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修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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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53.修寧(四)

  好重的酒味。

  意行不由皺起眉,走到屋中正飄出裊裊煙羅的鎏金銀竹節薰香爐跟前,掀起爐蓋,見裡面燃的沉香中加了一味陳皮,中和了沉香的冷淡氣息,還帶點養胃舒氣的效用。

  已經快燃盡了。

  意行合上爐頂,望向面前如雲似霧的風簾,光彩華麗的繚綾上用金絲銀線繡了《臨濟錄·示眾》中的禪語——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

  不拘於物,透脫自在也。

  向里向外,逢者便殺。」

  破執念,求解脫?

  好笑。

  「一邊過得渾渾噩噩,一邊望著這帘子求開悟;酗酒傷了胃,不愛喝藥,就只好往香料里加陳皮自欺欺人;屍山血海里掙出來的銀子,不好好珍惜,卻統統靡費在了這種沒用的地方……」意行低眼瞧著腳底雕工精巧的白玉磚,嘲道:「修逸,你圖個什麼呢。」

  帘子後,醉臥在椅上的人不語,搖了搖手中的白釉酒瓶,所剩無幾的酒液咣咣地響。這是甘肅的燒刀子,有個雅稱叫醉魂香,意思是鬼喝了都醉倒,快快活活地跳進輪迴六道。

  酒氣和沉香混在一起成了一種不垢不淨的辛烈氣息,像把漂亮又鋒利的刀,讓人生厭。

  意行把爐中的沉香滅掉,推開了檻窗。恰逢夜雨,裹著花香與水霧的涼風鑽進來,洗淨了書房裡的酒氣。

  書案上物什被吹得快要壓不住,意行走到雜亂的書案前,只見枯筆干硯下壓了張玉版宣,上面臨的是唐代張蘊古的《大寶箴》——

  是故恐懼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轉放……不知川竭山崩,地維斯缺……不以逆詐侮直諒,則忠良奮;不以曲辯誣至誠,則正直伸……

  書法注重氣韻,講究合宜。《大寶箴》表達的是臣下對君上的勸誡,後人臨寫時多用端方雅正的楷書或精工秀美的館閣體。

  而眼前這張用的卻是瘦金。

  曾幾何時,意行也喜歡這種鋒芒畢露的字體。可惜,他的老師文憧衍不准他習瘦金,說字如其人,學久了昏君的字難免會染上乖戾軟弱的心性。

  這個古板的老頭已經死了五六年了。

  每當意行說起文憧衍,都要提及這件事。外人聽後,通常會說句迂腐。意行則笑著搖搖頭,說老師只是太喜歡把我當孩子看了。

  因為把他當孩子看,所以不忍心告訴他,皇宮是最講究出身的地方。像他這種從小就被質疑血脈純正與否、由罪妃生下的不得寵皇子,在任何事上都容不得半點任意妄為。

  午夜夢回,意行常常夢到自己這個被剝皮冤殺的老師。像幼時一樣,文憧衍將他圈在懷裡,教他寫字,血淋淋熱乎乎的大手握住他的小手,沒有麵皮的人臉貼在他耳邊輕聲說:虞體看似圓融,實則藏鋒。殿下,您這一生危若累卵,唯有絕處逢生,才能青雲直上……

  圓融藏鋒又如何?謹慎小心又如何?

  說這話的老師,最後不也蒙冤慘死了嗎。

  思緒下墜,意行的目光落到手中的玉版宣上。

  鐵畫銀鉤,筆走煙雲,毫不含蓄,毫不收斂。

  起初落墨時還帶了點耐心和克制,後來越寫越恣意放縱,枯筆灑脫,飛白不羈……能把儒士諫君的《大寶箴》臨出殺氣,何嘗不算一種天賦異稟。

  若是把這張臨字帶回京,告訴那些言官這齣自修逸的手筆,定然會掀起一場口誅筆伐。可修逸既敢明晃晃地展露不臣不敬之心,就證明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

  足夠強大的人不怕暴露任何缺點。

  意行淡淡道:「好字。」

  他把桌上的筆墨紙硯簡單收拾迭好,放到一旁的紫檀木欞格書架上,見下面的格子裡放著幾本帖子,便打開看了。

  全是千金難買的孤本。那些官兒送他的字畫跟修逸的藏品一比,既落俗又低級。

  「修逸。」

  他望向風簾後的醉鬼,目光冷冷:「你知道你哪裡最討人厭嗎。」

  簾後無聲。

  「你有天資許你賣弄,更有本錢供你跋扈,明明已經事事順心,卻還不知足滿意。」

  在灰暗慘澹的童年歲月里,意行身邊只有一個鶴髮雞皮的老宮女,她總說,殿下,您要惜福。


  意行聽進去了,並將這句話奉為圭臬。他對生命中宛如恩賜般的善意與幸運都給予了成倍的回報,懂得感恩的樣子簡直像條搖尾乞憐的狗。

  而修逸明明擁有了許多他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毫不費力,輕而易舉,卻還要擺出一副不過爾爾的散漫態度。

  意行想,哪怕他們不是生在帝王家的表兄弟,沒有站在權力的兩端……他也是會恨修逸的。修逸什麼都沒有做錯,可他光是活著,就是對自己這種不幸之人的挑釁。

  帘子後的人終於開口了:「七哥。」

  聲音倦倦的。

  意行挑開帘子,見修逸醉臥在椅上,臉色醉紅,目光迷離。

  「好大的架子。」意行坐下,笑道:「兇巴巴地請我來,不在府里備轎子也就罷了,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來,你卻連起身請個安都不肯。不怕治罪嗎?」

  他話中的不快情緒半真半假。

  「治罪好啊,治個大的。」

  修逸不怕他,仍用幾年前相處時的隨性態度對待,倒了杯茶遞過去:「醉糊塗了,忘了禮數。只一點沒忘,提前備好了七哥愛喝的銀針白毫。」

  杯子的材質是和田玉,手感溫潤,金亮的茶湯盛在其中,像是臥了一縷春陽。

  「你啊,字寫得那般有風骨,為何審美這般落俗?」意行轉著茶杯,「堆金砌玉,反露貧相。」

  修逸展開手中的扇子,睨著泥金扇面上的飛鶴圖:「我本就是個沒讀過幾本書的兵痞子,何必學人附庸風雅?」

  閒居在家,修逸沒帶冠,頭髮隨意地束了,髮帶尾上綴著兩顆紅玉珠子,和他眉心小痣一樣紅。許是自小在北地風霜中長大的緣故,他皮膚是種冷冽的白,臉上的血色全是酒添上去的。

  他容貌驕矜貴氣,偏偏和他本人一樣矛盾至極。眼角眉梢分明透著嫌俗棄世,卻又花大價錢搞來了一堆世人渴求的俗物。

  埋沒?麻痹?遮掩?哄弄?

  意行笑,抿了一口茶,夸道:「難得的清冽啊。」他又品了品,「在京中可喝不到這樣好的茶,最好的茶葉通通配了最差的雪水。」

  這話倒奇了。

  「文人墨客最推崇雪水泡茶,以為雅致。」

  「什麼梅梢雪、松尖霜、荷上露,都是俗物而已。」意行自嘲道,「山水為上,江水為次,剩下的雪水露水雨水,不過拿來糊弄我這種見不到山,游不了江的王孫罷了。」

  修逸抬起單薄的眼瞼,從扇面上移開目光,看向他:「七哥還念著從前做池魚籠鳥的日子?」

  「忘不了。」

  意行放下茶杯,說起往事:「當初陛下先後派我的好三哥好四哥去北邊兒監軍,他們插手軍務,一個被敵軍所殺,一個被奸細背刺。」

  敵軍不是敵軍,奸細也不是奸細。

  「我合該敬你一杯。王爺手軟,王妃心善,卻有你這麼個兒子,對擋了路的手足兄弟照殺不誤。」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幾年前皇帝有意分權,寧王不斷忍讓。但忍讓並未換來包容,皇帝猜疑之心愈盛,壓制之勢愈強。

  修逸並不覺得殺掉兩個表兄有錯,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刀守住自己的東西。冀州以北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著定北軍的屍骨,憑什麼他要忍?憑什麼他要讓?

  修逸倒了一杯熱茶,兀自碰了碰意行手邊的茶杯:「也多虧七哥與我裡應外合。」

  「從前你幫我,是看我無權無勢好利用,你需要暗地裡剷除異己,守住自家的權力。而我與虎謀皮,求的是往上爬的契機。」意行平靜道,「可古往今來狼狽為奸的人都免不了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我的兄長都死了,幾個弟弟要麼年紀小,要麼上不得台面……」

  他以手作刀,往脖子上橫了橫,笑道:「修逸,其實你大可殺了我,然後說動王爺長驅北上,入主金鑾。」

  修逸用一雙清清冷冷的眸子看著他,默了良久,才開口問道:「七哥,倘若世上真有佛,我問他殺一千人救一萬人,是功還是過,他會如何答我?」

  意行思索答道:「若這一千人比那一萬人……」

  「人命哪能做比較?」修逸淡淡道,「佛會說,功大於過,善莫大焉。」

  意行不解他為何說起此事,又聽他說:「手握十萬雄兵,誰會不想去金鑾殿上坐坐?從前我不甘心,後來在刀光劍影里又熬了幾年,見了太多人死,心反而靜了。」


  「陛下令我們南遷,起初我是不肯的。可我娘問我,難道要因為我們一家受了委屈,就讓千千萬萬有父母兒女的人去為我們拼命?」

  意行看著修逸一臉雲淡風輕地說出這些話來,心中既敬且懼。

  「七哥,你我心知肚明,時局已經到了哪步田地。」修逸目光沉靜淡然,「我們是小輩,左右不了走勢。我與你把話說開,只是想求你跟陛下闡明利害——天下不是一個人就能坐得住的。陛下總想著大權獨攬,前幾年分了雲家的兵權,逼雲行勉入朝為官。西北軍的主帥沒了,由陛下親派的武將統領,結果如何?西北防線已經退到嘉峪關了。」

  「我們忍讓,但並非引頸待戮。」修逸聲音冷下去,「多個在臥榻之側打盹兒的權臣,頂多讓陛下睡得不安穩。可內亂一起,北邊的蠻子趁機長驅南下卻能要了所有人的命。」

  見意行沉默不語,修逸用指節叩了叩桌案:「派刺客截殺你的人不是我。」

  門被推開,一個手腳被緊綁著的人被何必一腳踹進來。

  他奄奄一息,明顯已經用過刑,身上的傷口流著膿血。

  惡臭的氣息和滿身的污穢讓修逸不禁皺了皺眉:「七哥,你自己瞧吧。」

  意行起身,走到這人跟前,問何必:「哪找來的?」

  「秘密。」何必笑,「您只需看是不是那天的刺客。」

  意行記得,遇刺時恰逢雨夜。

  對方人數不多,用的武器和招式極其怪異,鶴形蛇影,詭譎飄逸,殺得錦衣衛們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連死死護住他的何妄也被打入了水中。

  死裡逃生,他不會忘,也不敢忘。

  意行屏息,用腳尖挑起這人的下巴,瘦臉兒,細長眼,像是東瀛人。

  何必道:「崇綺公主私下養了不少暗衛,用的全是安南人蒙古人或朝鮮人。」

  意行不太信,淡淡道:「真有出息。不僅養面首,還養殺手。」

  門被敲響,有人稟報導:「主子,何指揮來了。」

  來的正是時候。

  何妄帶著兩個抬楠木箱匣的錦衣衛停在了門檻外,沒等他開口問,意行就指著腳邊的人吩咐道:「好好醫治他,我要把他帶回京審。」

  「是。」何妄應聲,目光瞟向一旁默坐的修逸,試探著問道:「殿下,屬下把雀兒姑娘送到了客棧,她又哭又鬧,以死相逼,非要您回去陪她……」

  「一個妓女,有什麼要緊?」修逸不屑道,「七哥,外面都是蛇蟲鼠蟻,不如留在我這裡。」

  意行沒說同意與否,只道:「我想見見修寧。」

  又指了指被放在檻外的楠木箱匣,「我已有三年沒見過她。」

  修寧幼時身體不好,在皇宮中長大。後來皇后死了,皇帝和寧王關係惡化,便又回到了父兄身邊。

  每逢她生辰,意行總要尋個由頭北上去看她。他會花掉自己大部分俸祿,去尋天上有地上無的珍寶,捧到修寧面前。

  意行還記得三年前兩人見的最後一面。

  他送了修寧兩幅畫,一副是月宮桂兔,一副是薔薇。用玉石拼成,色澤相宜,瑰麗驚奇,奢靡卻不流於庸俗。畫中鑲嵌的夜明珠散出清光,光在玉石畫中幽幽地轉著,每一塊玉中都像是養著顏色不同的螢火蟲,閃閃明滅,好看煞人。

  意行花盡了心血設計,修寧卻不怎麼開心。

  當時她的嗓子還沒有啞,聲音恬靜溫柔。

  她說七哥,陪我喝酒吧。

  於是兩人喝了整整一大壇江南梅子釀,醉倒在桌上,面對面趴著,醺醺然對視。

  意行說,你許個願,七哥有求必應。

  修寧笑著說醉話,我要騎天下最快的馬,用天下最利的劍,去殺天下最該死的人。

  意行問,誰是天下最該死的人?

  修寧一點點湊近他,熱酥酥的呼吸灑在他臉上,帶著她身上特有的香。

  她說,當然是我的七哥。

  一時間意行心中生出無限遐想,卻聽她又說,七哥,若我早知你會活成不人不鬼的樣子,當初我不會救你的。

  到現在,意行還記得修寧寂然一笑,滿臉成灰的樣子。

  從那以後,她再不見他。

  再不見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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