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柏傑生的選擇u0026海川亮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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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年關,海川亮從日本返回上海。

  柏傑生邀請海川亮到家中小聚。

  席間,柏秀鑾一直看著他。

  海川亮察覺到,轉過頭,和柏秀鑾對上眼神,柏秀鑾笑著給他倒酒。

  「阿叔。」她笑吟吟地說,「我最近閱讀西方古典學的著作,有些問題不明。您從前在美國讀政治學,我想請教您。」

  海川亮感興趣地前傾身子:「你說。」

  「關於正義、」柏秀鑾提起酒杯,「一群人的正義,註定比一個人的正義重嗎?」

  「當然不是。」

  「如果在一個偷竊的國度,這個國家的臣民以偷竊為正義,有一個人卻認為偷竊是不正義的。那麼,在偷竊的國度中,正義該是偷竊,還是拒絕偷竊呢?」

  海川亮臉色大變,手抖了抖,酒水順著他的手腕流下來。

  柏傑生喝止住柏秀鑾:「什么正義不正義的,吃菜!」

  柏秀鑾笑吟吟地給海川亮夾了些菜:「阿叔墊墊。」

  海川亮整晚心神不寧,幾次險些將酒杯打翻,笑容也有些勉強。

  柏傑生看著幾個人互動,漸漸有些狐疑。

  晚上,把海川亮送走後,柏傑生問柏秀鑾:「你阿叔不對勁——你們有什麼瞞著我的?」

  柏秀鑾一五一十地說了。

  柏傑生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聲音:「怎麼可能!我認識海川亮幾十年,他不是這樣的人。」

  柏秀鑾說:「我只是敘述事實。」

  柏傑生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說著,他捂住頭,晃了晃,暈倒在地。

  柏家亂作一團。

  幾天後,柏大殷匆匆從天津趕回上海。

  柏傑生躺在床上,面色灰白。

  柏大殷帶著哭腔說:「爹,阿叔是我們一家的恩人,這事就這樣過去吧。信陵缶就算了,我不追究了。」

  柏傑生死死握住柏大殷的手,枯敗的眼中迸出光亮:「過去?這件事過去了,別的事呢?」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可在用咱們的航道!他真的在用咱們的航道做生意嗎?!」

  說著,柏傑生激動起來:「你可知道,外面有人說我們柏家給日本人做狗!我始終相信海川亮!可萬一海川亮不值得我信任呢?柏家怎麼辦?萬泰和號怎麼辦?你們怎麼辦?漢奸吶!以後咱們家所有人,都抬不起頭!」

  柏大殷握著老父親的手安慰:「阿叔不會的。」

  柏傑生躺在床上,望著房頂,緩緩道:「他真的不會嗎?」

  過完年,柏傑生身體恢復了些。等到能下地行走,已是1939年的6月。

  這天,海川亮從日本返回,一下了船就急急忙忙來找柏傑生。

  他提了很多補品過來:「傑生,你千萬保重好身體。」

  柏傑生神態平靜地給海川亮倒酒:「二十幾年的老規矩,咱倆喝一頓下船酒。」

  海川亮邊喝邊笑:「真是老規矩。話說,今天怎麼多炒了兩個菜啊?」

  柏傑生說:「今天想和你說說話。」說著,一飲而盡。

  海川亮也跟著一飲而盡,然後欲言又止。

  柏傑生說:「你這麼急著來找我,有什麼事?」

  海川亮思忖再三,貼近柏傑生的耳邊,低聲道:「局勢不太平,你……早做打算。」

  柏傑生心下震動:「有多快?一兩年?」

  海川亮咬牙說:「還要快些。大概……今年。」

  柏傑生一口酒噎在嗓子裡,想說什麼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海川亮,眼中跳躍著奇異的火。

  良久,他喘息著說:「這種消息只有軍人才知道。你加日軍好幾年了吧。」

  海川亮驚得踢翻了椅子,手裡的酒杯也掉在地上:「你早就知道?」

  柏傑生只想詐出海川亮的實話,如今如願以償,心中卻沒有什麼喜悅,而是分外酸楚:「知道了。」

  海川亮說:「我以為我的身份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柏傑生說:「那你為什麼要拿大殷的信陵缶呢?」

  海川亮急道:「我是為了大殷好。他太高調了!信陵缶被軍中的大人物盯上,他不賣的話,只怕惹來殺身之禍。」


  柏傑生忍不住說:「即使信陵缶本不應該屬於那個人。這就是你相信的正義?正義保護的是大人物?」

  海川亮沉默。

  柏傑生招呼:「來,喝酒吃菜。」海川亮惴惴不安地飲酒。

  柏傑生平靜地把豐盛酒菜吃乾淨。

  吃過飯,柏傑生與海川亮來到港口,監督貨夫卸貨。柏傑生信步走上船,海川亮也跟了上來。

  晚風習習。

  柏傑生看著海面,感慨:「二十幾年,轉瞬即逝。月亮和大海始終沒變過。只有人才會變。」

  海川亮轉頭避開柏傑生的目光,急促道:「我畢竟姓海川。」

  柏傑生平靜地點頭:「我理解。」他轉頭看著海川亮,嘆息:「我知道你不想。我其實都理解。」

  海川亮也看著月色:「我以前太天真。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蘇格拉底即使掌握真理又怎樣?一樣被民眾投票殺死。什麼是正義?我不知道什麼是正義,我只知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讓家人死。」

  柏傑生嘆息:「我聽不懂你說的那些洋東西,但我也不想讓我的家人死。」

  海川亮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柏傑生說:「孫帳房死活沒扛住,全招了。」

  這話的信息量太大,海川亮臉色微變,驚疑不定地看著海面:「你殺了他?」

  柏傑生說:「他是自殺的。他做出偷運軍火這樣的事,自己知道被發現的後果。」

  「偷運軍火」四個字從柏傑生口中說出來,海川亮的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

  他後退幾步,發了瘋一樣跑到船艙,找到隱秘的夾層,劈手掀開油布,看見冷肅的槍枝彈藥還好端端地躺在那裡。

  殺人的器具和炸藥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海川亮鬆了口氣。

  腳步聲傳來,柏傑生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

  「軍火也是貨。萬泰和號誠信經營,不會拿走你的貨。萬泰和號掙的錢,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乾乾淨淨的。」

  海川亮聲音複雜:「謝謝。我有一個奢望。或許,戰爭可以不影響我們的友誼。」他轉過身,誠懇地看著柏傑生,「有些事我身不由己。戰爭機器轉動的時候,我真的害怕,我怕變成一個只會喊口號的活死人。我不想被權力倡導的主流話語挾裹。我……還想保留一些人性。」

  柏傑生看著他,神情複雜:「我理解,我全都理解。」

  海川亮露出一點釋然的笑:「你理解就好。」

  他放鬆下來,才注意到四周,才發現船竟然無聲無息地漂流出海,離岸邊已經有一定距離。

  船上,除了他們二人,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安靜的大海,安靜的夜。汽油的味道絲絲縷縷漫出來。

  海川亮難以置信地盯著柏傑生,面色漸漸變了。

  這批貨軍火里有炸藥。

  「我是不得已的!」他睜大雙眼,「戰爭、國家、權力,是一台機器!就像這艘船,我上來了,我就只能被它帶走!我沒有選擇!你說你理解!」

  柏傑生悲哀道:「我理解。但是,咱們這個時局,不容許既要、又要。你一旦選擇了國家,就不可能選擇自我。你的情感,你的想法,都再不重要,你只有服從國家意志。但你的國家意志能容下所謂的友誼嗎?你的友誼就是用來運軍火的嗎?」

  海川亮含著淚:「是他們用父親的命逼我!我姓海川,我沒有選擇。」

  柏傑生沙啞著聲音說:「我姓柏,我也沒有選擇。外面本就謠傳我替日本人做事,如果你這船軍火真的入了滬,萬泰和號也好,柏家也好,以後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你知道叫什麼——漢奸吶!背叛民族!」

  海川亮又後退幾步,靠在船艙的夾板上:「所以你打算怎麼樣?」

  柏傑生平靜地說:「死。」

  「你瘋了嗎?你自己找死!」

  「只有我死了,柏家才能洗脫漢奸的嫌疑。」

  趁著說話的功夫,海川亮一直摸索著往旁移動,摸到艙門,他轉身向外跑,想跳下海去。

  柏傑生沒有追上去。他只是平靜地點亮火種。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

  一連串爆炸的巨響傳到很遠很遠。柏大殷驚駭地衝出房間,看著海面。

  柏秀鑾跌跌撞撞衝出來,死死抓住柏大殷的手臂。

  柏大殷指著大海深處:「姐,你看!」

  柏秀鑾看過去,海面已是沖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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