點點淡去,法劍方使逐漸放出光華。

  同一片夕陽下,雲中居最高處的絕崖邊,雲中金山正全神貫注地垂釣,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形的光頭上閃耀著的已是鮮亮血光。

  忽聽響徹群山的啊呀呀一聲怪叫,雲中金山整個人從懸於絕崖外的木台上跳了起來,他手中釣竿彎到了極致,不住抖著,魚線也震顫不休,似乎這次釣上來的不是什麼尋常大魚,而是深海巨鯨。

  雲中金山連續跳了幾次,都沒能將上鉤的魚給拉上來,反而差點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雙黑胖大腳抵住木台邊緣,雙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聲怪吼,終於將魚線一分一分地提了上來。

  魚線盡頭,鉤著的竟是一條不過雞蛋大小的怪魚!它不住掙扎跳動著,不時發出與體型完全不相稱的尖叫。

  雲中金山眉開眼笑,將這條小得古怪的奇魚提到眼前,仔細觀瞧戰果。

  這哪是什麼魚!

  它通體渾圓,如一個小小圓球,身體下方飄著數條觸鬚,那根無釣的漁線便與這些觸鬚緊緊糾纏在一起。它身體上大半部分都被一個完全不成比例的獨眼占去,其餘部分則是張布滿數排利齒的嘴。它一邊拼命撕咬著魚線,一邊發出短促、尖銳的叫喊:「有敵人!有敵人!」這怪物牙齒雖利,可雲中金山的釣線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夠咬得斷的?

  雲中金山用兩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將它獨眼對準夕陽,仔細向瞳孔深處看去。怪物獨眼與陽光一觸,立時冒出陣陣青煙,迅速潰爛,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亂叫,然而陽光如火,將它眼睛燒成炭灰了,還將它的身體餘部連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塊焦炭。

  然而就在這短短剎那,雲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處那一座下連蠻荒大地,上接無盡蒼穹的巨塔!

  此刻,雲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著指尖上不住被風吹落的灰燼,喃喃地道:「修羅塔,原來是修羅塔!好啊,好你個紫陽,看不出你這老東西原來還有這等手筆,洞玄那目光短淺、心胸狹隘,賭桌上從不准俺賒帳的老鬼怎會教出你這種弟子來的?」

  他忽如從夢中醒來,跳進房裡,一陣翻箱倒櫃,摸出兩隻大錘、一副盔甲來。

  錘是八棱紫金錘,錘頭前窄後寬,與雲中金山的腦袋有些類似。甲是獅口吞天黃金甲,也是通體黃金鑄就,前心後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鑲著個碩大的「金」字。

  雲中金山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掛整齊,拎起兩隻金錘,往銅鏡前這麼一站,仔細端詳。


  只見鏡中人果然通體金光燦燦、寶氣沖天,赫然便是一座燦爛金山。

  雲中金山看後大為滿意,雙錘一擺,盔甲鏗鏘聲中,早抬腳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青冥極處,穹蒼盡頭,另有蒼茫玄妙世界,謂之崑崙。此崑崙與人間崑崙自然不同,茫茫然無有窮盡,實是仙界聖域,尋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崑崙中不知有幾萬萬峰巒,每座峰巒上都是個玄妙世界。山峰間白霧隱隱,瑞鳥環飛,即顯無邊氣象,又有大道蒼蒼。

  雲層之上,一名峨冠雲服的仙人踏火而來,越過無數峰巒,方在群峰間停下,向虛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溫和的聲音同時在千萬里內響起,似乎整個崑崙都在迴蕩著仙帝的聲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風及青石迴轉仙界,豈知青石牽掛俗緣,不肯回天。吟風為救青石,驟起發難,盡斬桁先將軍與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處置,請陛下定奪。」

  崑崙之巔,一時只聞風聲、鳥鳴。

  過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風也反了……那青石不過是個靈物,不懂規矩,貪戀塵緣,說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唉,一部仙典,萬萬年來不斷增添,現下裡面倒有七千多頁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聯經歷一億劫難,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只敢說最多能測得一二天機,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夠確知?這部仙典,看來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隨仙帝,自然明白上意,於是跟著嘆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羅天君自恃仙力高強,地位尊崇,卻屢次攜眾天君阻撓修訂仙典,實是可惡。以臣觀來,他說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個沒有私心?即使是聯,也會有一己之私,且由他們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這就補上,昊明,你一會且帶了天兵去。撫境將軍的位置倒是不急,讓四大天君商議著辦吧。」

  蒼穹中出現一隻百里巨掌,掌心翻側間,數以千計的光點徐徐飄下,與雲氣一觸即會化成一個個天兵。那名為昊明的仙人早有準備,仙袍一拂,袖口立時張大,將三千天兵一個不剩,盡數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卻不忙走,而是繼續奏道:「大羅天君近日調動本部天兵,並招來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羅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論他欲有何作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驚,忙道:「大羅天君本部可有十萬天兵!哪怕下界的只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氣?若是在人間有所折損,消耗更大。現在真仙如蟻,耗費日重,混沌元氣早已入不敷出,這如何使得?」

  「大羅天君當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聲音略高一線。昊明知道這是仙帝表示無須再議,當下行過大禮,便重借天風,向崑崙外疾飛而去。

  此後數日,天下太平。

  轉眼間已出了正月。這十餘天裡,紀若塵提矛而行,身形若風,不經意間已走遍了大江南北,關山內外。

  青墟舊地、碧海龍宮、茫茫大漠、萬里秦嶺,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甚至險絕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繞著走了一遭。

  時當亂世,如紀若塵這般硬闖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門派的禁忌,踐踏了多少閒人免入的禁地。於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據理力爭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然紀若塵此時鋒芒盡斂,一身氣息已與天地相融無間,修羅戰矛輕震微擺間,便已令無數人間修士法寶盡毀,委頓不起。不論圍攻的是三五人還是數十人,結果都是一樣,根本無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腳步慢上一分。

  繞行天刑山時,山上群妖並不曉得紀若塵身份來歷,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囂張,大舉下山圍攻。然當紀若塵徐徐北行之時,但見後方東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這一回,不論是人是妖,都未有殞命,哪怕是出言極度不遜者,也只落得個打斷四肢了事。這幾個人與妖回去之後,只消服些丹藥,用心調養一月,又會如以往般生龍活虎。而那些曾經被紀若塵視為大補丹藥的老妖,羞怒慚愧之餘,實不知那凶名滿天下的煉妖鼎曾經在自己面前走過了一遭。

  如是尋尋覓覓,他卻尋不到心中所想。

  這一日又是殘陽如血,神州盡赤。紀若塵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羅顫動,於是心有所感,轉身西去。

  此時崑崙之巔,血雲環繞,半天盡赤。如向上望去,可見血天上有數道裂痕,如巨大傷口,且還在不斷擴大。裂痕處不住湧出濃濃血雲,如同滴血。


  假如細細看去,即會發現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紅色、有如實質的天炎!

  天炎如漿,凝聚而下,緩緩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崑崙西處邊緣,一座孤峰之巔,吟風與顧清相對而坐,同時仰望著頭頂破碎的天穹。

  吟風舉起一壇醉鄉,痛飲半壇,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來上面又要來人了。」

  顧清閒適地靠著一塊山石坐著,面前同樣擺了幾個空壇。不過她衣衫一塵不染,不似吟風飲酒飲得那樣豪放不羈。她望著血色天穹,問道:「這回下來的會是誰?」

  吟風笑道:「上次折了個三品將軍桁先,這次就算不來個天君,怎麼也得來個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陣斬桁先時才發現此界天機已經混亂不堪,說不定伏藏著什麼厲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個個智慧通天,怎會再派三品以下的人來?不然的話,恐怕還真不夠這界殺的。不過看這聲勢,這次的手筆肯定不小,我們躲得過一次,躲不過兩次,恐怕這裡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個紀若塵踏遍神州,顯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見他一次,怕是就再無機會了。」

  顧清收回了目光,注視著面前空空如也的酒罈,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風隨手將一個酒罈拋下深淵,微笑道:「從我斬下桁先頭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塵緣如夢,變幻在心,哪有什麼定數、什麼前緣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來的只是個巡天真君,我或許可以拖他一天。」

  顧清目光仍定在酒罈上不動,只問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階高低而論的?」

  吟風點頭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長也各自不同。我終年巡守四境,須與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論鬥戰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說到其他,我便不成了。」

  顧清默然不語,似在想著什麼。

  吟風轉眼間,已將餘下的幾壇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眉宇間浮起淺紅,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現在尚在極北大漠,你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唉,又沒酒了,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來這麼多,還險些驚動了玉虛。嘿!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玉虛道境進展實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賦再高,也已沒他提升的機會了。」

  顧清凝視著空酒罈,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還是不見吧。」

  「為什麼?」吟風吃了一驚。

  顧清終抬起頭,仰望血色天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風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掌心中浮現出定天劍,然後撕下一片衣襟,仔細擦拭起來。

  進入了二月,春暖花開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西玄山中,莫干峰頂,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時而動。雖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飛雪的時節,莫干峰頂依舊繁花似錦,碧樹成蔭。

  清晨時分,天尚未盡亮,太上道德宮山門處就有兩名道士手持掃苕,認真灑掃起本就是一塵不染的階梯來。天下群修圍山一役後,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圍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負傷遁走,雖然先後折了景宵、玉玄兩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損了近三十人,然而聲威之盛,實是三千年來的巔峰!放眼天下,又有誰可稍抗?

  他們掃著掃著,忽然看到階梯盡頭,緩步行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難以違抗的大威嚴。女的溫婉如水,風儀無雙,白衣浮風,宛如踏風而來。

  道德宗家大業大,就是兩名掃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階的修為,氣度也自不小。見這一男一女風儀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隱生警惕。莫干峰高聳入雲,尋常修士,想從峰下沿級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現在尚是凌晨,這兩人怎就到了山門前了?

  兩名道人對望一眼,一名迎上了這對男女,另一名則飛奔回宮,要請輪值的道長來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來得好快,百丈距離轉眼即至,道人剛將掃苕放在一旁,他們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灑掃道人看上一眼,仰頭上望,目光早落在遠方巍峨宮殿上高懸匾上所書的「太上道德宮」五字上,面色變幻不定,顯然是心潮湧動。

  那男子仍是溫和如玉,向那灑掃道人施了一禮,溫言道:「請道長上覆貴宗諸位真人,就說冥山翼軒、文婉來訪,與諸真人敘一敘舊。」

  這道人顯然未聽過翼軒、文婉是何人物,不過冥山卻是知道的,又見了二人如此修為,早嚇得臉色蒼白。不過道德宗門人定力膽識畢竟與尋常小門小派不同,那道人儘管受驚,卻仍能回禮道:「兩位請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長輩轉眼即到。貧道人微言輕,職司只是灑掃庭院,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軒點了點頭,攜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賞著雲山景色。

  過不多時,太上道德宮宮門大開,數十道人魚貫而出,為首的赫然是太隱真人與守真真人。相隔很遠,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後大駕光臨,我宗實是蓬蓽增輝!只不知妖皇、婉後此來西玄,想以何等方式敘舊呢?」

  翼軒攜著文婉出了迎賓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面上微有訝色,道:「貴宗其餘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餘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脫不開身,所以只有我們兩個率領些後輩弟子,來迎接妖皇婉後大駕。」

  翼軒沉吟一下,雙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漸亮起,道:「翼軒自知驚動不了紫微真人出關,不過我夫婦既然登門拜訪,貴宗其餘六位真人應該盡出才是,只出兩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後法力通玄,我等豈會不知?只是二位來得時機實在是太好,實話說,宗內分出我與太隱真人前來迎接二位,已是極限。其他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們也未想過能勝過二位,只消能夠拖延些時辰,已心滿意足。」

  翼軒面上再次閃過訝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指責翼軒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婦上山就是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卻仍只出了兩位真人來,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為妖皇,雖然處事堂堂正正,卻並不是遷腐之輩。而且雙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無可厚非,何況只是無意間占了一點先機?

  翼軒和文婉始終拉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文婉更向側後方退了數步,離開翼軒相當的距離。山風並不強烈,翼軒的長髮卻慢慢飄了起來。

  太隱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這是翼軒行將發動攻擊的跡象。當年洞玄真人與文婉堪稱慘烈的一場大戰仍不遙遠,兩位真人更知自己現在道行還遠及不上當年的洞玄真人。雖然文婉與三位冥山將軍聯手才與洞玄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戰負傷,致使道行減退,從而不得飛升。何況今日誰也不認為妖皇翼軒會比文婉差了。文婉退開數丈,是為了讓妖皇翼軒現出本體。

  數百年來從未現過真身的妖皇一旦發動,又該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氣勢?

  守真與太隱真人互相一望,他們過往或曾有過嫌隙,也曾差點動手相搏,然而在這全宗生死存亡之際,力戰至死的決心已使得他們心意相通。

  三十餘名道士不聲不響起在兩位真人身後布下了陣勢。道士們訓練有素,頃刻間已布下四個法陣,或拒敵,或加速,或強己,或療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陣一成,兩位真人的戰力立時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並啟動了數項法寶,陣列法寶本就是他的強處。就連素來不大使用法寶的太隱真人也接連啟用了兩項護體法寶。

  這些手段已接近於一個修士的極限,然而在冀軒的眼中仍然不夠。山風愈發濃烈,他的身軀正在慢慢膨脹變大,雖然已高過兩丈,卻還未有分毫停下的跡象。

  「西玄無崖陣呢?怎不見貴宗啟用?莫非一個翼軒,驚動不得紫微真人,連令貴宗啟用西玄無崖陣的本領都沒有?!」翼軒一聲喝,登時群山回應!

  翼軒身形已長大至三丈高下,肌膚上泛出片片青鱗,雙眉更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而是成為叱吒風雲、威壓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靜地立著,安靜地看著數百年來第一次氣勢勃發的翼軒。這一刻,已是她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安寧。

  顧守真和太隱既沒有回答翼軒的問題,也沒有啟動西玄無崖陣的跡象。他們也安靜地佇立在太上道德宮的門前,依靠著單薄的法陣與人手,準備迎接蟄伏極寒之地數百年妖皇的盛怒。

  階梯盡頭,忽然起了一陣腥黑的風,那是妖族聚集時方會產生的妖風。就在太上道德宮咫尺之地,何以會生妖風?

  妖風中,湧出近百頭大大小小的妖怪,無一不具有強橫實力。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驚人,然而滔天氣勢卻分毫也不弱於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後,魏無傷及麾下七十二妖前來助陣!請恕無傷抗命之罪!」

  文婉輕輕地嘆了口氣。她與翼軒早就嚴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許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許談復仇之事,這個魏無傷身為大將軍,卻公然抗命。可是,卻讓她如何去罰?

  西玄山蕩蕩千里,道德宗傳承綿綿。莫干峰上,實是人間仙境。但在這瑰麗風光背後,又藏著多少兇險?


  青墟宮號稱與道德宗齊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風光無限時,卻為雷霆一擊所覆滅,更連宗脈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搶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來再虛弱,甚至自己與翼軒誅殺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絕無僥倖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畢竟還有紫微未出。

  此時太上道德宗北方百里之外,紫陽真人懷抱法劍,正立在絕峰之上,遙望泣血蒼穹,面色祥和寧靜。在他身後,玉虛、太微、紫雲真人並肩而立,雲風與沈伯陽竟也在場。

  道德宗前後三代六人,便在這清晨寒風中佇立孤峰,仰望蒼穹。

  此時天色初明,本該是朝霞萬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邊天空,卻赤如泣血。

  崑崙之上,天空中血痕不住延伸,已繪成一朵鋪遍半片天空的血蓮。蓮心中赤火翻湧如漿,如一道垂瀑,漸漸連接到了登天台上。

  赤炎天瀑一觸到登天台,驟然間就是一聲霹靂!

  一時之間,千萬里山巒,不知多少異獸雙耳噴血、周身抽搐,紛紛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然而,由始至終,它們根本就未聽到一點聲音!所謂大音希聲,即是如此。

  天瀑滾滾而下。

  登台天三峰轉眼間通體皆赤,然後頓失所有顏色,悄然間化作飛灰。但見好大一蓬慘白飛灰,頃刻間染白了百里崑崙!

  天瀑毫不停留,依舊滾滾而下。這一次,瀑布中不住發出鏗鏗鏘鏘的刀兵交擊之音,聲音是如此密集,如大海浪嘯。

  數百里外,吟風眉心間光芒綻放,隱約間張開一隻天目,向遠方那接天觸地的天瀑望去。這一望,天瀑中隱藏著的億萬斧鉞刀兵頓時現形,再也隱瞞不得分毫。天瀑所至之處,地裂山崩,無論是什麼,皆被瀑火中萬萬兵鉞粉碎無形!

  吟風霍然立起,定天劍嗡的一聲長吟,登時群山回應!那道由億萬仙兵組成的火瀑登時如有所感,凝定一刻,然後繼續奔流。然而不論是吟風,或是顧清,皆感覺到那天瀑已轉了個身,冥冥中,有大能之士,正森寒注視著他們!

  「原來下界的是禹狁巡天真君,此君執掌玄明恭華天與耀明宗飄天色界二天,最擅長就是刀兵。若論戰力,實是巡天真君第一……」吟風笑得略有些澀,續道:「既然是他下界,那麼我或可支撐得一個時辰。你還是速去北境吧,現在動身,還來得及半途見他一面。」

  也不待顧清回答,吟風即發出聲龍吟般的長嘯,飛身而起,若一顆璀璨星辰,飛投向垂懸天瀑!

  天瀑瞬間幻化,已成一座高足三千丈的寶座,巍巍然立於天地之間!萬里崑崙,一時間竟也顯得格局有些小了。

  寶座上,不知何時已坐定一個頭戴高冠,面相奇古的男子,生著雙奇異金眸,若細細望見去,當可見眸中金光,實是不知多少刀兵凝成!與這尊無比巨大的巡天真君相比,仗劍而來的吟風,實連一隻蚊蟲也不如!

  禹狁雙眼張開後越來越亮,到後來直如兩輪新的太陽升起,將萬里崑崙照耀得幾無一片陰影。而天上那輪本該大放光華的朝陽,在這兩輪新陽照耀下,卻是顯得昏昏暗暗,哪還有半分朝氣?

  巡天真君現身,吟風卻是絲毫不懼,他體內七朵紫蓮輪轉不休,將每一分仙力都壓榨而出,化作明焰,附著在定天劍上,越飛越快,直向禹狁眉心衝去!

  顧清向北方深深一望,雙眸中由混沌轉為清明。她隨手一抓,峰頂上飛起無數碎石,於空中組成一把石劍,落入她素手之中。顧清足下浮起團淡淡紫氣,她即踏紫氣、馭石劍,於百里長空中劃出一道優雅弧線,斜斜向禹狁飛去,飛行之速,較吟風猶有過之。

  禹狁冷笑,大手抬起,輕輕一揮,即有道強風憑空生成,立時將吟風捲入其中!

  吟風一時間只覺得周圍天炎熊熊,山川河流不住變幻,更有日夜輪替、時時星斗滿天。他心知這種種異象皆是禹狁仙術所為,即是實景,又是虛幻。在這陣風中,吟風實已被吹出千萬里外,早離了崑崙範圍。

  吟風戰意雖熾,在禹狁所發罡風中也只得先行聚力護身。好在風勢雖勁,卻還切不破他護身仙法,就算待得再久些,也沒什麼事。

  好不容易風勢稍停,周圍萬千幻象皆消,然而吟風卻感覺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正自四面八方而來!他舉目四顧,只見六名四品仙將率領萬名天兵,已將自己團團圍住。吟風剛自風中現身,眾仙將便一聲令下,率天兵自四方殺來!

  此次相搏,與桁先那次又有不同。當日吟風出其不意一舉格殺桁先,使得他大半仙法都未曾有機會用出。而此次六名四品仙將雖然品秩較桁先低了一階,仙力也相應遜了一籌,卻早有準備,更是各持禹狁所賜仙器,布好大陣,圍著吟風狠殺!


  萬名天兵十人為一小隊,百人為一中隊,千人為一大隊,氣息皆用仙法聯成一體。十隊天兵為首天兵向吟諷刺出一矛,便等於千名天兵同時向他刺了一矛!

  吟風仙術再高,也不得不避。而他反擊時,定天劍不論斬中何人,必定是由千名天兵分擔。他哪有能力一劍斬絕千名天兵?只是偶爾,眾天兵被他帶得陣勢稍亂時,才會百名天兵同時重傷的情況出現。只有將天兵的百人隊帶亂,才可一劍斬盡數小隊天兵。然而禹狁此次所帶來的本部天兵豈是桁先可比?儘管殊死決戰,卻是陣勢絲毫不亂,吟風苦戰一刻,竟然只斬落百餘名天兵!

  見勢不對,吟風即一聲長嘯,速度驟快數倍,在仙陣中左衝右突,定天劍來去無形,恍若夢幻。然而在六名仙將和十隊天兵圍攻之下,吟風終是陷入苦戰。此地距離崑崙仍是不遠,只消殺退這些天兵,吟風便可馳援顧清。可是如此下去,只怕苦戰三日三夜,他也斬不盡這萬名天兵。

  休說三日,顧清又可能支撐一刻?

  「本座倒要看看,你還能支撐多久!」

  禹狁左手支領,右手平伸,掌心中不住噴出熊熊赤色天火,此火取自玄明恭華天極深處。而火中又有無數刀兵,隨之一起噴發出來。這些刀兵則是耀明宗飄天獨有。禹狁天君執掌二天數萬年,早取二天靈氣,修煉成了金兵赤炎火。火不能熔,即以金削之。若是至堅至硬,則先以火焚。如是金火相生,威力倍增,天地間幾無物可擋。

  金兵赤炎火柱中央,可見一座玲瓏寶塔正在火焰中載沉載伏。此塔共分七層,塔中不住飄出朵朵紫蓮,與天火一觸即消,卻也得將天炎推後數尺。

  天炎火勢滔天,然而寶塔中紫蓮也似無窮無盡。玲瓏塔心,顧清盤膝而坐,一縷青氣住她頂心徐徐而出,又滲入到塔身中去。

  禹狁仙力何等之高,一眼望去已將顧清前因後果看了個乾乾淨淨。對顧清的天資道心,禹狁也覺難能可貴,面色不由得和緩了幾分,徐徐道:「顧清,你可知罪?」

  寶塔之內,顧清雙目張開,淡道:「我即犯仙典,自知罪無可赦,早無僥倖之心。然而若能重來,我仍是不會捨去這段俗緣。真君不必費心了。」

  顧清張目說話,一顆道心卻純淨如昔,玲瓏寶塔、千朵紫蓮,皆未有分毫變化,看得禹狁也暗暗點頭。

  聞聽顧清之言,禹狁笑了笑,道:「你這等罪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也不是不能赦過。你既然放不下這段俗緣,本真君也可成全你,許你十年後再行飛升。你再放不下,有什麼心愿,有十年辰光,也當能了卻了。只消你為本真君做一件事即可。本真君難得動了愛才之念,這可是千載難尋之機,你莫要錯過了。」

  顧清黛眉略皺,嘆道:「真君一片苦心,顧清心領了。真君要顧清做的事,想必是滅了若塵的九幽之火吧。此事恕顧清萬難從命。」

  被顧清一口回絕,禹狁也不生氣,道:「九幽之火霸道絕倫,掠奪成性,天地萬物之氣皆可為之所用,因此絕不能在人間界出現。凡人一旦身懷九幽之火,則修行之速必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紀若塵自冥府中來,此刻也築成了肉身,實與尋常人無異,若他能將九幽之火傳與別人,則立成大禍。哪怕他不傳別人,將來子息,也可能重燃九幽之火。凡人目光短淺,只貪一時暢快,有此快捷之法,自然會捨棄循序漸進的大道。若此火不滅,千年之後人間修士盡數淪為九幽之鬼,也說不定。我滅了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後,他仍能有十年之命。你們兩個,盡可了盡俗緣了。」

  顧清輕輕一嘆,道:「此事……恕難從命。」

  紀若塵雖為仙劍斬緣所傷,然在冥界蒼野中重燃九幽之火,雖不能再入輪迴,然而此刻可在地府人間來去自如,實已等如是不滅之軀。雖無後世,但這一世或已綿綿不盡。若他將來有興趣,大可一路殺向九幽,看看在那裡能否據地一方,成第十四巨魔。

  禹狁依舊氣定神閒,道:「你該當知道,即使你不說他的名字,本真君用一日夜時間也可煉盡你護身寶塔紫蓮,然後再藉你魂識尋出紀若塵來。到時候你說與不說,都是一樣,何必如此堅持?人間善惡,因果對錯,哪裡說得清楚?比如說你如此守護紀若塵,本是沒有錯。然而巡界使吟風於你也曾有大恩,受你牽累而至此萬劫不復的地步,你又當如何自處?」

  說話間,禹狁左手曲指一彈,千里之外,一道數十丈長的金兵赤炎火流驟然生成,向著吟風當頭落下。

  吟風登時一驚,閃避不及,定天劍如電迎上,一揮一攪,已將當頭落下的火流擊散,然後定天劍再環身一周,與十隊天兵及六名仙將的兵刃各擊一記,將攻擊盡數擋開。然而緊接著他就是一口鮮血噴出!


  這一幕,不光禹狁看見,顧清也看得清清楚楚。禹狁仙法通天,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左手再一彈,千里外又是一道火流向吟風落下!

  顧清臉色終是掠過一片蒼白,輕嘆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出如此手段?」

  禹狁哈哈一笑,道:「有句話說得好,從心所欲而不逾規。本真君即是如此。」

  顧清雙目緩緩閉上,再不言不動,玲瓏寶塔也漸趨穩定。禹狁也不著急,淡然而笑,左手時時彈動,千里之外,一道道天火不住落下。

  吟風仗劍披風,周身浴血,一身衣衫盡成赤色,卻越戰越是哂然自如。不知有多少次,圍攻的仙將天兵都覺得他早該隕落,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倒!

  西玄山北,紫陽真人忽然淡淡說了聲:「來了。」

  忽見遠方天際浮起一線火雲,轉瞬間越過千里,已停在孤峰前。這片火雲寬足有數百里,自孤峰上望去,直是遮天蔽日!火雲頓了一頓,忽有無數刀劍斧槍落下。這些兵刃落到半途,即化成一個個天兵。天兵一經成形,便即各自歸陣,頃刻間已列成三十六陣,每陣各有一名四品仙將領軍。

  數萬天兵中央,一名三品仙將排眾而出,持劍向紫陽真人遙遙一指,喝道:「吾奉天命,下界除逆!你等可知罪?」

  紫陽真人緩緩抽出法劍,安然道:「貧道自然知罪。」

  那仙將勃然大怒,喝道:「你既然知罪,卻不束手伏誅,妄想反抗天軍,好大的膽!今日吾奉天之命,當令爾等神魂俱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宗亦為廣成上仙傳承,爾等伏誅後,不會禍及道德宗餘人,儘管放心去吧!」

  紫陽真人微笑道:「若能如此,還當多謝上仙了。」

  終是到了生死關頭。

  紫陽真人依舊是寵辱不驚。玉虛真人則雙眉微閉,如神遊太虛。見了萬千仙將天兵,紫雲、太微真人微微色變。雲風面容平靜,輕撫著手中長劍,不知在想著些什麼。沈伯陽則含著笑,一個一個仙將望將過去,如同看著一群赤裸女人。

  莫干峰前,忽見一道火柱沖天而起,然後又是一聲響徹群山的轟鳴,道德宗山門緩緩倒塌。

  顧守真真人搖搖晃晃,斜斜向絕崖下載落,直落下百餘丈,他才猛然伸手,抓住了崖邊生出的一棵小樹,才止住向下墜落之勢。顧守真也是堂堂真人,居然已無力飛空,就連掛在樹上,也顯得十分勉強。一截明晃晃的斷劍,自顧守真肩頭對穿而過,然他不敢拔劍,只怕一拔之下,就此一口氣散去。

  顧守真何嘗如此狼狽過?他向崖頂望去,平素談笑間可以飛上的距離,此時此刻,實如天塹。恍然間,顧守真似覺回到了少時在道德宗求藝時,獨自一人面對連接諸峰索橋之時。那時候,橫跨千丈斷崖、足有千丈長的鐵索,在他眼中也如無法逾越的天塹。然而那一晚,他終是獨自過了索橋。也即是那一晚,奠定了他日後一脈真人的道基。

  顧守真深深吸了口氣,拖著似有千斤重的身軀,一寸寸向上爬去。

  呼的一聲,又一名道德宗弟子的身軀破雲而出,幾乎是擦著顧守真落下,旋即隱沒在峰腰處的茫茫白霧中。

  莫干峰頂,白玉階上,冥山大將軍魏無傷拾級而上。他衣甲盡解,袒露著上身,迎著寒風,一步步向依舊輝煌的太上道德宮走去。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離太上道德宮如此之近。儘管滿面鮮血,儘管緊閉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數道傷口都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仍想縱聲長笑!

  魏無傷從未戰得如此暢快,如此猖狂,如此不計後果!

  他不得不承認,道德宗的確是好對手,上至真人,下至普通道士,人人皆死戰不退,寸土不讓。縱是冥山千年以來的剛烈之士,相較之下也不過如此。

  魏無傷再上一階,腰間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差點跌倒。這道傷痕,是顧守真留下來的。那時他已將顧守真一劍穿胸,本以為這位真人註定隕落,卻不知顧守真從哪裡生的力氣,竟能還以一擊,在他後腰留下一道深深傷口。

  其實顧守真當時真元已盡,這種皮肉傷其實根本不算什麼。以妖族的生命力,魏無傷只需數個呼吸間便可痊癒,但他想留著這道傷痕,權作對這位真人的紀念。

  無論是人是妖,在這世間,朋友難尋,對手更是難求。

  千丈之外的雲霧內,太隱真人正與文婉生死相搏,然而沒了道德宗弟子法陣支持,魏無傷相信太隱真人斷然不會是北帝誅仙錄已近大成的婉後對手。而在魏無傷身後,數千級玉階、甚至是整個莫干峰都在微微顫動著,一個高足十丈、龍首麒麟身、周身浴火的大妖正沿著玉階而上。它氣勢如山,每落一步,都令莫干峰震顫不休。


  這是已完全顯了真身的妖皇翼軒!

  魏無傷胸中豪情如潮,忽然仰天長笑!大笑聲中,他一步十丈,登上最後玉階,立在太上道德宮前。

  那紅牆碧瓦、青玉為階金作匾的太上道德宮大門,已離他不過三丈!

  魏無傷長笑聲忽然戛然而止,面色漸漸凝重。

  太上道德宮宮門前,忽然多出了一個布衣散發的年輕人,他舉頭仰望,高高懸著的匾上,太上道德宮五個金字顯得無比蒼勁有力,卻少了幾分本該有的清靜無為之意。當年他不懂字中筆意,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他負手而立,看了良久,方才輕輕一嘆,徐徐道:「你想進太上道德宮?」

  「當然!」魏無傷看著那年輕人和他旁邊地上插著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鐵矛,瞳孔急縮。他已嗅到了那根鐵矛上傳來的幾乎無窮無盡的血腥氣。然而這哪裡嚇得住他?

  紀若塵轉過身來,看了看魏無傷,淡道:「可惜,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於崖下攀緣的顧守真,百丈是為天塹。於此際的魏無傷而言,三丈亦成絕途!

  「無知小子,竟敢這等猖狂?」魏無傷大吼一聲,雙足在地上用力一踏,胖大的身軀恍若失了重量,如飄萍浮於水面般倏忽而起,三丈一步即到,手中兩把薄刃匕首發出尖利嘯叫,一奔咽嚨、一刺小腹。

  魏無傷看似身形臃腫,實際上靈動無比,身法盡展百丈距離倏忽可至,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修士被他笨重外形所惑,猝不及防,一個道法都未發出,就倒在了魏大將軍的雙匕之下。

  一進到紀若塵三丈之內,魏無傷忽然感覺到一陣令他極不舒服的氣息撲面而來,動作立時為之一滯。被這道氣息罩著,似乎對面站著的不再是看上去全然無害的紀若塵,而是一頭自洪荒時代就存在的天敵,只消被它目光盯上,魏無傷就覺得骨頭酥軟、心神浮動。

  冥山大將軍豈是心志不堅之輩?儘管身上不適,並由心底生出要奪路而逃之意,他仍鼓勇而攻,只不過出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兩人如今皆是道行深湛,對陣之際舉手投足間生死立分,容不得半點疏忽誤判,又豈能慢這一分?

  紀若塵輕輕鬆鬆地一退,就讓過了魏無傷匕首刺擊。隨後修羅輕飄飄的揚起,點向了魏無傷的眉心。

  紀若塵這一矛看似輕盈,實則重逾山巒,萬千矛氣盡數斂於方寸之間。若是一個大意,哪怕是真人級別,被帶到了一絲半分,只怕也得傷在這一矛下。某種程度上,此矛和魏無傷的雙匕實有異曲同工之意。

  這一矛雖然來得迅捷詭異,然在以身法見長的魏無傷眼中仍是有跡可尋,也可輕易避過,就在他行將行動之際,心頭卻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於是數百年來無數戰鬥形成的本能使魏無傷不等矛至,已提前後退。

  果然,那陣令他行動甚至為之艱難的戰慄又悄然掠過,使他的身法再慢一分,長矛幾乎擦著他的鼻尖掠過,矛氣刮肌欲裂。

  魏無傷又驚又怒,幾百年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陰損惡毒,以動搖心志為主的法術,禁不住叫道:「無恥小兒,你用的是什麼邪法!」

  紀若塵根本未向魏無傷看上一看,目光只落在百丈之外,正一步數階,緩緩登山的妖皇翼軒身上,冷笑道:「你貴為妖皇,可記得此物否?」

  說話間,紀若塵口中飛出一尊青銅小鼎,此鼎見風而長,轉瞬間化作三丈大小,高高懸在空中,緩緩旋動著。鼎身上浮出無數意義難明的古篆,淡淡青光四下擴散,瞬間千丈之地映印其中。

  此鼎一出,魏無傷登時胸中氣血翻湧,周身無窮大力立時去了四成,身體四肢都有些不聽自己使喚,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惶恐翻騰著,若非他心志堅定無比,幾乎要轉身落荒而逃,遠遠地離開此地。

  而以妖皇翼軒之能,被此鼎青光一照,竟如同被火炙燒過,周身鱗甲都不住冒出縷縷白煙,後頸處長長的鬃毛有不少業已開始燃燒。他雙瞳中立刻降下一道透明薄膜,將青光隔開,若非如此,恐怕雙眼也要被鼎光給炙得盲了。

  魏無傷不識此鼎,妖皇翼軒和文婉卻是認得的。當下翼軒腳步一停,凝望著懸於空中的巨鼎,宛若龍吟般的聲音中充滿了凝重:「真是想不到,煉妖鼎在你手中,居然能夠盡復舊觀!」

  「煉妖鼎?!」魏無傷身軀微微一震。他雖未能參與千年前那場大戰,然而天下妖族,誰不知道煉妖鼎?煉妖鼎在紀若塵手中的風聲早已傳開,卻沒有誰真正相信。千餘年來,不知有多大妖巨魔在此鼎中飲恨,這件至寶怎會落入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手中?況且就算此鼎真的在紀若塵手裡,他也該是運使不了的。


  想當年,以姜尚之大能,也需焚香沐浴,齋戒七日,更集眾人法力,才得以驅使煉妖鼎,一戰煉化萬餘妖魂。眼前這紀若塵雖然看不透深淺,可即便算上他當年在道德宗的歲月,修煉也不過十年左右,如何用得了煉妖鼎?

  煉妖鼎仍在空中徐徐旋動,淡淡青光的散發不曾有半分停歇,越延越遠,幾乎將整個莫干峰都籠罩其中。魏無傷只覺身上壓力越來越重,妖力也如雪遇初陽,漸漸消融。而從妖皇翼軒身上時時爆出的星星點點火花可以看出,煉妖鼎於他的影響也不可小看。只被煉妖鼎毫光一照,魏無傷自覺戰力已下降近半,不覺心下駭然!

  「聽說千年前人妖大戰時,此鼎被喚作文王山河鼎。」紀若塵提矛而立,悠悠道來,絲毫不以獨自面對兩大巨妖為意:「其實若認真說起,我現下也非人族,至少有一半該算是妖了。此時此刻,要用文王山河鼎來對付兩位,實是情非得已。現下北地天現異象,天兵仙將已然下界,正向道德宗而來。自古人妖不兩立,仙妖也是如此。共同大敵當前,以妖皇識見之明,何以不顧大局,定要在此時來道德宗尋仇呢?」

  翼軒徐徐回首,向正將太隱真人殺得狼狽不堪的文婉望了望,笑了笑,龍首中發出的笑聲宛若雷鳴:「我們夫婦顧全大局,已足足有一千年了。如今婉兒只有三年性命,說不得,我翼軒只好作個自私自利、乘人之危的小人了,陪她了一了這些年來的私仇恩怨。」

  紀若塵心底忽然泛起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此時此刻,文王山河鼎內的不爭蓮千瓣消盡,九幽之火已然圓滿如意,靈覺更是堪稱冠絕當世,無需掐算,只是心念一動,便溯及源頭,紀若塵已隱隱感覺到,顧清正危在旦夕。

  紀若塵雙瞳中藍火大盛,火焰似要噴湧出來!他緩提修羅,矛尖直指翼軒,寒聲道:「即是如此,紀若塵曾在西玄山有數年授業之緣,便代道德宗各位真人,送妖皇上路吧!」

  魏無傷大怒,斷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便讓我來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一挺雙匕,如電般繞到紀若塵身後,匕首向他後頸截去。在鼎光範圍內,所有妖族實力皆會大損,魏無傷自知想要勝過紀若塵是萬無可能,只求能阻礙他一阻,給妖皇贏得一線機會。

  哪知眼前那個背影竟然紋絲不動,眼看匕首再進一寸便可皮膚而入,魏無傷心頭卻全無得意,反而儘是遲疑:怎會如此輕易?這個念頭剛起,魏無傷眼前已儘是熊熊冰焰,再也不見其他。他甚至未來得及起閃避的念頭,心底最深處便又起一陣深深的戰慄,幾乎將他凍僵!

  滔滔九幽之炎,撲面而來,頃刻間將魏無傷淹沒。魏無傷如怒海中一座孤礁,浪過後又浮出水面。然而九幽之炎無形無質,已自他身體中穿過,幾乎將妖軀中每一個角落都浸潤了一遍。魏無傷雄渾妖氣,在九幽之火前,竟起不到分毫障礙。

  修羅若海龍出水,破焰而出,矛柄輕輕在魏無傷胸口一點,便收了回去。

  悄然之間,紀若塵足下藍焰驟生,轉眼間便成一道高達一丈的火浪,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便是這道火浪,淹沒了冥山大將軍魏無傷。

  紀若塵雙瞳中幽幽冥焰更熾,他一躍而起,踏足於九幽冥焰火浪峰尖上,疾向翼軒衝來!

  文王山河鼎通體皆明,鼎內藍光透壁而出,隱約可見內中一朵合苞蓮花正在如水波般的熐炎中載沉載浮。此時整個莫干峰都被文王山河鼎所放青色光芒籠罩,有一股雄渾無匹的蒼茫大力從山峰中徐徐而出,注入到山河鼎內。於是文王山河鼎威力再增!

  未等紀若塵攻至,翼軒已被文王山河鼎鼎氣照耀得周身浴火,甚至妖軀真身上片片可抵禦仙劍砍削的鱗片也開始捲曲。

  紀若塵雖是踏火而來,看似人借火勢,實則他體內暗蘊千重冥火,本身所蓄威勢,不知比足下熐炎火浪強了多少倍。而且隨著沖勢,紀若塵體內熐炎更是越燃越旺。

  翼軒明白,紀若塵這是要一擊而定生死!

  妖皇豪氣頓生,仰天一聲龍吟,周身數以百計的鱗片體外而出,化作數百團森森黑火,竟生生將文王山河鼎的鼎氣逼退少許!文王山河鼎本來就是太上道德宗鎮守宮內氣穴的一件至寶,千年來與莫干峰氣運相連,此時實已借得莫干峰三千年來積聚的無邊靈氣,威力何等巨大!翼軒能夠將鼎氣稍稍逼退,實已有通天徹地之能。只是這樣做代價自然不菲,他護身鱗片盡去,周身自然是血肉模糊。如是換了尋常妖族,或者哪怕是條真龍,也要痛得暈死過去,翼軒卻是神色如常。

  他又是一聲龍吟,向紀若塵當頭噴出一道黑炎火柱,龐大妖軀再向前沖,瞬間而過百丈,與紀若塵擦身而過!

  「翼軒!」文婉一聲撕心裂肺地叫,舍下正苦苦支撐的太隱真人,轉身向這邊衝來,全然不顧太隱真人刺向後心的巨戟。


  太隱真人長眉一顫,然戟鋒追刺之勢分毫不慢。於道德宗三千年道統存亡之際,早容不得他有半點惻隱之心。

  修羅已脫手而出,自翼軒龍口中刺入,又自後頸中穿出。

  這本該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在文婉眼中卻有如千年般遙遠!

  她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太隱真人的戟鋒正刺入後心,透鋒而出的洶湧真元,正狂野地摧毀著她體內已所余無幾的生機。

  她也沒有看到,空中的文王山河鼎正自傾側,將如水波的青色鼎氣向她當頭倒下。

  「翼軒……」文婉已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抬手握住修羅,徐徐落地。然而落地後腳下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地。適才中了翼軒一抓,他大半邊上身已全然消失,現下只余小半血肉連接著下身。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似乎感應到了紀若塵的心意,緩緩回正,如潮鼎氣本已到了文婉頭頂,又盡數倒卷而回。

  太隱真人搖了搖頭,也收回了巨戟。無須他再動手,文婉受此重創,也不過七日之命了。

  紀若塵伏地喘息,他身體上恐怖之極的創口處黑氣彌散,團團黑氣宛若有生命,仍在不住地侵蝕著他的身體。這道幾乎將他橫截兩段的一擊,只是翼軒一爪之功。若不是被文王山河鼎壓制,翼軒實力發揮不到一半,單這一擊,已可令紀若塵大半身軀灰飛煙滅。

  然而透過黑霧,可以看到紀若塵身體內根本沒有血肉內臟,有的只是濃得緩慢流動的九幽熐炎!

  九幽熐炎不斷傾瀉而出,終將黑氣燒得乾乾淨淨,然後逐漸蔓延,每延伸出一寸,便會化出一寸的股膚來。然而九幽之火消耗甚巨,轉眼間便黯淡無光。此時莫干峰突然輕輕一震,萬千靈氣如百川納海,匯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青光轉盛,將一道道垂瀑般的鼎氣澆注敘若塵身上,於是九幽之火,重新熾烈。

  修羅斜插地上,紀若塵抓著它的手慢慢發力,將自己的身軀一寸寸地撐起。只抬起了數寸,他力氣便已耗盡。此時旁邊伸過來一雙大手,將他扶了起來。

  紀若塵整個身體都靠在了修羅上,這才勉強站起。然後望著重新化回人形,相互攙扶著下山的翼軒文婉,紀若塵輕嘆道:「今日我用煉妖鼎鎮妖,其實與他們比起來,我更該是一隻妖。」

  太隱真人道:「是人是妖,其實並不重要,區別只在一顆道心。雲中居也有妖在修行,還不是正派名門?只是我宗受祖訓所限,不能收妖而已。」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依舊在緩緩旋動著,不住汲取莫干峰的靈氣,再灌注到紀若塵體內。這隻上古時期葬送了無數巨妖的仙器,威力盡復後,實有顛倒乾坤、移山排海的大威力。借得莫干峰靈氣之助,山河鼎只憑鼎氣壓制,已令妖皇翼軒連六成實力都發揮不出。此刻更是直接將莫干峰三千年積聚龐大無匹的靈氣轉化為鼎氣,直接注入紀若塵體內,片刻間已修補好了他殘破的身軀。

  到紀若塵終於憑自己力氣站起時,翼軒、文婉與魏無傷已消失在長階盡頭,白雲之間。

  翼軒、文婉已不過數日之命,魏無傷表面看上去安然無恙,實際上內臟已盡數被九幽之火焚毀,又被修羅矛柄一擊,皆被震碎成灰,他妖力再強,也無力回天。此刻不過是倚仗著妖族超強的生命力在強自支撐而已。

  生死一戰,雖不過瞬息間事,雙方已有惺惺相惜之意。怎奈所行路途背道而馳,這一戰,卻是不得不行,也不得不分出個生死來。

  紀若塵待體內九幽之火稍有回覆,即收了文王山河鼎,躍起半空,搖搖晃晃向北方飛去。

  太隱真人正從崖下將顧守真抱了上來,遙見紀若塵踏風而去,唯有長嘆。他尋了一處古木蔽蔭、奇石為畔的好所在,將顧守真輕輕放於地上,再解下道袍,為他蓋好。

  做完這一切,太隱真人自懷中取出一面玉牌,摩挲片刻,然後將玉牌放於顧守真身畔,自己則馭氣飛空,向北方飛去。

  這面玉牌,本是道德宗掌教真人的信物,臨行之前,紫陽真人特意交給太隱真人。雖不見於言,然其意自明。若紫陽真人此去不復返,則由太隱真人接任掌教之位。

  現在,這面玉牌放在顧守真真人身旁。這是道德宗九脈真人之中,第三位隕落的真人。

  風烈雲薄。

  紀若塵踏風而行,文王山河鼎運轉不休,不住將周圍游散的天地靈氣汲入體內,九幽之火漸燃漸旺,他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到後來直是勢若彗星。

  只飛出千里,便見不遠處的空中風起雲湧,霞光金芒縱橫交織。定睛看去,竟是數以萬記的天兵結成環陣,正圍著中心處六人狠殺!萬千天兵如蝗如蟻,雖不斷化火隕落,卻是始終占據絕對上風。陣中央,六人上下左右不住移形換位,結成玄奧陣法,數以千計的光劍環繞著六人輪舞不休,天兵被斬,定會隕落。縱是幾個統兵仙將,也只能接下一兩劍來,身上仙火即會黯淡無光,不得不退後將息。然而天兵數量實在太多,哪怕是以千換一,也夠將陣中六人殺上好幾個來回了。


  紀若塵此時九幽之火已是圓滿,靈覺幾已冠絕當世,一眼望去,已知以紫陽真人為首的六人所結陣式雖然凌厲無比,然而消耗也快。雖然六人修為皆已達真人之境,但最多還能支持一個時辰。

  他足下再生熐炎,速度驟然提了數倍,直奔戰場,身形劃出一道長長弧線,斜斜自天兵陣尾掠過。修羅則自左而右,揮出一波極薄的冥焰火浪,瞬間已自天兵陣中切過!

  冥焰火流雖薄,卻是無堅不摧,路途之上,無論天兵以身軀當之,還是以兵器格擋,皆毫無作用。冥火所過之處,一切成灰。

  紀若塵一揮之間,已斬落千名天兵!

  此時道德宗六真人也看到了紀若塵,戰陣之上,生死間隙,兩下里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以目示意。

  紀若塵破陣而過後,更不停留,速度再增,直向崑崙而去。破風盪雲之際,他體內幾乎為之一空的九幽之火又重行燃起。

  九幽之火圓滿,再得文王山河鼎之助,紀若塵實已是不朽不滅之軀。只消沒有立時灰飛煙滅,給他留下一絲火種,一日一夜後,便會復原如常。只消有靈氣甚至是死氣腐氣,皆會被九幽之火煉化,天下萬物,幾乎無一不可為九幽之火進補。

  此時紀若塵心內不安越來越強烈,是以一擊之後再也不肯停留,直向崑崙趕去。紫陽真人等人自有自己的造化,這不是他可以負擔得來的。紀若塵便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背負起所有人的因果輪迴。方才紫陽真人那慈祥、平和、決絕和告別的眼神已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紀若塵絕塵而去後,天兵仙將又將道德宗六人重行圍了個水泄不通。然而道德宗六人皆各有通玄手段,得了這一絲空隙,立時服丹回氣,本已漸漸見底的真元又恢復了不少。千劍運轉得重新圓轉如意。

  紫陽真人手持法劍、踏斗布罡,鬚髮飛揚,臉上卻已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於六人之中,紫陽真人修為本就最低,又要主持全陣,因此真元消耗得最是迅速。

  崑崙中央,安坐不動的禹狁忽然睜開眼來,雙眉微皺,潛心推算片刻,訝道:「本是四路大軍圍剿道德宗餘孽,怎麼只到了三路?餘下那一路到哪裡去了?居然連本座也推算不出,實是奇怪。」

  困守塔中的顧清張開雙眼,淡道:「此間不知隱藏著多少大能之士,且看天機紛亂,已可窺得一斑,真君可休要折在了這裡。」

  禹狁心中又是一動,雙眉鎖得更緊,奇道:「看來人間果然有些異士,居然能引下大天劫來!不過這次下來的該是天劫威力中排前三位的九霄紫雷,不管是什麼東西,都該化灰了。」

  禹狁忽然哈哈一笑,展顏道:「管他什麼大能之士,反正都要在九霄紫雷下化灰,本座何必自擾!何況本座神通手段,豈是你等下界小仙可知的?區區天機,測得出測不出又有何關係,還有誰能翻得出本座手心不成?且讓你看看本座手段!」

  說罷,禹狁雙眉倒豎,千丈身軀忽然燃起沖天天火,足可握住整座峰巒的巨掌伸出,大喝一聲:「龍來!」

  巨掌掌心中,剎那間風雲變幻,碧海蒼波倏忽閃過,一條足有百丈長的青龍已被巨掌從海中生生提出!

  這赫然是條完全成年的真龍!

  禹狁掌心中不斷發出赤炎天火,萬千刀兵構成一座樊籠,將青龍困在當中。

  青龍勃然大怒,掀起風浪雷電無數,猛烈衝擊著赤炎金兵,卻始終無果而終。它乃是真龍,覺察不對,定睛望去,已看出包圍自己的是九霄天外來的天火,然而來歷卻是一片模糊不清。它心下有幾分明了,一聲長吟,怒道:「是上界哪位仙人,因何困吾於此?」

  禹狁赤炎金兵火隔絕內外,青龍顯然根本看不見天炎外的世界。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將它從南海深處捉出,這份神通根本不是它能夠稍抗的。可它已成真龍,自身業是天地氣數的一部分,仙界中也有上位者庇佑,是以根本不懼。

  禹狁喝道:「孽畜,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你已成真龍,上應天數,自有真仙相估。只可惜,佑你之仙在本座眼中,卻也不算什麼。」

  青龍大驚,知赤炎天火外必是一位大能真仙。它上應真仙位列三品,居然也不被外面這位仙人放在眼中,那麼他至少也當是位巡天真君了。只是巡天真君與仙界至尊已相去不遠,怎會下界來了?

  青龍停了召喚風雨雷電,以本體真龍之軀苦苦抵擋著赤炎金兵的侵削,口氣已軟了三分:「不知是哪位上仙降臨?吾所犯又是何罪?」

  禹狁凜然道:「你雖然無罪,然而你龍子卻擅借龍氣與安祿山,使其成了氣候,大亂天下,擾亂了天地定數!龍子犯下如此大罪,自然當誅。而你失於教誨,同樣也是死罪!」


  青龍震驚,叫道:「上仙明鑑!那孩子是被人綁走,強被取走了龍氣的,完全是身不由己,並非它有意要擾亂天地定數啊!我走遍神州,好不容易才找了它回來。這孩子受了大驚嚇,直到現在還不敢出海呢。」

  禹狁冷笑,道:「本座問你,綁走你孩子的人又是誰?」

  青龍愕然,片刻後方道:「這個……直到現在,我也是不知。」

  禹狁怒喝一聲,道:「在本座面前,也敢不盡不實!你等身為真龍,凡間誰能綁走真龍而不為人知?你當本座是如此好欺的嗎!也罷,本座念你修成真龍不易,就借你身軀龍血一用,也算折你三分罪過!」

  「上仙……」青龍還待分說,周圍萬千金兵已一擁而上,早將它化成一團血雨!

  禹狁手掌一合,將青龍龍血與天火盡數握於掌心,再張開時,掌心中已多了一面十丈大小的暗赤色金牌,牌面上鐫刻一條騰飛真龍,彬彬如生處,幾乎與真龍無異。

  禹狁淡然一笑,道:「青龍雖然收了,但還有餘孽,也不可放過了。」他這話似有意說給顧清聽的。

  禹狁將青龍金牌交於左手,右手又是虛空一抓,這一次入手處是東海,然而巨掌收回時,掌心中卻是空空如也!

  禹狁登時一怔。

  顧清朗聲一笑,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有失手時候?」

  禹狁默然片刻,潛運神識,瞬間搜遍八荒六合,卻完全沒有那條小青龍的蹤跡。剛剛他明明感應到這條小龍在東海海底躲著,怎麼突然就消失了?

  不過一條小龍實是無關緊要,禹狁此次下界職責重大,還有許多大事要辦。他旋即將這件事放在一邊,曲指一彈,將一縷神火彈入青龍金牌內。神火入體,青龍金牌即刻熾熱起來,漸漸由紅轉白,幾乎可以看到牌內神火如流,正灼燒著青龍魂魄!青龍龍魂受了火煉,左衝右突,卻始終不得脫困。雖然它無形無質,根本發出不任何聲音,然而只看那癲狂形態,就可以想像受了何等苦痛!

  青龍龍魂雖受火煉,但也將神火絲絲縷縷吸入,掙扎之力也就越來越大。漸漸的,一條由熔化了的金銅凝成的龍軀開始成形,並逐漸自金牌內脫出。

  經受片刻火熔,青龍魂魄中的意識早已化為虛無,此刻魂魄中所余僅是本能。然這條金銅熔龍不光有青龍真龍龍軀和龍氣,還吸納了禹狁的一縷神火,威力何等之大!它翻滾之間,甚至整個崑崙都為之震顫!

  看了這條熔龍,顧清已然明白禹狁早有準備,不論這頭青龍有無罪過,都是要被煉成熔龍的。有無罪過,哪有什麼要緊。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只不過禹狁特意煉製了這條威力絕大的熔龍,卻又是為了對付什麼人?又何以要特意在她面前展示?

  顧清心中微微一動,已想到一個可能,以她的定力,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禹狁神念無處不在,立刻就知曉了顧清面色變化,於是一聲長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怎可與桁先那等下仙相提並論。要滅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又何需使計詐你?之所以留你到如今,全是本座一片愛才之心,希冀你位列仙班之後,能夠再有精進。本座這條熔龍,足以穿破六道諸界,任那紀若塵躲到哪裡,都可瞬息而至,將其擊殺。九幽之炎雖可煉化天地萬物為己用,然而天地之道,物極必反,這一條熔龍送給了他,那團九幽之炎哪裡吞得下?必滅無疑!」

  禹狁雙目神火一閃,那條猶自在痛苦掙扎的熔龍前立時出現了正踏風疾行的紀若塵身影。禹狁仙法,果然玄奧無邊,這個身影完全與紀若塵真身一樣,真身在做什麼,虛影就做什麼。

  熔龍正在痛苦深淵中掙扎,猛然見了眼前的紀若塵,立時將他當作了生死仇敵,狂性大發,狠狠一口咬了過去。龍口合攏處,金汁四濺,卻距離虛影仍有數分距離,未曾咬中。

  禹狁意態從容,不住以神念將熔龍拉回,使得它根本咬不中紀若塵的虛影。熔龍痛苦之極,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每撲咬一次,就會多一些金銅熔汁被吸入體內,狂性也會增加一些。如是,熔龍威力漸增。禹狁並不著急,再過一段時候,熔龍就會將整個青龍金牌化盡。那時方有十足把握,一舉滅了紀若塵的九幽之火。

  顧清雙目低垂,早將一切意識封閉至最深處,猶如再入死關。玲瓏塔、千朵蓮,皆自行運轉,抗拒著塔周的赤炎金兵。她道心純定,更早有所悟,支撐得一刻是一刻,盡人事,聽天命。

  蜀中千里錦繡,雖是冬季,陰雨綿綿,氣候苦寒。然那濡濕翠意中,實有無限生機,令人遙遙望見,心機便活潑了許多。


  官道盡頭,有三人沿路行來。儘管雨落如霧,他們卻即未撐傘,也未披蓑,任由雨霧打濕衣衫,將那寒意透至心底。前面行著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子高大英俊,面有古拙之氣,女的清麗溫婉,婉約中隱有剛烈決然。二人身後,則跟著一個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著下人服色,看來是個家僕。

  三人沿路行來,有說有笑。

  「蜀中之地,果然人傑地靈,處處洞天福地。婉兒,我們年輕時候,也曾這般出遊過。現今想想,卻是快有一千年了。」高大男子慨然道。

  女人溫婉答道:「千年一日,其實也無分別。能如今日這樣,四處走走看看,其實已經夠了。我們想了幾百年,不就是想要這樣輕輕鬆鬆、全無心事的日子嗎?」

  男子長笑一聲,道:「說得也是!想不到到了今日,反而是我有些貪戀了。我們夫婦多年心愿已了,只是可惜了無傷你啊!」

  身後那家僕咧嘴一笑,道:「現在和陛下婉後一同出遊,倒是讓俺想起了當初攻打冥山的日子。作妖千年,俺圖的就是個慷慨激昂、壯懷激烈,還有什麼好可惜的?只是俺那頭豬從此沒人照顧,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希望它境遇好些,莫作了他人的盤中之餐。說起來,這頭畜生運氣可不怎麼樣,一直被殷殷那頭小狐狸給惦記著。如果真的被烤了,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俺也沒法說啥。」

  高大男子失笑道:「各有各的緣分因果,無傷,你那坐騎就算被人給烤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你當初龍馬猊狻一概不選,偏要挑只沒什麼靈性的豬?」

  這三人,正是方自西玄山下來、還回人形的翼軒、文婉和魏無傷。

  魏無傷撓了撓頭,笑道:「俺當時就是看著它挺可憐的,對上了俺的眼緣而已。」

  高大男子環顧四周,讚嘆道:「如此青山如此風雨,若能再有一家酒家,紅泥爐上暖壺濁酒,再來上一盤牛肉,一碟花生,如此方有味道!」

  女子忽然向前一指,道:「咦,那邊不就有一家客棧嗎?」

  翼軒聞言向前望去,果然雨霧中出現了一家客棧。客棧不大,前後三進模樣,砌著堪堪有一人高的石牆,石牆上爬滿藤蔓青苔。客棧雖小,卻是靈氣十足,與這青山薄雨相得益彰。客棧大門虛掩,從門縫中透出紅紅的火光來,讓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翼軒展顏笑道:「我們運氣倒是不錯,想什麼就來什麼,方才我倒是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家客棧。這客棧雖然小了點,可是十分乾淨,布局清幽,掌柜的想必也是個雅人。走,進去坐坐,讓掌柜的煮幾壺酒,好生炒幾個下酒菜。無傷,說起來,我們也有幾百年沒有好好地喝一頓了。」

  魏無傷哈哈大笑,道:「陛下,俺妖力是不及你,可是說到拼酒,你可斷斷不是俺老魏的對手!」

  文婉卻在旁邊淺淺一笑,道:「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魏無傷老臉一紅,不敢多言,低頭急急地向客棧行去。說到拼酒,妖皇對上大將軍不是對手,大將軍之於妖后卻是甘拜下風。

  三人入店後,吱呀一聲,客棧的大門緩緩關上,將淒雨寒風都擋在了外面。綿綿霧雨之中,這間客棧越發透著鍾靈,似與天地融為一體。實際上,這間客棧論位置、論布局,甚至一花一木,一磚一石,都深有蒼茫之意,整間客棧,根本就是與天地同在!

  空中忽然一暗,陰雲盤旋,喀啦一聲雷鳴,現出九道細長的紫色閃電來。九道紫電在半空中匯合,合成一顆拳頭大小的雷珠,筆直向客棧落下。然而忽然旁邊一陣風吹過,帶過一團濃濃的霧雨來,將雷珠淹沒。當霧雨為冬風吹散時,雷珠早已消失不見。方圓十數里內,倒有數戶人家隱約聽到了雷聲。不過於這戰亂時節,貧苦百姓正深為苛捐重稅所苦,冬日雷音雖是罕見,然而天災再甚,又哪裡及得上人禍?

  綿綿霧雨,再次細潤萬物,天地間重歸清靜。

  有風吹過,拂起了客棧的招客旗,上面那「高升客棧」四個大字,書得別有一番意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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