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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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瀾青兩道濃眉蹙成一個八字,額頭印出三條豎紋,表情也隨之變得凝重。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用拳頭掩在嘴邊,清了清嗓子,試圖平緩一下內心激盪的情緒。

  方才,他知道了關於他身世的驚天秘密。

  今日,是他父母族人遇害三十年的日子。三十年來,他聽從上峰調配,始終堅守在南方福建路,從未回來祭奠過逝者。誰知陰差陽錯,堂主這次讓他護送李嬤嬤一行到了無風山,這個當年他的全家全族被殘忍屠殺的地方。

  原本他完成任務就該走了,但為了能親手在父母的墳前添一抔土磕幾個頭,彌補這麼多年的遺憾,他便在隱月山莊多停留了幾日。

  他在漫天的雪中跋涉,從山莊的側門而出,憑記憶順著冰封的溪水找到了全村人的墳崗。天是亮的,路是白的,可是他的眼前儘是夜晚漫天的火光與遍地流淌的鮮血,耳旁迴蕩著男女老少的慘叫與尖刀利器刺破皮膚的聲音。

  三十年前,他已經八歲了,所有的事情都如雕刻一般深深嵌在他的腦海里。他靜立半晌,直到那些畫面漸漸暗淡,天地重回安寧,才默默地打開包裹,點上三根香燭,面對整齊的墳塋,屈膝跪拜。

  磕完頭,他便起身,走到碑前,一邊端詳一邊清掃。這與他記憶里簡單倉促樹立的木牌不一樣,現在是一大塊石質墓碑,還清晰地刻著他父母的姓名。這是建立隱月山莊之時,堂主下令重修的。

  他曾經問過堂主,為何要在無風山山谷修建那樣一個日夜笙歌的銷金窟,這會攪擾了族人的安息。可堂主卻說,正是因為無風山這段往事,附近的居民不敢靠近,也不會好奇,他們的計劃才能順利而隱秘地進行下去。

  齊瀾青雖心中不滿,但堂主一家是救命恩人,又主動重修了全族人的墓碑,所以他便不再表達異議。由於齊瀾青是倖存的二十五個男孩里年紀最長的,他都沒有置喙,其餘的兄弟也就此作罷。

  雪勢變小了。

  齊瀾青心無旁騖,細緻而莊重地將這一片墳墓全部擦拭了一遍。就在他準備收工的時候,一顆石子打在他的背上,帶著毫無章法的蠻力,顯然是來自於一個沒有武功的人。

  他直起身子,環視一周,在其中一塊墓碑後面發現了一個鬼鬼祟祟的灰色身影。

  「什麼人!」他撲身輕躍,一把將那個身材矮小的偷窺者揪了出來。

  那人頭髮花白,有些駝背,四肢慌亂地甩來甩去,嘴巴里發出哼哼哇哇的啞聲。

  「你想幹什麼?」齊瀾青訓斥道。

  老人十分激動地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又用手指指自己的臉,接著又朝山里一比劃,做出一個打獵的手勢。

  齊瀾青的周身仿佛閃過一道霹靂,零碎記憶中的一張臉與眼前的老人漸漸重合。

  「你…你是…雷叔?」齊瀾青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腦中一片空白,「你…還活著?」

  老人用力地點點頭,一時老淚縱橫。

  齊瀾青扶住雷叔的肩膀,忙問道:「雷叔,你是怎麼倖存下來的?」

  慘案發生的那天晚上,他躲在角落,看到蒙面人中有南邊的宋人,亦有北邊的遼人,他恨不得生啖其肉,把他們抽筋扒皮,挫骨揚灰。儘管他的身體裡流著漢人和契丹人的血液,但他已然將宋人和遼人視為一生的死敵,只欲滅之而後快。

  趙保吉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在接受了十多年的嚴格訓練和周密籌備,齊瀾青和他的兄弟們分赴宋遼各地,踏上了復仇的漫長道路。

  三十年後,第一次回到故土,第一次見到鄉親,齊瀾青渾身的血液再次沸騰起來。

  雷叔無法說話,便一邊雙手比劃,一邊在雪地上畫,才將他的經歷描述了出來。雷叔原本就是村裡的獵戶,經常一鑽入森林裡就待上十天半個月的。那天晚上,他恰巧住在林中,半夜慘叫聲驟起,火光沖天,他連忙匆匆趕回去。只可惜趕到的時候,村莊裡屍體橫陳,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蒙面人屠殺結束,正集結在一起清點人數,雷叔緊隨其後,想看清他們的身份。這些蒙面人離開村子,既沒有往南,亦沒有向北,而是來到山中一處寒潭,脫去衣物,就地洗去血污,換了一身劍客裝扮的衣服。雷叔在樹林裡觀察許久,這群人里沒有一個是他見過的。這是什麼仇什麼怨,為何要屠他族人?

  一群人休息片刻,竟打道回府,又回到了村子。

  此時,天已蒙蒙亮。村中倖存的小孩正抱著父母的屍首嚎啕大哭,這群所謂江湖人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痛斥殺人惡行,還假惺惺地抱起了幾個幼童,輕聲安慰,甚至幫助他們收殮了親族的屍體。很快,村內所有倖存的男童都被找到了,江湖人將他們帶出了村子。雷叔原想尾隨眾人,出了無風山找尋幫手,誰知這群人走出大山後還有人接應,蹬上馬匹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隨後,山外的宋人和遼人都發現了無風山裡的慘狀,甚至驚動了官府。可是此案沒有任何線索,兩地政府又相互推脫,最後成了無法結案的糊塗官司,這麼多年了毫無進展。雷叔由於依然受到漢人和遼人的歧視和排擠,就仍留在了無風山谷中,靠打獵為生,過著索居生活。直到三年前,一個木姓富商的人買下了無風山,把他抓過來當建設隱月山莊的苦力。山莊建成之後,乾脆把他變成奴隸,天天干最下等的苦活累活。和莊子裡那些被迫賣身的伎子相比,有何差別?

  為了防止秘密泄露,木老闆給莊裡的奴隸全部都灌了啞藥。他們不能說話,又沒有自由,只能一輩子在這裡干到死。今天這個重要日子,他賄賂了看管的打手,才得以偷偷跑出來一個時辰祭拜。誰知,竟然在此碰上了齊瀾青。

  此刻,齊瀾青的臉色如同他身邊的世界,一片慘白。

  他的血液里恨意洶湧,一如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凝視著雷叔蒼老的面龐,握住他滿是繭子的粗手,啞聲確認道:「雷叔,你是否確定,當年帶我們出無風山的人,就是屠村之兇手?」

  雷叔鄭重其事地一連點了好幾次頭。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們的族人與世無爭,只求一方容身之地,為何招致如此災禍?而這些始作俑者,一邊大肆屠戮一邊充做救世菩薩,竟然就這麼心安理得?

  雷叔激動得熱淚盈眶,緊緊攥住他,比劃道:「這些年,你們都去哪裡了?」

  齊瀾青憋著一股氣,不知如何開口,他能說什麼?說他三十年來認賊作父,被夏人培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說他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言聽計從拼死拼活,為夏國的崛起保駕護航?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拍著雷叔的背安慰道:「雷叔,當年的孩子都長大了,我們過得很好。這血海深仇,我們替族人報!」

  雷叔點點頭,因為外出時間有限,他再次抱住了眼前這個從血雨腥風中走出來的孩子,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白茫茫的天地間,又只剩齊瀾青一個人靜立在大片墳塋前。他的人生再一次遇到了轉折點,所有預設的目標亦發生了巨大轉變。新的復仇大計,絕非他一人能夠完成,必須爭取其他兄弟的支持。可其他人都如曾經的他一樣,被洗腦得愚忠於夏,此番口說無憑,如何讓他們相信真相呢?

  李嬤嬤,也許是一個突破口。

  當年的江湖客中,其中一人就是李嬤嬤的父親李力,而且他一直擔任著訓練無風山男童的教頭。據說他臨死前不久,忽然精神錯亂,時常妄想有人報復自己,後來竟發展到提劍闖入王宮,刺傷了一名太監。現任夏國主趙德明只好命李家把李力拘禁起來,誰知他就在第一夜自刎而死,還留下了三個血字:「不是我」。

  此事在當時還引起了廣泛的猜測,但誰也不知道李力寫下這三個字時的真實想法。

  如今齊瀾青回想起來,似乎看到了兩件事隱匿於暗流中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是我。不是我策劃的,我只是個被動的執行者。

  李力也許是在對無風山的亡靈吐露真言。

  齊瀾青沉思許久,最終做了一個決定,快步返回隱月山莊,朝江南攏翠樓走去。

  隱月山莊內的防守情況他一清二楚,趁守衛換班之際,借著雪勢的遮掩,他一躍而上,從窗戶直接跳進了葉如蔓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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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點背景:趙保吉就是李繼遷,李元昊的爺爺。趙德明就是李德明,李元昊的爸爸。他們曾被大宋賜姓趙,故本文採用的是這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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