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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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外,更加熱鬧了。

  趙熠又抬來了一座棺槨,空曠的平台上橫列著三具屍體,簡直曠古未有,見所未見。

  皇帝的臉色陰沉得如同此刻天空中的滾滾黑雲。

  「老四,這是什麼?」皇帝眉峰一挑,語氣中充滿責備。

  「父皇,這是兒臣搶救下來的六皇子遺體。」趙熠道。

  「搶救?」韓為道咬得牙格格作響,如看殺父仇人一般盯住趙熠。

  「對。兒臣方才去開封府取證物,誰知都亭驛那邊突發大火,兒臣擔心契丹使團的安危,因此立刻趕了過去。萬幸的是,驛館內人員無一傷亡,但冰室在火勢之中岌岌可危。兒臣見他們人手不夠,就主動幫忙把六皇子的遺體抬了出來。因為驛館內一片狼藉,無法保存,兒臣心想這是重要證物,便自作主張把它帶進宮。正巧剛剛在合門廳,兒臣聽到諸位對於六皇子的死因仍有疑問,不如就在此開棺驗一驗,誰真誰假,一看便知。」

  「你竟敢碰六殿下的聖體!」韓為道出離憤怒了,他早上出發前,特意囑咐過自己的下屬看牢冰室,按照他的部署,絕不可能出現問題,這一切必然是趙熠搞的鬼!現在他的腦中只想著一件事,把趙熠千刀萬剮!正欲出拳之際,他再次感到怒火攻心,身上的力氣被抽離,腳下一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他身旁的契丹侍衛見狀,忙扶著他坐在椅子上。

  皇帝不置可否,韓為道無力出手,其他契丹人不敢吱聲,於是趙熠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叫來開封府的仵作,當即開棺驗屍。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六皇子並未中毒,而是死於腰斬之傷,契丹人為了混淆視聽,故意將他的屍體縫起來,並在其面部五官上留下假血跡。此外,棺槨里還有一串虎牙手串,其中兩顆兩寸長的獠牙,與圊廁內的坑洞嚴絲合縫,不差毫釐。

  如山鐵證面前,契丹侍衛們個個耷拉著腦袋,如同霜打的茄子,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反倒是韓為道呼吸大為緩和,臉色漸漸平穩,揚起頭直面大宋君臣一道道狂怒而厭惡的目光。

  趙熠見他毫不畏懼,心中一邊驚於他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另一邊更加謹慎,以防他巧言反撲:「韓將軍,知道你漏算了什麼嗎?當時你抬著六皇子的屍首遊街,只想著讓滿城百姓幫你見證六皇子死於中毒,卻沒想到有人會發現他的衣服被換掉了。我想,六皇子原本穿的紫色公服滿是血污,你只好給他換上自己的衣服,由於你們兩人身材差異太大,故而你的衣服在他身上顯得尤其不合身,只到膝蓋之處。」

  「哦對了,還有一點。」趙熠停頓片刻,索性將韓為道謀劃中的所有敗筆一一指出來,讓他輸得心服口服,「你在辰時正刻看到了六皇子的屍首,不立刻報案,反倒召集下屬閉門密談,直到近午時才入宮。這中間一個多時辰,你派軍醫縫好屍體,換上衣服,又讓他劃破自己的手指,在六皇子臉上做偽證,對嗎?那軍醫來見我的時候,右手食指上還有傷口呢!」

  隨行的契丹侍衛們,包括布格,聽到趙熠的話不禁打起寒顫,他怎麼仿若開了天眼,全盤掌握了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此時,一直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終於發話了:「韓為道,你還有什麼話說!」他說得極慢,一字一頓,每一口氣仿佛都有千鈞重,這種無可比擬的天家威勢讓人不由自主地膝蓋一軟想要跪服。

  然而韓為道卻是個異類,他恢復了六皇子出事前謙謙有禮的態度,對著皇帝躬身道:「陛下,韓某承認確實是對六皇子的聖體做了些手腳,但都是有苦衷的呀!薩滿教是我國的國教,阿德蘭神是掌控契丹人生命和靈魂的神靈,若一個皇族死時屍身不全,會遭到阿德蘭神的詛咒,一則不能超生,二來不得入皇陵,只能拋諸郊野,任由野獸啃咬屍身。陛下,此番出訪,韓某本應護衛六皇子周全,卻不料發生這樣的慘劇,我怎能忍心讓他成為孤魂野鬼!故而補全他的聖體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啊,陛下明鑑!」

  韓為道變臉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還扯出些神神叨叨的講究,大宋君臣聞言,簡直像當堂吞了個蒼蠅一樣噁心得要命。皇帝還沒發話,洵王就忍不住怒罵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韓為道,你之前那般跋扈,那般蠻不講理,不僅數次主動攻擊我四弟,更是設置重重障礙阻撓案件偵破,我看你根本就與煙柳班的兇手是一伙人!你們合謀害死六皇子,還倒打一耙,妄圖讓我朝擔下這個罪名,是也不是?!」

  韓為道極為平靜有禮地回應道:「洵王殿下,我根本不認識煙柳班的人,而且之前也說過了,我確實不清楚六殿下與他們有什麼打算。我做的,只是為六皇子的身後事盡一份心,修補了他的聖體而已,其餘的全不知情。」說完,韓為道緩緩站起身,面向趙熠和皇帝深施一禮:「祐王殿下,韓某代表大遼子民,感謝你將殺害六皇子的兇手繩之以法。陛下,既然真相已水落石出,那這兩個兇手我就帶走了,告辭!」


  「韓將軍,今日你為何總是著急走呢?我話還沒說完呢。我這裡有一物,是有人在沉香棚附近撿到的。」趙熠從懷中取出一塊橢圓形的腰牌,呈給皇帝,「父皇,這是一塊虎紋木質腰牌,據說是契丹侍衛的貼身之物,不知真假。」

  韓為道終於找到了一處破綻反擊,他立刻讓一個契丹侍衛解下腰間的飾牌遞了上去,堅定反駁道:「非也非也!那腰牌絕對不是我方之物。陛下請看,真正的契丹腰牌是方形鷹紋銅質的。」

  韓為道沒料想又著了他的道,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時連罵人的話都說不出。

  皇帝漠然地看著趙熠在眾人前演的一齣戲,對比了一下兩塊腰牌,確實一模一樣,沉聲問道:「老四,你方才說這腰牌在哪裡拾得的?」

  「煙柳班常駐的勾欄名叫沉香棚,有人於八月十七日在沉香棚後面的林子裡,撿到了這塊腰牌,而後賣給了金記當鋪,兒臣便是從當鋪買來的。這一應物品流轉都有當鋪的記錄,父皇如有疑問,可以隨時調閱。」

  這番話說出來,再次在群臣中引起震動——八月十七日,六皇子出事當天,有契丹侍衛去過沉香棚,他能去做什麼呢?答案呼之欲出。

  「韓為道,你分明早就知道了兇手!竟然還屢次堅稱與他們並不相識?呸!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盛怒的洵王揮動著雙手,大叫道。

  韓為道現在真的無話可說了。他對趙熠的恨意如滔滔巨浪,幾乎突破天際,此時一切算計都被揭穿,他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顧任何後果,只想即刻取了趙熠的性命。

  「趙熠!」韓為道一聲嘶吼,咬緊牙關想要奮力躍起,卻發現自己竟四肢無力,完全動彈不了,他渾身的怨氣上涌,悲憤地罵道,「卑鄙小人!你對我下毒!」

  「韓將軍,你中毒了?」趙熠十分恰當地表現出大吃一驚,「朝堂之上,陛下在此,還有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我壓根都沒碰你,怎麼給你下毒?」

  「定是方才打鬥之際,你下的毒!」韓為道喘著粗氣,只感覺自己愈加疲累,連說話聲音都小了不少。

  「韓將軍,你該不會聞到了我衣服上的薰香吧。唉,我最近睡眠不好,便點了些安神助眠的香料,你難道也沒休息好?不然怎麼會一聞就睏倦呢?」趙熠皺著眉,看起來萬分疑惑。

  「你!你,你…」韓為道心力交瘁,無力地垂下頭顱,幾近失語。

  「唉,韓將軍,你是大遼的忠臣,其實我也不相信是你害死了六皇子。」趙熠見狀,發出一聲幽幽嘆息,「你一直視我如洪水猛獸,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自己家的後院起了火呢?」

  韓為道猛地抬首,雙眸瞪得渾圓,眼白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

  趙熠悲天憫人地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最後一件證物——從王玻身上搜出來的那封書信,交給劉資。

  韓為道閉上了雙眼,渾身都在發抖,他的手支在椅背上,勉強撐住佝僂的身體。忽然一陣氣急,他喉嚨一甜,噴出一口鮮血。身旁的契丹侍衛慌忙上前擦拭,韓為道伸手一擋,虛弱地搖了搖頭,流下兩滴渾濁的淚水。

  「韓將軍,你現在明白了吧,這是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趙熠的聲音再度響起,「在遼國,契丹二皇子威望極高,是儲君最有力的競爭人選。而六皇子,只是在今夏旱災之後才有了些威望。所以,你與六皇子謀劃,藉此次南下出使之機,干票大的。你們原本的計劃,是讓六皇子故意在皇城中消失,然後以此為出師之名,向我朝發難,並逼迫我朝割讓關南地區作為補償。如果我朝不允,你們便派早已部署好的兵力,強行南下攻取。而王立昂和王玻,是遼國多年前安插在汴京的細作,此次正好與六皇子協作,妄圖偷天換日。可你完全不曾想到,煙柳班實際上早已成為二皇子的人了,他們拿著二皇子的授意,將計就計,直接將六皇子殺死了。」

  趙熠望向六皇子的棺槨,輕嘆了口氣,接著道:「第二日,你看到六皇子的遺體,大驚失色。你知道定是煙柳班之人下的手,但你不能說出來,否則一來會暴露你們原本的計劃,二來會暴露王立昂和王玻的身份,你只能私下派人去質問他倆,同時偽造六皇子的死因,並把責任往我朝頭上推。你給我短短五天時間破案,壓根就沒想讓我們查出真相,因為查不出,對你才是最有利的。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告訴遼國皇帝,六皇子的死是我朝造成的,也可以名正言順地派兵攻打我朝。」

  「韓為道,今日在紫宸殿上,你一直抵死辯解,數次急不可耐想要離開,無非是害怕我將你的陰謀揭露在陽光之下。」

  「韓為道,你原本的謀劃失敗了,不得不撒更多的謊,做更多的假來強行掩蓋。然而,做的越多,錯的越多,暴露的越多。」


  「韓為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六皇子的死,一是他咎由自取,二是你推波助瀾,三是二皇子暗下黑手。無論是你,還是二皇子,都想把罪責歸咎於我朝,我告訴你,那是痴心妄想!他的死與我朝沒有半點關係!」

  趙熠鏗鏘有力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在鴉雀無聲的大殿中迴響,一字一句落在眾人的心上。群臣先是驚訝於案件本身,而後逐漸轉化為對趙熠的敬佩與推崇。今日,他與韓為道的對質及對案件的推演,可謂逐級深入,層層剝離,將契丹人血腥黑暗的陰謀完完整整地展現出來,也讓韓為道所謂整裝待發的「百萬鐵騎」成為無名之師,避免了一場生靈塗炭的戰爭。

  他們早已忘記,平日裡沉默寡言、不理世事的祐王趙熠,其實是馳騁疆場、衝鋒陷陣的三軍統帥,他有勇氣,有智慧,更有一顆火熱的赤誠之心。

  面對趙熠一遍遍的聲討,韓為道已無力反駁。他始終低著頭,不欲讓宋人看到他的絕望和痛苦。只是那微微顫抖的身體和彎成弓形的背脊,讓這位殺伐決斷的遼國重臣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

  這時,高高在上的皇帝冷冷開口,帶著隱隱的威勢:「韓將軍,澶淵盟約已無再議的必要,你帶上所有的證物,即刻離境。」

  群臣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就這樣簡單處理?

  太子隨即表示反對:「父皇,韓為道所作所為令人髮指,就這麼放回去,我大宋顏面何存?」

  洵王也站了出來,難得地與太子統一意見:「兒臣認為,應該將韓為道拘禁,讓遼國皇帝先道歉,再派人來贖。此外,應趁此機會減少每年供遼的歲幣,還應…」

  「夠了。遼人的陰謀並未得逞,我國也沒有什麼損失,此事朕意已決,不必討論了。朕累了,都回去吧。」一早上的驚心動魄讓皇帝十分疲憊,他用手掩住口,連連咳嗽,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還不忘吩咐:「老四,你送韓將軍出宮。」

  趙熠就屬於後者,他早已料到皇帝會採取息事寧人的處理方式,對此毫不意外。目送離開後,趙熠邁步向韓為道走去,心中還有一個疑問需要他解答。

  「四弟!」太子和洵王異口同聲,而洵王搶先沖了過來,幾乎抱住他的肩膀道:「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你真是我輩的楷模!」

  「二哥說笑了,現在朝局安定,內無憂,外無患,何來『既倒』?何言『將傾』?這般厚贊,臣弟擔當不起,臣弟不過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趙熠笑了笑,謙虛有禮地回道。

  眾人見他不居功自傲,欽佩之意更甚。宰相丁謂走到趙熠面前,笑道:「祐王殿下,有勇有謀,朝堂之上有如此良才,家國之幸!」

  一時間,群臣紛紛上前,嘴裡說著「微臣敬佩不已」、「祐王國之棟樑」之類的恭維之語。紛紛嚷嚷中,倒是太子,再也沒說一句話。

  趙熠費了些口舌,終於擺脫了眾人,帶著頹喪的遼國人,一路往西華門出宮去。

  暗淡的天空忽然放了晴,淺淺的陽光透過漸漸擴大的雲層光洞照在大地,宮城的飛檐翹角似乎又恢復了許許生氣。

  走在皇城橫街上,韓為道如同一隻鬥敗的公雞,一言不發,絲毫不見往日的傲慢氣勢。趁他惶惶不安之際,趙熠冷不丁地發問道:「張汝成現在在哪兒?」

  韓為道一怔,轉過寫滿消沉的臉,眼神里尚未聚焦,愣愣反問:「誰?」

  「張汝成。」趙熠說著,仔細觀察他臉上的變化。

  「張汝成?」韓為道的眼中充滿迷惑,停下腳步,費力地思考回憶,卻完全想不起這號人,「他是誰?」

  趙熠確定他沒有隱瞞,又追問道:「龐冰、秦廣財,你都不認識?」

  韓為道茫然無措地看著趙熠,搖了搖頭。

  「他們都是我調查出來的遼國刺事人。」

  「祐王殿下,你不必再詐我了。」韓為道頹廢地嘆了口氣,「我實話告訴你,這是我們多年來唯一一次行動,涉事者只有王立昂和王玻,無關其他刺事人,不可能被你調查出來的。」

  趙熠看了看他的眼睛,轉過頭去,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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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作者有話說:親們,汴京第一個大案子基本結案啦,當然一切還沒有結束~借地公告一下,我有一本新的連載上線啦,《吹夢到安西》,歡迎大家去專欄轉一轉,謝謝各位小仙女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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