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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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初冬的京師天空中仿佛多了一層薄紗,看著有些灰濛濛的。

  一隻鳥兒站在宮殿的飛檐之上,歪著頭,仿佛定住了。

  保持著側身姿態的嘉靖帝也是如此。

  書房裡仿佛一切都凝固住了。

  周夏張開嘴,愕然的表情一直沒動過。

  唯有裕王,他在微微喘息著。

  仿佛方才的那番話耗盡了自己的全部精氣神。

  他從未覺得如此的酣暢淋漓過。

  仿佛胸中有什麼東西噴薄而出。

  接著有什麼湧進了心中。

  他想到了。

  那是光啊!

  生母不得寵愛,死前也只是一個嬪。死的也悄無聲息,無人關注。

  而他這個兒子,也跟著無人在意。

  他就像是一個小蟲子,在宮中艱難的活著。

  從小就學會了忍,憋,不可出頭。

  因為他只是一人。

  在這個遍布花樹的宮中,他就像是一株野草,在幽暗的縫隙中艱難存活著。

  但今日。

  他把那些顧忌盡數丟棄。

  用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令周夏毫無還手之力。

  娘,你看到了嗎?

  翰林院侍讀啞口無言!

  「你……」

  周夏被震撼住了。

  而在書房外,嘉靖帝的眉心跳了一下。

  轉身回去。

  隱隱傳來聲音……

  「黃錦。」

  「奴婢在。」

  「下次老三去朕那裡,藏書可任由他看。」

  「是。」

  「另外,慶之……你去一趟,問他,如何看華夷之防。」

  「是。」

  黃錦回首看了一眼書房。

  幾個內侍見嘉靖帝走了,便舊態重萌,在那裡嬉笑。

  這位裕王,好像多了些什麼!

  黃錦隨後出宮。

  「黃太監出宮呢?」

  「嗯!」

  作為皇帝身邊的紅人,黃錦出宮的次數極少,故而一路好奇的目光伴隨著他走出西苑。

  初冬的京師,冷風中車水馬龍,行人潮湧。

  無數人在這裡討生活,無數人在這裡尋覓機會。

  一路到了蔣慶之家的那條巷子外。

  巷子口有幾個閒漢,黃錦問隨行的內侍,「這些是什麼人?」

  隨行的內侍是個包打聽,「此事說來好笑。錦衣衛有監察百官之責,可在這裡安插的眼線卻屢屢失蹤,後來沒轍了,乾脆把暗線變為明線,就這麼明晃晃的蹲在巷子口。」

  「哦!」黃錦見那幾人盯著自己,便問道:「這消息誰說的?」

  「東廠那邊的人。」內侍說道。

  東廠和錦衣衛是死對頭,那麼此話應當不假。

  進了巷子,馬蹄敲打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聲音。

  幾個乞丐縮在轉角處,聞聲緩緩看過來。

  那目光竟然是審視。

  而不像是畏懼。

  古怪!

  黃錦覺得這裡處處都透著一股古怪的氣息。

  到了伯府門外,內侍上前敲開門。

  「伯爺還沒回來。」

  門子請來了富城。

  「是黃太監,稀客。」富城先是一驚,心想黃錦可不輕易出宮,這是發生了何事?

  他叫人去尋蔣慶之,又令人去弄茶水。

  「不急。」

  黃錦負手看著廳堂內掛著的字畫。

  內侍過來,低聲道:「黃太監,長威伯家中的那些花樹,看著有些眼熟。」


  「嗯?」

  「好像是咱們西苑的。」

  黃錦想到了上次看到的那些坑。

  蔣慶之回來了。

  「老黃,稀客啊!」

  黃錦此人雖然權重,但卻低調穩沉,這一點和先帝身邊所謂的八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且此人和陸炳有相似之處,偶爾也會為臣子發聲。

  歷史上海瑞批龍鱗,什麼嘉靖嘉靖,家家皆盡而無財用。

  道爺的脾氣一下就上來了,要嚴懲海瑞。

  最終還是黃錦相勸,讓海瑞逃過一劫。

  蔣慶之記得前世自己去洛陽旅遊時,聽聞黃錦曾主持重修白馬寺。

  「長威伯。」黃錦拱手。

  「請。」

  蔣慶之請他坐下,隨口問道:「老黃是洛陽人?」

  不是洛陽人,想來也不會主持重修什麼白馬寺。

  此人查過咱?

  黃錦挑眉,「是。」

  果然。

  蔣慶之笑道:「我對白馬寺有些興趣,故而曾問過。他們說洛陽人傑地靈,老黃你也是那裡人。」

  「長威伯對白馬寺有興趣?」黃錦一下就被搔到癢處。

  「那地兒的茶不錯,只是破敗了些。」

  蔣慶之想到了那間茶室,去過一次後,焦慮嚴重的他念念不忘。至於茶水的味兒,他早就忘記了。

  「石窟可看過?」黃錦被他這一番話引動了思鄉情。想到白馬寺,生出了到時候去看看的念頭。而由此引出了重修白馬寺的事兒。也不知是歷史本身的慣性,還是蔣慶之的干擾。

  「看過,看著那些石雕,便仿佛回到了夢中的那個盛唐。」

  蔣慶之的腦海中,那首搖滾歌曲的前奏突然迴響起來。

  「是啊!恍若回到了盛唐。」黃錦悠悠的道,他故作不經意的看著蔣慶之,「長威伯對方外如何看?」

  作為嘉靖帝身邊的紅人,黃錦頗為謹慎。對長威伯這位躥紅的近臣,他一直想了解一番。可卻不得機會。

  今日借著來蔣家的機會,他本以為會是客套局面。可沒想到蔣慶之卻態度隨和,近乎於和老友打交道的姿態。

  莫非是裝的?

  黃錦仔細觀察,卻發現蔣慶之一言一行,乃至於神色都從容自然。

  「方外?」蔣慶之喝了一口茶水,拿出藥煙,自己點燃了,吸一口,呼出煙霧。他透過煙霧看著黃錦,說道:

  「去方外作甚?」蔣慶之指指胸口,「有生皆苦,苦在心。紅塵煉心,可大多人卻熬不過這一關,為了名利慾望焦慮擔憂,各種痛苦煎熬。於是便想借著方外之地來尋求解決之道。」

  蔣慶之抖抖菸灰,「可方外並非清淨地,亦有你爭我奪,亦有貪嗔。所謂遁入方外,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那裡也是個江湖。」

  黃錦嘆道:「方外乃是心靈寄託之地。」

  蔣慶之莞爾,「心若能靜,鬧市也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心若是不能靜,就算是躲在方外,也會雜念不斷。修行在人,不在地,不在法。」

  黃錦對蔣慶之的看法不以為然,蔣慶之說道:「佛陀有雲,法如筏,過河則棄。執著於法,或是方外,皆是我執。」

  佛陀的意思是:法只是載著你渡過苦海的工具,你渡過苦海後,還要法來作甚?渡是目的,法只是術罷了。目的達到了,工具自然就可以扔了。

  黃錦心中一震,頷首默然。

  室內幽幽,雖無權貴圈流行的薰香,但實木家具散發出來的味兒也頗為清幽。

  「先前陛下在裕王那裡聽聞了些辯駁,令咱來問長威伯,華夷之防。」

  前面一句話是黃錦對蔣慶之今日態度的回報……陛下去了裕王那裡,聽到了裕王和周夏的辯駁,這才有了咱來問話之行。

  如此,蔣慶之就能把這番問話的目的給串聯起來,不至於想偏,應對出錯。

  蔣慶之看著他,笑道:「老黃是個講究人。」

  是了,能跟著道爺的人,必須講究。

  「長威伯也不俗,今日一番話,讓咱頗有些破開雲霧的豁然。」黃錦笑道。


  二人難免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蔣慶之想了想,能讓道爺問華夷之防,必然是關於俺答部的事兒。

  而昨日他教給裕王的那番言論,便是針對性的闡述了一番華夷之分。

  但那番話對華夷之分剖析的不夠透徹。

  如此倒也是個機會。

  蔣慶之沉吟著,黃錦也不催促,好整以暇的品著茶水。

  門外兩個護衛站著,並無侍女。

  大廳是接待客人的地兒,大廳的裝飾關乎到一家的門面。黃錦去過權貴家,大廳裝飾的幾乎都是一個路子:既要顯得清雅,又要顯得奢華。

  可蔣慶之家的大廳頗為簡單,不過是椅子,案幾的組合,什麼香爐,什麼博古架都沒有。甚至牆壁上的字畫都不是名家手筆。

  簡陋的不像話。

  蔣慶之緩緩開口,「當初老祖宗以中原一小塊地方起家,一路披荊斬棘,一路篳路藍縷。這一路也遭遇了無數敵人。那些敵人,便被稱之為四夷。」

  黃錦點頭。

  他不是那等大字不識的內侍,學識過人。

  「戰國時,群雄割據中原,可哪怕如此,異族依舊被壓制的死死的。」

  「前漢時,哪怕漢末天下震盪,可僅憑公孫氏或是曹魏,便能鎮壓周邊異族。」

  「到了前唐,看似輝煌,可此刻的異族漸漸壯大,故而整個前唐史,充斥著異族和前唐的恩怨情仇。天可汗……最終那些恭謹的異族人依舊成了中原的敵人。」

  蔣慶之笑了笑,吸了一口藥煙,緩緩呼出,「前宋時,異族成為中原大敵,整個前宋史,就是中原被毒打的歷史。前宋雖然韌性十足,可最終還是滅於異族之手。」

  蔣慶之的聲音漸漸高了,「晉,司馬氏無能,以至於衣冠南渡。我漢兒淪為異族人的軍糧。人稱兩腳羊。」

  「蒙古攻打前宋,一路殺戮……」

  黃錦說道:「長威伯的意思……」

  「所謂四夷,所謂蠻夷,戰國時楚國被稱為蠻夷,可後來楚國文明提升,便被諸國接納為華……」

  蔣慶之的觀點猛地蹦了出來,黃錦倒吸一口涼氣。

  「以文明論華夷?」

  「不!」

  蔣慶之搖搖頭,「文明只是基礎,我說的是,融入臣服!」

  「融入臣服?」

  「對,就是融入臣服!不是什麼羈縻。」蔣慶之一字一吐道:「所謂華夷之分,華夷之防,我以為,認同中原,認同華夏,並願意融入華夏的,便是華。」

  「若是認同中原文明,但不肯融入的……」

  「那也是夷,蠻夷!」蔣慶之斬釘截鐵的道。

  「這也太尖銳了。」黃錦聽出了煞氣。

  「交趾,朝鮮,哪一個不是深受中原文明影響?朝鮮甚至被稱為小大明。你去倭國看看,遍地都是前唐的影子。」

  「可這沒錯啊!」

  「可我敢打賭,當中原衰微時,這個所謂的小大明,那個所謂的前唐繼承者,便會投奔新主人,或是翻臉殺入中原。」

  蔣慶之想到了棒子這個詞,想到了那些冤魂。

  「那麼長威伯對華夷之防的看法是什麼?」黃錦問道。

  「願意融入中原的,為華。不願的,便是夷!」蔣慶之看著黃錦,目光炯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那麼咱多問一句,大明當如何對那些不服王化的夷?」黃錦盯著蔣慶之,知曉此人對整個天下的看法,就在這番話了。

  蔣慶之坐的筆直,閉上眼。

  無數歷史在眼前閃過……

  屠殺,屠殺,屠殺……

  當中原衰微時,那些曾經的學生,被華夏文明滋養壯大的異族衝進中原。

  文明在此刻成了笑話。

  而屠殺成了主題。

  利益啊!

  才是歷史長河的主宰。

  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或是曾親密無間的關係,最終都在利益之前變色。

  唯有利益永恆。

  那麼,當如何應對這等叢林法則?

  他睜開眼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服王化者,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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