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煙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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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又連續下了三日。一聲聲,一更更,朝朝復暮暮。

  趙熠所中的扶棘草之毒經過七日的調理基本已解,可他背上的舊疾卻有所加重,時常不分白夜地發作,疼痛仿佛在骨髓里不停地流淌,蝕骨噬心。

  暗夜裡尤甚,潮濕的空氣就像千萬隻小蟲,無孔不入地侵襲著他的每一寸肌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一片混沌中,他的思緒飄出了很遠很遠……

  他有過無數個難眠的夜晚。小時候,他曾在偌大的宮城裡一滴一滴細數著更漏聲,望著月亮陰晴圓缺的變化,等待著父親的到來。長大了,他曾在荒蕪的戈壁上枕著冰冷的刀劍,靜聽大雁的嘶鳴,等待著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再後來,他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看到汴京街市上繁華的燈火,聽到酒肆里起伏的吆喝,心一點點冷了下來。他已經不再有任何等待。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世事就這樣漸漸變遷,而他也這樣慢慢衰老、死去,直到變成史書上的一筆名字、宗廟裡的一塊木牌。

  一陣夜風吹開了他的窗戶,一陣幽香潛入屋內。趙熠只覺神明一清,從混沌之中抽身出來。

  是院中那株茉莉。

  他披衣起身,倚在窗前,靜靜地看著。這幾日,無論是炎炎烈日,還是疾風驟雨,那茉莉始終傲立於枝頭,又開出了幾朵潔白的花朵,清香溢滿了整個雲霞院。

  他有些動容。黑暗中仿佛有一隻大手,帶著涓涓暖流拂過他的身體,驅散了陣陣疼痛。然而更深處,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內心那早已凋敝、雜草叢生的冢丘之上,燃起了一團小小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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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九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行車隊沿著廬山山道蜿蜒而上。

  「今天可真是個好天兒!江州可真是個好地方!」唐獻站在半山腰的涼亭邊,俯瞰山腳下的江州城煙氣升騰,雲霧繚繞,仿若蓬萊仙境,不由得感嘆道,「這邊的景色與汴京迥異,真可謂秀麗無雙啊!」

  韓長庚在一旁的松樹下架爐煮水,忙於茶事,聽到這話,他斜眼瞥向唐獻道:「你前幾日可不是這麼說的啊。前幾日陰雨不斷時,你可是咒天咒地,恨不得趕緊插翅返回汴京呢。」

  「我那是擔心王爺在邊關落下的舊傷。你也知道,若是不下雨,還好些;只要一下雨,他的背上就容易酸脹疼痛。不過現在好了,江州那幾樁大案已經了結,官家又恩准王爺留在江州養病,晚些回京。正好可以上廬山看看咱大宋的大好河山,哈哈!」唐獻面向山谷伸出雙手,感覺心情舒暢,數日盤桓在眾人心上的陰霾被一驅而散。

  「江州的案子還不算了結呢。張汝成跑了,三萬兩贓銀也不知所蹤,官家讓程慕賢接手追查,估計還得費些功夫。」韓長庚邊聽著,邊向一個盛著茶膏的黑色茶盞中注入開水。

  「王爺已經替程慕賢做了很多了。若程慕賢連這點掃尾的工作都做不了,還當什麼提刑啊!」

  「慎言!慎言!」一滴熱水濺在韓長庚手上,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妄議朝廷官員,是你能做的?若是被王爺聽到,又該罵你了。」

  「是是是,不說這個了。」唐獻一捂嘴,側眼看了看四周,對著韓長庚竊竊私語道,「哎,你說那葉姑娘,江州結案就該走了,怎麼還就賴上王爺不肯走了呢?」

  韓長庚無奈地沖他翻了個白眼,手上的茶筅不停地擊拂杯盞:「你怎麼這麼八卦,王爺都同意的事情,你還追究什麼?」

  唐獻眼珠一轉,頭頭是道地開始分析:「不過也是,王爺玉樹臨風一表人才,雖然明面上沒人說,可我聽說暗地裡,連汴京的貴家小姐都讚嘆呢。你知不知道,她們私底下還評了一個汴京十大公子榜,據說王爺位列第一呢。」

  「你這人,天天亂七八糟地打聽什麼呢…」韓長庚轉了個身,根本就不想理他。

  「唉呀慎言,慎言!王爺過來了。」韓長庚實在聽不下去了,甩下一句話,端起茶盞放到涼亭的石桌之上。

  趙熠的馬車停在不遠處。今日,他受紫煙山莊莊主之邀上山拜訪,換上一件帶有海棠花紋繡的白色長袍,領口袖緣鑲著淺紫衣邊。他走下車對嚴午吩咐幾句,便到涼亭中飲茶。過了一會兒,嚴午領著葉家姐弟走了進來。

  葉家姐弟身形瘦弱,面色白皙,眉眼間有三分相似。他們穿著寬大的小廝衣裳,遠遠走過來,就像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與趙熠身旁高大精幹的侍衛們形成鮮明對比。兩人對著趙熠深深行禮,葉如蔓道:「問王爺安。我們姐弟倆感激王爺賜銀將我父母安葬,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趙熠迎著光坐著,正閉目養神,聽到聲音,抬眼道:「無妨,你的傷如何了?」


  「回王爺,我好多了。」

  「你之前說自己身上有傷,父母雙亡,幼弟體弱,兇手逃逸,擔心遭遇不測,執意要隨本王上廬山。本王念在你破案確實有功的份上,才應許你的。不過你要記住,本王在廬山上至多盤桓七日,便要返回汴京。到時你找長庚領些銀子,帶著弟弟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吧。千萬不可再撒潑耍賴,記住了嗎?」

  葉如蔓拘謹地垂下頭,微微縮著背,蜷起雙手,低眉順目,看起來弱不禁風:「是,小人記住了。」

  趙熠轉身望著遠處的江州城,良久才道:「既是跟在本王身邊,原來的身份不便再用了。長庚已經打點過江州衙門和雲錦園,說你們拿著銀子離開江州了。以後你倆就是本王的侍…」另一個「從」字還沒出口,趙熠想到兩人的身形,還是算了吧,「以後你倆就是負責通傳的小廝,名字也要改一下。」

  一陣悠悠清風自谷間吹來,拂去些許暑熱。趙熠環望四周,群峰競秀,鬱鬱蔥蔥,松石之間,山泉飛流。他手指輕敲桌案,沉思片刻,道:「你就叫葉樂水,你弟弟叫葉樂山吧。」

  「多謝王爺賜名。」姐弟倆躬身行禮,退了下去。

  葉如蔓拉著葉如蕭走到祐王車隊後方的一棵松樹下,遞給弟弟一筒盛滿水的青竹,道:「蕭兒,再喝點兒,還有一半的路要走呢。累不累?熱不熱?」

  葉如蕭搖搖頭,牽起姐姐的手,在手心裡寫了幾個字:「七日之後是不是又要被趕走了?」

  葉如蔓伸手擦去弟弟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道:「拖得一日是一日。張汝成還沒抓到,大仇未報,我會努力留在王爺身邊,至少,跟著他咱們不會像以前那樣遭遇不測。」

  葉如蕭緊緊握住姐姐,寫道:「姐,祐王爺看似平易近人,但畢竟皇親貴胄,難以捉摸,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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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一路迤邐而行。黃昏時分,天空由湛藍轉為橙亮,再變成紫紅,晚霞布滿了整個天幕,山巒疊峰間落滿了金輝。眾人正在驚嘆之際,車馬行過一道急彎,來到一處埡口前,一塊兩丈寬、一丈高的白石聳立眼前,上書「紫煙山莊」四個遒勁大字。旁邊流過一條旖旎小河,蜿蜒延伸至山谷里的一個幽靜大湖。

  白石前,已有十幾人靜立等待。為首的是一個斯文儒雅、挺拔俊秀的男子,身穿竹青絲質錦袍,正伸長脖子看著前方。身旁是一個和他一般高、濃眉大眼的年輕人,東倒西歪地站著,不時用手扇著風,臉上甚是睏倦不耐。再旁邊是一位鶴髮松姿的老人,皺著眉頭,傾身朝向那年輕人,似乎在低聲勸導著什麼。在他們身後,站著五名神情莊重的小廝和十名身穿五色紗衣的侍女,均垂首靜立。

  一見到趙熠的車馬,為首的男子率先疾步走向前,躬身施禮道:「在下紫煙山莊常無憂,恭迎祐王殿下大駕光臨!」

  趙熠走下馬車,展顏一笑,還禮道:「白樂天曾言:『匡廬奇秀,甲天下山。』方才一路盡覽廬山俊峰秀嶺,奇松怪石,果真是名不虛傳啊。」

  常無憂恭敬道:「正道是:『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雲,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王爺,廬山四季是景,若有時間,不妨多待幾日。」

  「此次上山,本就叨擾,何況身負皇命,還須早日回京啊。」

  「蒙王爺屈尊來訪,敝莊榮幸之至,蓬蓽生輝。前幾日王爺下榻雲錦園,在下就該過去拜見。只是前陣子,正巧母親閉關,在下與舍弟在外採買,昨日方還。實在是多有不周,還請王爺見諒。」

  「常副莊主客氣了。在雲錦園承蒙莊主關照,本王感激。」

  「不敢不敢。在下聽聞王爺背上舊疾,陰雨天時常發作,想來是風寒濕邪,痹阻經脈所致。正好敝莊有幾眼湯池子,溫泉水自地下湧出,源源不絕,可強身健體,消弭疼痛。俗話說:『冬病夏治』,這暑熱天泡溫泉是事半功倍。王爺,不妨一試。」

  「如此甚好,便由常副莊主安排。」兩人說笑著,走過小河上的一座木橋,又沿河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座精巧雅致的畫舫前。這畫舫朱漆彩繪,富麗堂皇,雖然天色未暗,船艙四角已經燃起了紅色的燈籠。

  常無憂引著眾人上舫。畫舫駛在湖中,周圍山嶺環抱,叢林蓊鬱。湖水幽靜,如同鏡面般透亮,反照出天上絢爛的紅雲。這湖光山色之中,樹之青蔥,水之碧綠,日之金燦,霞之斑斕,皆倒映在水面之上,讓人目不暇接,如同置身仙境,眾人俱是看得如痴如醉。

  「人間勝境啊!」韓長庚不由得感慨道。

  常無憂走到畫舫的窗前,手畫了一個圈:「諸位請看,從方才的埡口進來,目之所及,這山谷里每一處都是紫煙山莊地界。此湖名為落玉湖,在山莊的入口處。經由此湖,可達山莊的起居住所,便是那一片建築。」他手一指,只見不遠處有一大片雕樑畫棟的建築,有的在山谷,有的在山腰,皆依地勢而建。


  眾人聽到此,心中均驚詫於紫煙山莊的富庶。唐獻更是驚掉了下巴,不禁對韓長庚私語道:「都說紫煙山莊富甲一方,如今才識得真面目。京郊那幾個莊子,號稱達官顯貴流連之地,但我看呀,在紫煙山莊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常無憂身旁的年輕人聽到了,立馬站直身子,雙手背在身後,驕傲地說:「那是自然。我母親嘔心瀝血一番經營,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哪是一般莊子能比得了的?」韓唐二人轉身一看,這人眉眼甚濃,嘴角撇著,身穿寶藍色錦袍,腰間別著一長串五色寶石。雖然一直沒說話,但他的眼睛始終滴溜滴溜轉個不停,他不敢直視趙熠,便將目光放在侍衛和小廝身上。從山口到船上一會兒的工夫,已經全部被他打量了個遍。

  「無恙,不得無禮。」常無憂一手扯過年輕人拉到自己身後,對著趙熠一行人,拱手躬身道,「王爺,諸位大人,這是舍弟常無恙,他年輕不懂規矩,望海涵。」

  常無恙在身後低垂著頭,一雙大眼睛卻偷偷朝趙熠看去。趙熠看著他甚是有趣,便沖他親切一笑,道:「無妨,無妨。」又指著自己身後的隨從,道:「他們是我的侍衛韓長庚、唐獻、嚴午、彭柏,還有兩個小廝,葉樂水和葉樂山。我看令弟和他們年紀差不多,卻性情直率單純,本王甚是喜歡。」

  聽到這話,唐獻不由得看了一眼葉如蔓,只見她充耳不聞,呆呆站在一旁。

  常無恙得到趙熠的讚許,嘴角飛揚起來,眼睛彎成一道新月,興奮道:「多謝王爺!我哥他們過於刻板,都不懂得欣賞。」他從常無憂背後跳出來,看著趙熠說道:「王爺,我看您丰神俊朗,芝蘭玉樹,可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端的是濁世翩翩佳公子,月下盈盈謫仙人……」

  眾人聽到這詞藻堆砌的話,均忍俊不禁。常無憂更是腦殼都疼,再次一把把弟弟塞到身後,賠笑道:「王爺,舍弟自小不愛讀書,淨看些不入流的話本子,冒犯您了,請見諒……」

  常無恙極其不滿地伸出一個腦袋:「什麼叫不入流?哥你說話可要負責任,母親也喜歡看,呂班主送的那本《龍鳳亭記》,母親愛不釋手,都翻得起毛邊了,你怎麼不說她?」

  常無憂一把把他按了回去,沖著趙熠道:「王爺休怪,我這就把他趕出船艙,免得攪了您的清淨。」

  「哎別別別,我不說話就是了嘛。」常無恙趕緊識趣地縮到哥哥背後,果然是一聲不吭了。

  趙熠哈哈一笑,擺了擺手。這麼一鬧,船艙里的氣氛驟時熱鬧了起來,常無憂和趙熠坐在船頭聊廬山的風土人情,常無恙和韓唐嚴彭四人也很快打成一片。葉如蔓和葉如蕭姐弟倆則站在小廝和侍女們中間,不敢多說一個字。

  「王爺,前方船就到岸了。」常無憂指著身邊的老人道,「這位是山莊的管家厲叔,他會帶您去知魚軒稍事休息。今年廬山比往年要炎熱些,我已吩咐人多送些冰過去。如果不夠,您隨時告訴厲叔。哦對了,晚上筵席設於浸月閣,近日莊子裡還有些其他的賓客,到時不免有些嘈雜,還望您不要介意。」

  「我來貴莊,已是打擾,何來『介意』一說?」

  「後日便是七月初一,山上將舉辦茶祭,祭廬山茶神。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會啊,王爺願意來觀禮嗎?」

  「好,我一定去。」

  「山莊東側有一處名喚白虹園,便是溫泉池子了。前陣子已修葺一新,也將於七月初一正式開放。王爺,若想緩解痛症,需連續五日在午膳前去泡湯池,每次以一炷香的時間為宜。到時您想去,隨時吩咐下人即可。」

  「多謝常副莊主。」

  畫舫靠岸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管家厲叔帶上幾個打燈的小廝,引著趙熠一行人來到半山腰上的知魚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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