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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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如蔓走出趙熠的主屋,剛感到一絲輕鬆,瞬間又被另一種沉重的心情包裹了。

  她要和葉如蕭分離了。她知道弟弟依賴自己,知道弟弟不願與她分離,但她更了解弟弟的天賦與抱負,跟著她漂泊是沒有前途的,更何況他的身體狀況無法遠行,如今,她也只能替弟弟做出這個有些殘忍的決定了。

  葉如蔓心中一陣酸痛,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她隱忍著情緒,踱著步子走到偏房門前,輕輕拭去眼淚,換上一張笑臉開門進去。

  葉如蕭在屋內讀書,看到姐姐進屋,立馬把書放下,端起桌上的藥走了過來,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葉如蔓接過藥,笑著說道:「我喝過了,放心吧。」她輕輕地抱了一下弟弟,又道:「蕭兒,姐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王爺同意保薦你去白鹿洞書院念書。」

  葉如蕭瞪大圓圓亮亮的雙眼,露出了歡喜的大笑,興奮地搖動起姐姐的手臂,可旋即他收起笑容,忐忑地看著葉如蔓,在紙上寫道:「那你和我一起嗎?」

  葉如蔓溫柔地說道:「不了,爹娘的大仇未報,我要隨王爺去查案。」

  葉如蕭慌了,他胡亂地發出「啊,啊」的隻言片語,拼命搖頭,雙手拽住姐姐的衣裳,淚水奪眶而出,嘴巴嗚嗚咽咽地不停。

  葉如蔓感覺自己心被揪住了,忍不住淚水漣漣,好一會兒才微微平復情緒,說道:「蕭兒,你在白鹿洞書院,一則可以實現你的理想願望,二則有個安全無虞的安身之處,不用在外顛沛流離,三則白鹿洞就在廬山腳下,紫煙山莊的人可以時常照顧著,我也放心。等爹娘的事情查清楚了,我就回來陪你,好不好?你安心念書,以你最開心的方式好好生活,就是對爹娘最大的告慰。」

  葉如蕭撲到姐姐的懷裡放聲痛哭,幾乎喘不上氣,葉如蔓心如刀絞,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勸慰。待葉如蕭慢慢緩過來,她忙著替他收拾東西,所有物品分門別類整理好,又反覆叮嚀囑咐,如此一晚,很快便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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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七月初六,趙熠要下山,常淑容、常無憂、常無恙還有周政、海無涯等人一同趕來送行,一路相送到紫煙山莊的大門口。葉如蔓背著一個很簡單的行囊,身旁站著葉如蕭,兩人紅腫著眼眶站在隊伍最後,等待趙熠與眾人話別。

  忽然間,周政一瘸一拐走過來,略一抱拳,十分有禮地問道:「葉小哥,可否冒昧問幾個問題?」

  葉如蔓正傷神恍惚著,頭一次見周政如此有禮節,不禁一愣:「周將軍但問無妨。」

  周政道:「葉小哥哪裡人氏?」

  葉如蔓道:「我祖籍金陵。」

  「金陵啊…那你出生在何地?」

  「…我也出生在金陵啊。」葉如蔓感到莫名其妙。

  「高堂高壽?」周政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爹娘前不久過世了。」提到爹娘,葉如蔓的心臟仿佛被人狠狠插了一刀。

  葉如蔓被看得極不舒服,便道:「這是我的家事,抱歉無可奉告。周將軍如無其他事,我就要走了。」

  周政不死心地看看她,又看看葉如蕭,又問道:「令尊是否曾…」

  趙熠與一眾人話別,正要上馬車,眼光掃視一圈,發現周政在和葉氏姐弟說話,兩人的臉色明顯不豫,便招了招手道:「樂水,樂山。」

  如蔓如遇救星,趕緊拉著弟弟走到趙熠面前。趙熠指著葉如蕭對常淑容說:「常莊主,這是我的小廝葉樂山,他身體有恙,我已准許他留在廬山休養,後續事宜我已安排妥當,煩請你多加照顧。」

  常淑容道:「王爺放心,我明白。我會像對待無憂、無恙一樣,照顧好他的。」

  葉家姐弟聞言,向常淑容行了個大禮。

  「時辰不早,本王告辭了。」趙熠向紫煙山莊眾人略一行禮,便登上馬車離開。葉如蔓最後抱了抱弟弟,狠下心咬牙離去。

  下山的一路,葉如蔓心中仿佛被人切走了一塊,痛徹心扉。她長這麼大,一直生活在一個和和美美的大家庭里,父母愛她,弟弟敬她,她從未想過會與他們分離。可如今,她離開幼弟,背負著為父母報仇的使命,獨自一人踏上未知的前路。她忽而有些迷茫害怕,一種壓抑沉鬱的情緒充滿了她的心房。

  「樂水。」她聽見有人叫她,恍神間抬起頭,是趙熠。

  「上馬車,你身體有傷。」他的聲音低沉,卻不容拒絕。


  她恍恍惚惚地登上馬車,坐定。馬車裡安靜地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聲,她感到更加壓抑,便悄悄別過頭去,隱忍著不留下眼淚。

  「周政剛才欺負你們了?」趙熠問道。

  葉如蔓轉過臉,搖頭道:「沒有,只不過他問了我爹娘的事情,我不願回答罷了。」

  趙熠微嘆了口氣,道:「你們一家人,感情真好。」

  趙熠勸慰道:「還有親人在世,便是好的。有的人,早就是無親無故,孤家寡人。」

  葉如蔓聽到他語氣寂寥而落寞,忍不住問道:「王爺何出此言?天家皇嗣眾多,是一般的小門小戶不能比的。」

  趙熠漠然地說道:「子嗣眾多,那又如何?我只有一位親人,就是我母親,在這世上,早已沒有我的親人。」

  葉如蔓聽說過天家無父子,但她不知內情,不敢妄議,只得噤聲靜坐一旁。

  趙熠也不多言,目光一轉,輕輕掀起車簾,默默看向窗外。慢慢的,他又陷入了一種漩渦般的悲沉情緒,如同一尊冷麵冰霜的雕塑,一片陽光照在他的臉色,他感受不到溫暖,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了痛苦的黑洞之中。

  過了許久,馬車驟然停住,韓長庚在車外道:「王爺,到江州府了。」兩人這才從各自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下車進府。

  「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程慕賢溜須拍馬的聲音由遠及近。

  「程大人,蘇知府的案子有進展了麼?」趙熠直截了當地問道。

  「唉,張汝成奸詐狡猾,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實在是沒法查下去啊。」程慕賢一幅疲累的樣子,唉聲嘆氣。

  「他在江州那麼大的產業,手底下那麼多人,竟無一知情的?」

  「我們一個個查問過了,現在還在江州的都不知情,怕是知道內幕的要麼死了,要麼逃了。」

  「之前與張汝成接觸過的人,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他身邊的人都排查過了,這人在江州經商多年,為人不拘小節,仗義疏財,人緣甚好,以至於他的那些朋友都不敢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情,查來查去實在是毫無線索啊。」

  趙熠指著葉如蔓說道:「這位是葉仵作,在蘇大人遇害一案中立了大功,程大人應該知道的。本王此番上廬山碰巧得了新的線索,於是又尋了葉仵作過來,請他協助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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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時辰之後,葉如蔓終於從堆積如山的案卷和物證中,找出了一點突破。她將新的發現謄抄在紙上,走出江州府的大門。

  韓長庚在門外等她,看見她出來便道:「樂水,王爺在長江邊等你。」

  葉如蔓道聲謝,往江邊走去。

  天空還是清澈的湖水藍,西邊的地平線泛起絢麗的霞光,一行白鷺划過長空,飛入白雲,斑斕的色彩流動著,匯成一幅夕陽唱晚的畫卷。殘破的鎖江塔危立於江邊,在日光的照耀下,都顯得不那麼破敗蕭索了。

  遠遠地,她看見鎖江塔上立著一白衣人,輕風相送,衣袂飄動,燦爛天光仿佛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光,飄飄然如神仙。

  她慢慢走近,在唐獻的示意之下登上殘塔。趙熠挺拔地站在塔尖,微昂著頭,雙手背在身後,一隻手裡握著一封信,出神地看向平靜的江水。

  「王爺。」葉如蔓輕輕地叫了一聲,生怕驚擾了他。

  趙熠回頭,沖她淡然一笑,道:「這裡風景甚好,看得人心情都舒暢不少。」

  葉如蔓往前走了幾步,極目遠眺,北望長江煙波浩渺,大河湯湯,南望江州萬家煙火,古城幽幽,這是她最熟悉的場景。她與父母和弟弟,不知看過多少次這樣壯麗的景色。而如今卻物是人非,她只覺滿目瘡痍,心裡充滿蒼涼悲戚之感。

  趙熠看出她觸景生情,安慰道:「浩浩長江,東流入海,人活著,要往前看。這是你告訴我的。」

  葉如蔓閉上眼仰起臉,儘量控制著心中奔涌的情緒和即將決堤的淚水。

  「你可有什麼發現?」趙熠怕她深陷其中,忙轉移了話題。

  葉如蔓定了定神,緩緩點頭道:「程大人所言不虛,張汝成和他的手下做事乾淨,幾乎沒留下什麼線索,不過我反覆研究犯案人的卷宗,有一個小小的發現。張汝成,三十六歲,原籍河東嵐陰,景德二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因旱災流至江州,後就地編戶入民。至今未婚,家中僅有一管家主事,已隨他一起潛逃。龐冰,三十四歲,原籍河東嵐陰,十六年前因旱災流至潭州,後就地附籍,未婚。兩人是同鄉,年紀相差不大,而且均是在景德二年以流民身份異地附籍,經歷如此相似,會不會太巧了點?」


  「米灃今年二十一歲,是土生土長的江州人氏,未婚。他是孤兒,十五歲開始受僱於張汝成,因可靠老實被委以重任,管著張汝成在南山村的藥鋪。他是張汝成到江州後招募的幫手。」

  「這麼看,張汝成和龐冰應該是在原籍河東加入的那個組織,後來分散到其他區域來擴大自己的勢力。」趙熠看起來神色有些沉重,「張汝成和龐冰在江州、潭州安置後,是否有任何不軌的舉動?」

  葉如蔓道:「案宗上並未前科,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行事十分隱秘,官府沒查到;二是他們一直蟄伏,並無行動,直到此次行事敗露。」

  「那麼接下來只能從河東那邊入手了。河東我倒是有些熟人,等回了京城,我便著人去調查。」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不算線索的發現。」

  「你說。」

  「王爺請看,這牡丹紋身…」邊說著,她把東西從懷中掏出來。

  趙熠條件反射般退開好幾步,待他反應過來,才看到葉如蔓吃驚的表情和手裡拿著的一張紙。

  「咳咳…」趙熠手握拳狀放在嘴邊,以掩飾尷尬,「本王有些風寒,怕傳給你。」

  葉如蔓一看他這樣子,就猜到他被之前自己掏出驗屍的銀釵給嚇到了,以為她要直接拿出一塊肉皮,所以才彈開那麼遠。她覺得甚是有趣,嘴角微微一彎。

  這點微表情被趙熠盡收眼底,她竟然明目張胆嘲笑自己!他內心有些不悅,可看見她上揚的眉眼,才發現這兩天來,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他決定不追究這點小事了,便繼續剛才的話題:「牡丹紋身怎麼了?」

  葉如蔓指著紙上臨摹下來的刺青,道:「這朵牡丹相較於正常的圖案顯得較為腫脹,線條有些歪曲和變形,我推測是在人年幼的時候紋上去的。而那個雪花刺青則沒有這種情況。」

  趙熠拿來仔細一看,確實如此:「這個組織可真不簡單啊…」

  「你放心,此事我一定會在能力範圍內幫你查清。」

  葉如蔓聽到他的承諾,頓時踏實了些,心懷感激道:「多謝王爺。王爺大恩大德,小人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趙熠看著她低眉垂眸,長長的睫毛忽閃,璀璨的晚霞勾勒出她優美的輪廓,即使身著男裝不施粉黛,臉龐也依然明麗動人,心中一動,有個一直盤桓在他腦中的想法,不知不覺就說了出口:「你若想報答我,也不是沒有辦法。」

  葉如蔓一愣,道:「請王爺明示。」

  「我想請你查一宗舊案。」

  「舊案?」

  「不錯,二十四年前,關於我母親的舊案。」

  「皇后娘娘?」

  「不錯,此次上廬山,我方知,我母親的死極有可能是有人蓄意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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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時辰後,趙熠和葉如蔓從鎖江塔頂走下來。唐獻迎了上去,只見二人神情不展,似乎剛剛討論完十分嚴肅的事情。他不便多問,只道:「王爺,今日天色已晚,已經錯過了渡江的時間,您看是否在江州歇一日,明日再出發?」

  趙熠點頭道:「嗯,明日再走。正好樂水說他要去祭拜父母,你陪他去吧,免得再出現之前被人偷襲的事情。」

  「屬下遵命。」唐獻道。

  「另外,我收到了廬州知府陸宣的請帖,請我去敘敘舊。如此,我們中途在廬州停留一日。」

  「不錯,陸將軍已經在幾個月前調任廬州知府,等見到他你可要稱他一聲陸大人。」

  唐獻喜形於色:「王爺,太好了!好久沒見過陸將軍了,我實在很是想念陸二公子啊!」

  唐獻這麼一說,趙熠的思緒就飄回了漫天黃沙的邊關,他人生中唯一一段生氣勃勃的日子,他嚴肅的臉上舒展開來,和顏悅色道:「你就知道找陸二,你們以前闖的禍還不夠多嘛。」

  唐獻嘿嘿一笑:「這不是有王爺您幫忙擺平嘛。再說了,當年我們也是做了不少好事的。」

  趙熠笑道:「你所謂的好事,是指年關時偷偷給軍營的人放煙花,差點把糧草燒了?還是下河抓魚的時候,自己掉進河裡被衝出去二里地才救回來?還是跟陸二打賭,結果被他騙了兩個月的軍餉?」

  提到他過去的糗事,唐獻尷尬地摸摸腦袋,目光一斜,竟然看見葉如蔓在一旁偷笑,實在是很沒面子,便挺直了背道:「王爺您別揶揄我了,好歹我也是有軍功在身的人。」


  趙熠哈哈一笑:「我看你自從在知魚軒關禁閉之後,整個人謹慎過頭了,今天這個樣子才像你嘛。」

  唐獻乾笑兩聲,低下頭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不是怕您再責罰嘛。」

  「能屈能伸?」趙熠一挑眉,「看來你之前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啊不是不是。王爺一向賞罰嚴明,屬下再也不會酒後胡言了。」唐獻生怕趙熠又要說他,忙一抱拳,丟下一句「屬下去安排明日的事情」就匆忙退下了。

  天光漸暗,二人面南而立,江州城裡的家家戶戶已經亮起燈火。趙熠看向葉如蔓,晚燈映著她瑩白的臉頰,她正出神地看向前方那座城,明亮雙眼之中滿是留戀與不舍。

  「你答應幫我查的舊案,會引起血雨腥風,甚至朝局巨變,你害怕麼?」他問道。

  「害怕。」如蔓老實地點點頭。

  「其實我無意將你捲入無端紛爭之中,你若不願意也無妨。」

  「王爺,皇后娘娘是您最敬愛的人,您要查清真相,是盡人子之責,報生養之恩,我感同身受。」她偏過臉,鹿眼眨了眨,許下承諾一般鄭重而認真地說,「在我最困難無助的時候,您伸出了援手,飲水思源,我定然追隨您,直到此案水落石出。」

  她的一席話,字字都落在他的心坎之上,如同一場久違的春雨,悄然滋潤著早已乾涸的土地。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點點星火落入雙眸,漾起一圈一圈溫柔的漣漪。

  (第一卷:江州卷·清煙茉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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