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 125 章

  黑暗如同濃墨, 瞬間將滕玉意吞噬。記住本站域名

  墮入的那一剎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輕綿綿的鴻毛, 隨風起伏飄蕩。

  靈魂離開了軀殼, 等待她的是永無盡頭的幽冥之境,但是這一回,她心甘情願, 無怨無嗔。

  也不知在幽冥中飄蕩了多久, 身後忽然傳來一點渺遠的聲響,那聲響如同滾滾而來的海浪, 越來越近, 越來越響, 灌注到頭頂, 大力將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聲, 滕玉意重重跌落到一處所在。

  那是一個池塘。

  水底冰冷刺骨, 讓人渾身寒戰。

  滕玉意渾渾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氣刺激著她腔子裡那顆早已木僵的心,冰水喚起她殘存的意識。

  這一幕何等熟悉。

  滕玉意依稀意識到,接下來無論她如何掙扎, 都難逃死亡的宿命, 但很快, 有人游過來將她拉入懷中, 對方臂彎里的暖意, 一下就驅散了她身周的寒意,水下光線昏蒙, 滕玉意隱約感覺到那人是個少年。

  少年摟著她, 在她額上輕輕吻了吻。

  這動作透著無限憐惜, 讓滕玉意心裡驟然牽痛,隨後那人拉著她往光亮的岸邊游, 把她推上岸的一剎那,滕玉意聽到他在她身後說:「別忘了我。」

  滕玉掙扎著回頭看,背後卻早已是一片虛無,緊接著就聽到耳邊焦聲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地睜開眼,對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杜庭蘭俯身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吁吁點頭,窗外天光透亮,空氣卻很寒涼,院中的小丫鬟們儼然在嬉戲著什麼,隱約能聽見歡笑聲。

  暖閣里人影綽綽,春絨和碧螺正忙著將銀絲炭放入暖爐中。

  屋子裡散發著甜淨的玫瑰香,四處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

  杜夫人起身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領,為滕玉意披上,「揚州難得看到這樣大的雪,聽,那些婢子們都樂壞了。」

  滕玉意愣眼望著窗外,不知不覺間,已是隆冬臘月了,再過不久,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

  或許是憐惜她大病初癒,兩家人異常重視她的這個生辰,姨母和姨父專程從長安趕來,紹棠也向國子監告了長假。

  家裡許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原本該很高興,但滕玉意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尤記得二月底她帶著一眾僕從去長安,路過渭水時不慎墮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後,身體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長安的那半年,據說她老是撞到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發動叛變,八月長安也遭遇了一場大劫。

  八月中的某個陰日,長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亂,碰巧她晚間出門訪友,不幸也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經魂飛魄散,是清虛子道長啟動一個道家大陣把她救回來的。

  那之後她整整昏迷了三個多月,醒來後就被送回了揚州。

  這一病到底大傷了元氣,病癒後她竟將長安那幾個月的經歷忘得一乾二淨。

  除此之外,她晚間還總是做噩夢。

  怪就怪在每回夢境都一樣,夢中有個少年把她從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當她想看清楚少年是誰,就會突然從夢中驚醒。

  醒來後,她胸口總是酸悶難言。

  滕玉意無意識揪住自己的衣襟,忽然想起阿爺,一愣道:「阿爺呢?」

  杜庭蘭軟聲對滕玉意說:「你先穿上衣裳。

  姨父在書房同阿爺說話呢。」

  滕玉意默默接過外裳,在那場平定淮西叛亂的戰役中,阿爺不慎中了屍毒,命雖僥倖保住了,但整條左腿都沒了。

  她病重的時候,父親自己身體也未愈,卻仍支撐著病體,寸步不離地守護她。

  前些日子她去書房找阿爺,剛巧聽到茶盞摔落的聲音,阿爺尚未適應自己身體的殘缺,本想下地為自己斟茶,卻不慎摔倒在地。

  阿爺那一刻的狼狽,深深刺痛了滕玉意,自她有記憶起,阿爺便總是巍峨如天神,如今光是站立都如此艱難。


  她奔進屋攙扶阿爺,過後總去前院陪伴阿爺,阿爺倒是絲毫不見消沉,為了安慰女兒總說:「不過丟了一條腿,便是雙腿盡失,阿爺也照樣能上戰場。」

  算起來,滕玉意已經醒來半月了,她病癒後精神頭差了許多,動輒會發怔,但行走還是自如的,只要阿爺不見客人,她便會待在書房裡陪伴父親,不是捉袖幫阿爺研磨,就是幫阿爺讀信。

  天氣越來越冷,但父女倆相處時,屋子裡總是溫暖如春,滕玉意偶爾一抬頭,常能看到阿爺目光複雜地打量她。

  這種目光,近日她也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看到。

  她忍不住問父親:「怎麼了?」

  「好孩子,你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滕玉意回內院問姨母和表姐,不料她們也滿懷希冀地問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滕玉意怔然。

  她重病的這幾個月,是父親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帶照顧她。

  她在長安,姨母和表姐便晝夜待在滕府。

  她回揚州,她們就一同來揚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間離不開人,阿姐便整晚在榻邊陪著她,幾月下來,人都瘦了一大圈。

  想到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摟住姨母和表姐,把頭埋在她們頸窩裡,安靜了一會,忽道:「我記起來了。」

  杜夫人和杜庭蘭呼吸一滯。

  「表姐被冊立為太子妃了。」

  滕玉意昂起頭。

  聽說尚書省和禮部已經擬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為了專心照顧她,一度缺席皇后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惱,還請求聖人和皇后對表姐大加賜齎,太子說,阿姐玉壺冰壑,是世間難覓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個好人。

  他這樣維護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的。」

  杜庭蘭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地望著她,杜夫人小心翼翼地問:「除了這個,你就不記得別的了?」

  滕玉意腦中有些混亂,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無聲,一夜過去,亭台樓閣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紅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椏悄然探進窗扉。

  滕玉意走到窗前,抬手撥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當這時,院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那少年冒著冉冉的風雪,徑直穿過庭院,滕玉意凝神一看,是表弟杜紹棠,這半年他結實了不少,從前像株細弱的楊柳,如今看著也有松柏之姿了。

  進屋時,杜紹棠的大氅和斗笠上堆滿了晶瑩的雪花。

  杜夫人讓人把暖爐遞過去,杜紹棠卻笑說:「兒子哪還用得著這個。」

  他舉手投足間沉穩了不少,進屋後脫下大氅和斗笠,順手將手中那包熱氣騰騰的物事遞給下人。

  「揚州城新開了一家饆饠店,兒子路過時湊了回熱鬧,沒想到味道跟長安韓約能家的差不多,問店家,果然是韓約能的遠親,店家說他為了學這門做饆饠的廚藝在長安整整待了三年,前一陣才回揚州。

  我記得阿姐和玉表姐都愛吃櫻桃饆饠,就多買了幾份,娘,您也嘗嘗。」

  春絨和碧螺將饆饠盛到桌上琉璃盞里,杜紹棠捧著一份遞給窗邊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嘗,果然濃香四溢。

  杜紹棠殷切地問:「味道還成麼?」

  滕玉意點點頭,近日表弟過來探望她時,態度老是異常敬重,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似的,滕玉意雖然不明白這「敬佩」從何而來,仍唔了一聲:「好吃。」

  其實她早就忘了韓約能家的櫻桃饆饠是什麼味道了,但她隱約覺得自己吃過比這更好吃的饆饠。

  想到此,心頭忽有些恍惚。

  杜紹棠高高興興回到桌前,坐下與母親和姐姐閒話。

  滕玉意倚在屏風前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他們說起了幾月前那場宮變。

  這件事她病癒剛醒時就聽表弟和姨父提過。

  過後她問阿爺,阿爺比紹棠說得更為詳盡。

  事關皇室顏面,紹棠雖然大致知道來龍去脈,但遠不如朝中重臣知道得多。


  阿爺告訴她,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險些一夕血洗宮闈。

  淳安郡王的隱忍和謀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為了不引起聖人和成王的警惕,他從不像其他謀逆者那樣大肆收買人馬,而是在察覺彭震有反心之後,讓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諸人與彭震暗中有過來往的證據。

  彭震未必能成事,但只要彭震事敗,這些證據足以讓人滿門獲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這一點,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長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為例,彭震兩年前就舉薦過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進京兆府做小吏,此人平素極不起眼,卻在一個恰當時機製造了一場邂逅,將自己貌美的侄女舒麗娘送給了鄭僕射。

  因這一切安排得不著痕跡,連一貫以朝堂老狐狸聞名的鄭僕射都未察覺,但沒等彭震利用舒麗娘拿捏鄭僕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殺了舒麗娘取胎,他手中已經搜集完鄭僕射與舒文亮來往的證據,足以在彭震失勢後用來鉗制鄭僕射。

  如此一來,彭震費盡周折安排的這枚棋子,輕輕鬆鬆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記得舒麗娘,總該記得那樁駭人聽聞的剖腹取胎案。」

  杜紹棠這幾日想必沒少打聽其中的細節,說起這事頭頭是道。

  「前後死了三位孕婦,舒麗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死時腹中胎兒已有好幾月了。

  還有一位受害孕婦,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妻子小姜氏。

  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賢名,沒過世前與我們家來往過,阿娘可還記得她?」

  杜夫人嘆氣:「怎會不記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樁案子後,阿娘才知道大姜氏並非難產,而是被自己的妹妹小姜氏所害。

  宋儉得知妻子被謀害的真相後,因為一心要讓小姜氏慘死後下地獄,最終淪為了靜塵師太的幫凶。」

  杜紹棠扼腕:「宋儉大哥二十出頭就當上了北衙禁軍中將,彭家對其早就有籠絡之意,聽說榮安伯府不同意兒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發上門保媒,因為姜家門第寒微,彭夫人還主動認了大姜氏做外甥女。

  為此宋儉一直對彭家心存感激。

  日後彭家舉事,宋儉便是彭家在北衙禁軍中的突破口,可惜沒等這枚棋子發揮作用,靜塵師太就利用宋儉為妻子報仇的執念,誘惑宋儉與其合作殺人——」

  就這樣,彭家在禁軍埋下的這枚棋子,再次為淳安郡王所鉗制,只不過後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查到了宋儉頭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讓人殺了宋儉滅口。

  說到此處,杜紹棠喟嘆:「說起這份謀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勝過淳安郡王?

  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會引起朝廷的警惕。

  郡王索性利用另一個財雄勢厚的謀反者為自己鋪路,彭家在前苦心經營,郡王在後窺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衙門的棋子收歸己用,前有宋儉後有鄭僕射,京兆府和尚書省那幾個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

  聽說兵變當晚,鄭僕射和尚書省的幾位要員明知有詐,可為了撇清自己與彭家的關係,不得不趕往宮苑,不料還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馬給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鄭僕射寫下帖子,急召幾位宰執和南衙禁軍將領趕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聽著,紹棠這番話倒與阿爺的說法差不多。

  阿爺告訴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經設下一個連環局牽制住宮裡的聖人和成王。

  由於長安城湧入大量邪祟,聖人的怪病被天地間這股煞氣惹得提前發作,成王趕入宮中為聖人療毒時,只有不懂道術的皇后和太子護陣。

  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為了降魔困在宮外,連緣覺方丈也分身乏術。

  就在這時候,淳安郡王率兵闖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軍和宮苑安插的人馬發揮了作用,一個是當夜的值班統領羽林軍二等將領,另一個是苑總監(注)。

  前者是彭家繼宋儉之後在禁軍收買的第二枚棋子,因為貪財目短,在彭家事敗後為郡王所用,後者雖然只有五品官銜,卻因常年負責管理宮中花草樹木,懷揣宮禁的鑰匙,而且苑總監的官舍就位於玄武門附近。

  換言之,苑總監能為叛軍出入宮禁提供便利。

  當晚郡王帶領麾下兵馬順利從御苑南門進入玄武門的禁軍總部,並順理成章將官舍作為行動指揮部。

  闖入禁中後,淳安郡王的人馬立即分作三隊:一隊圍困聖人秘密療傷之所,以護駕之名軟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領萬騎衛士攻打玄德門。

  最後一驃人馬則由那位被收買的禁軍將領和郡王的騎兵共同率領。

  兩隊人馬趕到離寢宮最近的飛騎衛士營,大喊「成王藺效謀害聖躬」、「 今夜我等應當同心協力誅殺成王叛黨。」

  以此來攪動軍心,再利用邪術讓羽林軍軍士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郡王叛亂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則坐鎮玄武門,全盤控制宮中局勢。

  為了這場謀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養了八千名死士,個個武功卓絕,且都身負異術,遇到殊死抵抗時,一人可敵百夫。

  只等捕殺完宮苑中的皇室眾人,淳安郡王便會下令會關閉各道宮門及京師所有城門,繼而徹底肅清整個皇黨勢力。

  而南衙那些被軟禁的朝臣們,則會在郡王的指示寫下新帝詔書,只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虛子道長等人就會被打為亂臣賊子之流。

  這盤大棋原本天衣無縫,哪知就在這時候,宮外的那個降魔陣出了意外。

  有位應劫者捨身跳入井中,引得當晚最大的魔物飛天夜叉跟著飛入。

  在場諸人原本難逃一劫,卻因那位應劫者奮不顧身的舉動當場獲救。

  千鈞一髮之際,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順利關閉了陰冥地界之門,並集結宮外的軍士趕入禁中救駕。

  那一夜,對皇城內外的人來說註定刻骨銘心。

  大明宮的燈火徹夜不息,白獸門和玄德門的拼殺聲響徹雲霄。

  一夜過去,宮苑內外堆了數千具屍首。

  禁苑的各條小路上,灑滿了造反者和禁軍的鮮血。

  殷紅的、冒著熱氣的,觸目驚心。

  這是一場豪賭,這也是一個怪誕的魔咒,幾乎每隔數十年,宮苑的這片土地上就會澆灌一次鮮血,成與敗,往往只在一線之間,賭輸了,成千上萬人都得為這野心陪葬。

  這一回,輪到淳安郡王參與賭局。

  他賭輸了。

  「郡王現在被關押在何處?」

  杜夫人有些唏噓。

  「早上聽姨父說,暫且被關在興慶宮。」

  杜紹棠說,「聽說大理寺足足審理了四個月才將郡王殿下一黨全數摸查清楚,聖人有感於開朝以來不少人藉此羅織冤獄,唯恐冤枉任何一位涉事者,所以這次全程與三司共同審理此案。」

  「這次朝廷還抓到了當年無極觀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當年逃過了朝廷的追捕,過後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地室中,多年來與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為郡王出謀劃策。」

  又感嘆道:「以郡王這番周密的部署,如果不是那晚宮外的降魔陣提前破局,極有可能就成事了。」

  說到此處,杜紹棠似乎頗受觸動,突然停下了話頭,杜夫人和杜庭蘭也齊齊轉頭。

  淳安郡王算準了所有人的弱點,卻沒能預算到那點人性上的光輝。

  那點光輝,就像黑暗夜幕中划過的燦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應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擇,最終讓當晚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三人慨然看向窗旁,孰料屏風前空無一人,滕玉意拿著那管玉笛逕自出了房門。

  滕玉意立在廊下悵惘四顧,每回聽人說起降魔當晚的事,她心頭總是空落落的。

  阿爺說她當晚也路過了那個降魔陣,結果受了重創險些沒活下來,說起此事時,阿爺的表情就如剛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樣,像是盼著這些話能喚起她的感觸似的。

  可惜她一點記憶都沒了。

  雪花紛紛揚揚,隨風掃到廊下,幾片雪花停駐在她的鼻尖上,帶來一陣濕濕的涼意。

  滕玉意一低頭,意外發現衣領上落了幾片鮮嫩的花瓣。

  她捻起那花瓣出著神,自顧自退到里側的杌几上坐下,隨後把玉笛橫到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心隨意動,她隨口奏出一曲活潑歡快的樂府。

  這是滕玉意病癒後新添的習慣,自小她因為阿娘的緣故只對撫琴情有獨鍾,笛子也會吹奏,卻一向不算擅長。

  奇怪這些日子,她只要心裡覺得悵惘,就會下意識吹奏笛子,吹著吹著,原本空蕩的心田仿佛能填進絲絲暖意。


  杜庭蘭等人聽到廊外的笛聲,也都有些出神。

  幾人掀簾出來,就看見滕玉意衣緋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團烈焰般的紅色身影與皎潔的雪地交相輝映,織就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

  曲調出奇歡快灑脫,似能吹散天地間的寒意。

  在這隆冬臘月聽來,猶如長安四月的春光,讓人情不自禁微笑。

  幾人怔立了一會,杜庭蘭趨步近前把暖爐塞入滕玉意的懷中,碰巧程伯趕來送禮:「娘子,各府送禮過來了。

  娘子香象書院的同窗也寄來了不少生辰禮,要不要現在就過目?」

  笛聲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身,差點忘了,後日就是臘月二十八了,她忙點點頭:「拿到後院來吧,正好我要給同窗們一一回信。」

  所以這是連同窗都記得……杜夫人和杜庭蘭澀然相望,隨即擁著滕玉意進屋:「進屋再細看吧,快過生辰了,千萬別在這當口染了風寒。」

  ***

  興慶宮,一座冷清的宮殿外。

  漫天風雪中,有人推開了殿門。

  聽到這動靜,屋角那個泰然靜坐的身影終於有了反應,扭過頭,看向門外。

  觸到門口那道高挑的身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總算肯來看我了。」

  他白冠氂纓,儼然已是階下囚,但仍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可當淳安郡王看清來人的臉龐,臉色卻瞬即起了變化,藺承佑的臉上赫然束著一條朱紅的布條,這使得他的面色看上去比平日蒼白些許。

  「你的眼睛——」

  藺承佑側過頭沖身後道:「你們先走吧,待會師兄自行回去。」

  絕聖和棄智應了一聲。

  可兩人並未離去,而是走到一邊的丹墀盤腿坐了下來。

  冬夜裡,此地有種清迥岑寂之感,兩人伸手去接面前輕絮般的雪花,耳朵卻留意著身後的動靜。

  殿內,淳安郡王望著藺承佑走近。

  藺承佑聽聲辨位,很快走到桌邊,結果因為失了準頭,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春凳。

  這聲響,在這曠靜的宮殿裡格外刺耳,絕聖和棄智不敢吭聲,廊外的宮人們卻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藺承佑:「滾。」

  門外迅速重歸寂靜。

  藺承佑俯身摸索著將春凳撈起,自顧自撩袍坐了下來,表面上與旁人無異,但動作明顯比平時遲緩。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點波瀾。

  「你體內的蠱毒發作了?」

  藺承佑將臉龐對準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強行用邪術給滕娘子招了魂?」

  依舊沒回應。

  淳安郡王端視著藺承佑,良久,緩緩開腔道:「絕情蠱雖然號稱『絕情』,但只要宿主不動情,萬萬不會傷到根本,一旦宿主對某個女子動了心,蠱蟲便會一分為二。

  其中一條蠱蟲會順著心脈往上遊走,一年半載就會讓人眼盲,假如這當口遇上極為傷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時耗費大量心力,更會提前發作,不但從此無法視物,還格外怕風怕光,看來你已經發作了,滕娘子在何處?

  她可還記得你?」

  藺承佑沒吭聲。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雙幽沉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最深處,他瞭然點點頭:「看來你與滕娘子有過親熱之舉。」

  藺承佑面無波瀾,耳後卻幾不可見紅了紅。

  淳安郡王笑了笑:「這蠱蟲是百年前那位名叫不爭散人的邪道所研製的,集符術與蠱術於大成,他自己為情所困,便要讓天下人都嘗嘗他所受的苦頭。

  只要中蠱之人與自己的意中人親熱過,其中一條蠱蟲便會順著口唇傳到對方體內,日復一日壓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針落可聞。

  「這當口切莫強行提醒滕娘子,這蠱蟲是從你體內渡過去的,只要當著她的面提到你這位原宿主,她體內的蠱蟲也會有所感應,蠱毒一釋,必然損壞根本,她要麼如你一樣盲眼,要麼被蠱蟲永久損傷心智。

  這一點,想必清虛子道長也料到了。」


  藺承佑微微側著頭,不知是在聆聽,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輕輕拂了拂袍袖,嘆息道:「你現在能做的,唯有等,等到某一日滕娘子自發想起你,並主動來找你,但聽說絕情蠱蠱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能破蠱,唯有極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那蠱蟲。

  在不爭散人心中,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鮮少兩情相悅,除非滕娘子早已愛上你,並且對你的情意銘肌鏤骨,否則——」

  藺承佑只能永無止盡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爾縈懷,而是「銘肌鏤骨」。

  衝著這四個字,藺承佑自己,也不敢輕易冒險。

  殿裡再次變得寂靜。

  宮燈的光芒籠罩著大殿,為兩人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風漸起,風夾裹著雪粒,簌簌敲打著窗格。

  往年每到臘月,興慶宮和大明宮就會熱鬧非凡,今晚卻出奇的蕭瑟。

  兩人傾聽著外頭的風雪聲,一時都未說話,許久後,藺承佑終於有了動作,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用手掌將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來,並非來討教解蠱之法,更無意與你敘舊,我是奉父王之命給你送一樣東西,順便向你求證幾件事。」

  藺承佑對著淳安郡王的方向,開口了。

  然後,緩緩移開手掌。

  藺承佑的舉止如此鄭重,淳安郡王不禁隨著移動眼眸。

  那是一小塊箋紙,燈下看著有些皺亂。

  箋紙上空無一字,藺承佑卻說:「這是嚴司直在遇害前用膠泥貼到靴底的,上面有四個字:岷山嚴四。

  「『嚴四』是嚴司直岷山的一位親戚。

  去歲這位嚴四來長安找活計,在嚴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時日,有一回因為喝醉了酒,在一處僻靜的巷口衝撞了一位貴人的馬車——那位貴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靜靜聽著。

  「這件事嚴司直在我面前提過一回,他說你傾身下士,人後也表里如一,你非但沒怪責嚴四,還令人把他攙扶到路邊。

  但是案發前不久,嚴四再次來長安,一次閒聊時,嚴司直偶然得知當時嚴四衝撞你之處就是蛾兒巷。

  那條巷子住著一位揚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嚴司直就已經查到此人與盧兆安靜塵師太是一夥的。

  「嚴四堅稱是在蛾兒巷撞見的你,當時那條巷子只住了三戶人家,嚴司直由此開始疑心你,那之後,他著手調查盧兆安中途離開英國公府時你是否還在筵席上,儘管做得夠小心了,還是招來了殺身之禍,他不敢篤定兇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顯的線索會被你的手下當場毀棄,只能用這種極隱晦的方式提醒我。」

  藺承佑摩挲著那張殘缺的箋紙,短短四個字,既是物證人證,也是一張清晰的「路線圖」。

  事後他順著查下去,很快摸透了嚴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當日,嚴司直才從英國公府出來,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證。

  儘管這些線索日後不足以用來定罪,但至少如明燈一般為接下來的辦案照亮了方向。

  「為什麼不肯放過嚴司直?」

  藺承佑面無表情。

  他們心裡都很清楚,到了那當口,嚴司直查到了什麼線索已經無關緊要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舉事就在七日後,淳安郡王步步為營,連聖人會因長安城蓄積大量煞氣提前發病都算準了。

  郡王身邊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無極門的高徒,無極門最善利用邪術窺測天象中的細微徵兆,這一點,天下任何一家道派都望塵莫及。

  早在幾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長安城中藏著命中帶天煞之人,她預言長安城會有一場大禍事,而聖人的怪病正是因當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氣若是繼續蓄積,可能會導致皇帝的餘毒提前發作。

  淳安郡王索性據此定下一個舉事計劃。

  這盤棋可謂險中求勝,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勝券在握,嚴司直卻勢單力孤,僅憑那點單薄的證據,他是無法舉證你有謀反之心的,既如此,為何不肯放過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

  淳安郡王笑道,「不殺他,我焉能拖延時日?


  那晚我故意讓嚴司直死在道長眼皮子底下,就是為了讓你們誤以為我們急於滅口。」

  他不但讓人給這位嚴司直服了毒,還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為嚴司直做法招魂,連投胎都會喪失資格。

  那時候清虛子和王妃已經察覺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連夜找尋,很可能會提前找到陰冥地界的出口,那樣他也就無法在陰日那晚聖人發作時,利用那口井牽制住道長和王妃了。

  假如說這世上人人都有弱點,那麼道長和王妃的弱點就是太講「道義」。

  道義如同枷鎖,有時候會死死捆住一個人的手腳。

  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軟了。

  為了給這位年輕官員招魂,清虛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

  就是這一天一夜,道長錯失了封鎖地獄之門的最佳時機。

  「這是一場賭局,容不得半點閃失。

  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殺幾個李司直劉司直又如何?」

  藺承佑「注視」著前方,正如從前辦案時審視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時那樣。

  可惜這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邊,也再沒有那樣一位勤勉負責,書寫卷宗時永遠找不到錯處的嚴大哥了。

  藺承佑心裡像被密密的針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嚴,叫嚴萬春!」

  他斷然打斷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進士科,有妻,尚無子。

  他嚴萬春——不單單是大理寺的一個小小官員。

  他就如你我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淳安郡王怔住了。

  藺承佑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裡迴響,句句震人心弦。

  靜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瀾,他緩緩抖了抖袍袖,起身環顧四周:「看看這宮殿。

  殿堂再闊大,布置再精巧,也不過是座華麗的囚籠,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

  早在我謀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這是條不歸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出半點紕漏。

  一條人命,換一個穩贏的局面,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怪只怪你和這位同僚太親厚——」

  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嚴司直與他關係平平,淳安郡王也難以利用嚴司直來拖住師公和爺娘。

  嚴大哥與他關係越親厚,就越得死。

  藺承佑悶聲低笑起來,笑聲起先低不可聞,漸漸有些止不住。

  過了好一陣,藺承佑方勉強止住了笑,然而話聲充滿諷刺:「親厚?

  比得上我待皇叔麼?」

  淳安郡王腳步一頓。

  「是。」

  藺承佑自嘲點頭,「換作是旁人,早在樹妖在紫雲樓作亂時我就會起疑心了。

  記得那晚我在逼問樹妖是被何人點化時,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並非怪雷,而是專用來降妖的光明印,可因為樹妖出現伯父和一眾大臣全都及時撤離,當晚留在樓中的只有寥寥數人。

  我在後樓捉妖時,你在前樓坐鎮。

  我早該想到,只有對我瞭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線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與盧兆安同在英國公府赴宴……耐重前腳出現在玉貞女冠觀,你麾下的人馬後腳縱入觀中……你的手下為了混淆視線,逃走時故意繞了好幾條巷子,後來查到蛾兒巷,地點上勉強能解釋得通,但從那人出現得那樣快,我就知道他們的窩藏點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與玉貞女冠觀僅有一牆之隔,當日事態緊急,你為了提醒師太莫要露出馬腳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為止露出的最大破綻——

  「種種蛛絲馬跡,都因為我對你的信任,統統撂下了。」

  藺承佑突然止了聲,殿中安靜如墳,一如他此時的心境。

  信任如高樓,並非一夕就能鑄就。

  「記得小時候,我不常見到皇叔,七歲那年我從馬上摔下,是皇叔跑過來接了我一把,當時你也才十歲,自己也折了胳膊。

  從那次起,我就知道我這位小皇叔是個好人。」


  藺承佑諷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時變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雲淡風輕,仿佛這些話語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波瀾。

  「我若是足夠心狠手辣。」

  他嘆道,「早在幾月前你著手調查我時就會設法除去你了。

  過去這一年,你一再壞我的事,我辛苦設局對付彭家留在長安的眼線之一莊穆,卻被你當場識破莊穆是被人陷害的。

  我費盡心思鉗制宋儉和鄭僕射,你卻順藤摸瓜查出靜塵師太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

  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綺,你卻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盧兆安和王媼。

  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緊逼。

  若非屢生波折,我也不至於一再損兵折將;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地間的那股煞氣做文章?」

  藺承佑忽而刺聲笑了笑:「說到武綺,我差點忘了,你算無遺策,連我們的親事也不放過。

  你該清楚阿麒平日待你如何,可你為了日後控制東宮,明知武綺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為太子妃。

  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說提起娶妻的事,是為了逼我儘快求娶滕玉意?」

  面對藺承佑的逼問,淳安郡王負手仰頭,那恬淡無愧的神情,仿佛在與藺承佑閒聊家常。

  「你且想想。」

  他回頭淡然看了眼藺承佑,「如能利用一位應劫者在舉事那晚牽絆住成王府和青雲觀,成事更添幾分勝算,那時我們差不多已經確定滕娘子身上帶劫,接下來我得確認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結果一試就試出來了,你比我想的還要在意她。」

  藺承佑笑了笑,笑聲不只憤懣,還有些悲涼之意。

  「可如果我沒猜錯,最初你謀算過自己和滕玉意的親事。」

  空氣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過生辰那晚,滕玉意為了給我送紫玉鞍特地去了西苑的致虛閣,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無人,你與她相遇,離開的時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極容易讓人誤會,我只當是巧合,但如今細想,皇叔你一向聰敏過人,不想被人誤會的時候絕不會落人口實,所以當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讓我誤會你與滕娘子有私,從此打消對她的念頭。」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陣我是有過這想法,不為別的,就為她父親是滕紹,如能順利娶到滕玉意,日後我趁亂舉事時,滕紹的鎮海軍很難不為我所用。

  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應劫之人,知道她頻繁招惹邪祟後,我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陰冥之井一開啟,這種應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與其費心費力討好她,何不利用這一點做文章?」

  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諷聲笑起來:「可惜你千算萬算,沒能算到最終是滕玉意讓你功虧一簣。」

  那個縱身跳入陰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盤棋局中最大的意外。

  兩人同時一默,窗外雪虐風饕,風聲吹得窗棱呼啦啦作響,那浩浩的風聲,似能吞下天地間萬物,那一晚魔物作亂時,長安城也是這樣昏天黑地。

  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長嘆道:「這世上,最難謀算的是人心……」

  這聲嘆息,有遺憾,有惆悵,唯獨沒有懊悔。

  藺承佑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面前站著的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傷到極點,反而橫生出一種荒唐感,為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伸出右手,摸索著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爺娘?」

  滯了片刻,藺承佑收回手,偏過頭,確認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敗,你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派出三十多名暗衛搶奪她的魂魄,對一個外人尚且如此,可見你不是全無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對兄嫂和聖人格外冷酷無情,我記得過去這幾年你一直與他們相處甚睦,究竟從何時起你對他們有了這麼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舊在殿中閒散漫步,並無接話之意。

  「為了崔氏?」

  此話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處,轉過頭,露出嘲諷的神色。

  「我記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舊宅,幼時我因為好奇偷偷去看過她,結果還沒進門就祖父的手下逮著了,回去後祖父呵斥了我一頓——」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驟然打斷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間,他冷峻得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過去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事,你知道幾件?」

  淳安郡王譏誚道,「說起你七歲墮馬,你倒是記得我和你同時受傷,但你恐怕不知道,我養傷那段時日,過來探望我的只有你爺娘。

  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從頭到尾沒來看過我一眼。」

  藺承佑的話語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開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層層偽裝,他依舊佇立在原地,但整個人就如暗藏著驚濤駭浪的湖,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表象。

  他冷笑:「你只知幼時甚少見到我,可知道我兩歲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別院中?

  在你們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陪伴我的只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個恥辱的痕跡,被他遠遠扔開了。

  他從不來看我,也不許我去瀾王府給他請安。

  除了逢年過節,不許我到外面走動。

  你和太子在崇文館啟蒙念書時,我連國子監的大門在何處都不知道,父王為了少與我碰面,只延請諸位名師到別院為我授課。

  那時我年幼,不懂父王為何突然如此厭憎我,大了我才明白,這一切是因為我母親犯了錯。

  父王為了顧全皇室的顏面不肯休她,只將她常年幽禁在另一處。

  我想去探望母親,卻連大門都進不去。

  我去求我的長兄幫忙,長兄卻袖手旁觀。」

  說到此處,他陰冷地回望藺承佑:「這就是所謂的親情?

  比水還淡,比冰還冷。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父親滿口假仁假義,實則冷酷無情!」

  說來真諷刺,第一回帶他去探望母親的,是兩個大惡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

  他們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闖入了那座別院,一躲就是數月,數月後的某一晚,小敏郎循聲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皓月和文清當時很驚訝,說這孩子是他們見過的耳力最佳之人,他們哪知道,那是因為他寂寞時只能一個人調琴弄樂,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銳得多。

  世人都說他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個獨處的夜晚練就的。

  「我在別院中長到六歲,平生頭一遭交到了朋友。」

  淳安郡王自嘲地說,「文清和皓月為了活下去,變著法子討好我。

  教我武功,教我道術,還教我如何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內力,得知我想見我母親,就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半夜帶我翻牆出去。

  世人都說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可在我心裡,他們比你父親這樣的『善人』要忠義百倍。」

  「那是因為他們要利用你報復聖人。」

  藺承佑冷冷道,「無極門害人無數,他們是首惡之徒,沒有你的庇護,他們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

  」淳安郡王厲聲道,「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那些好人在何處?

  皓月也就罷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

  他們從不打聽我為何一個人住在別院,也不在背後議論我是不是『奸生子』。

  只有在他們面前,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

  我日夜思念母親,但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肯幫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現,也許我直到母親過世前都見不到她。」

  提到母親,淳安郡王的表情變得苦澀又猙獰。

  見到母親前,他對母親的感情是極端複雜的。

  誠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裡,世上沒人能替代母親這個角色,儘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離了,但他依稀記得母親是如何親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還太小,不明白這一切是誰造成的,想來想去,只能怪母親,倘或當初母親不犯錯,他們母子也就不會分離了。

  然而,這種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見到母親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沒了。

  母親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懷中泣不成聲,他在母親臂彎里啜泣著睡了小半晚,近天亮時才被皓月和文清帶走。


  等到再大些,母親告訴他:她沒有背叛他的父王,這一切是被長子藺效所陷害的,她與那位名叫曾南欽的娘家舊友只私下見過幾面,從頭到尾沒有私情。

  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為懷疑他是曾南欽的私生子,只要能證明當初她與曾南欽並無首尾,父王就會待他如從前一樣好了。

  比起這個,藺敏更希望母親能回到瀾王府,但因為母親的這句話,他開始找尋真相。

  「這一查,就是近十年。

  別說那件事過去了好幾年,便是新近發生,又如何能證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並無私情?

  但我堅信母親不會再騙我。

  十六歲那一年,我羽翼漸豐,皓月散人頂替靜塵師太接掌玉貞女冠觀後,手中有了大筆銀錢,而我則利用瀾王府每年撥到別院的例銀,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養自己的人馬。

  也就是這一年,我查到了當初玉屍作亂時的一位倖存者,此人名叫春翹,被關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記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認出了曾南欽的畫像,她說她親耳聽到此人對玉屍說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屍面前,無人敢撒謊,春翹還說,當時藺效和瞿沁瑤也在山上,這件事他們也可以作證。」

  淳安郡王的臉色陰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過去這些年他們不但任由我父王懷疑我的血統,還任由滿長安的人在背後說我是『奸生子』。

  我知道,長兄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歷來不大喜歡我,但即便父王不許他們來看我,他們也隔三差五就給我送衣食,衝著這份關照,我對他們由來只有感激沒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們比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虛偽噁心!」

  那日他帶著查到的這一切,興沖衝到瀾王府去見父王,父王年歲已高病臥在床,看到小兒子呈上的種種證據,只淡淡揮了揮手。

  「下去吧。」

  藺敏如同被兜頭淋下一盆冷水,一下子僵在了床側,父王明明看完了這些證據,為何對他還是如此冷淡?

  緊接著,他聽到父王令人叫長兄和長嫂進屋,那一瞬他心裡全然明白了,當初就是因為長兄證明母親與曾南欽「有染」,母親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許是長兄新近又給父王看了更多證據,所以父親並不肯相信他和母親。

  畢竟比起歷來厭憎的小兒子,父王自然更願意相信大兒子的說辭。

  他的努力成了笑話。

  「那之後沒多久,父王就病逝了。

  母親被幽禁多年身體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撐,不過是盼望著有朝一日看到我的處境有轉機,聽說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諒她,一慟之下也離世了。」

  藺敏的語氣冷硬如鐵,「你問我為何對你爺娘冷酷無情,為何不問問他們為何對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

  我母親背了一世污名,連帶我也深陷泥淖,而這一切全拜你父親所賜!」

  自小他耳力過人,無論他走到何處,總能聽到那些貴婦在背後悄悄議論他:「人倒是好的,只可惜有個那樣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爺的親骨肉,還真不好說。

  「

  這些話語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們的處境迥然不同。

  你爺娘面上待我親厚,其實假情假意。

  清虛子對你們幾個非打即罵,待我卻極為客套。

  聖人和劉皇后口口聲聲對我們一視同仁,但真到了說親之時,她為你們挑的不是王鄭鄧武的後裔,便是外地強蕃的千金,輪到為我挑時卻總是些低階官員和外地貴胄的女兒。

  這些虛偽和矯情,我早就噁心透了。」

  藺敏猛地笑起來,只是笑聲比外頭的風雪還要寒涼,「沒人會站出來說明當年的一切,沒人會大聲告訴天下我母親沒背叛過我父王,我心裡比誰都清楚,要讓這些人閉嘴,除非長安城我一人說了算!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厲目看向藺承佑,清雋的臉龐上滿是遺憾。

  「事到如今,最讓我惋惜的不是事敗,而是謀事那晚明明死了那麼多人,偏偏讓你爺娘僥倖逃脫了!」

  那陰狠的神態,讓他看上去與平日判若兩人。

  偌大一座宮殿,一時間只能聽到淳安郡王粗亂的呼吸聲。


  這片窒人的安靜中,藺承佑默了一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囊袋,將其放到桌上:「來之前父王囑託我這些東西帶給你。

  頂上這封信是當年祖父上書求聖人封你為『淳安郡王』的奏疏。

  剩下那些,是你母親在閨中時做過的繡活和寫過的一些信。」

  藺敏在聽到前句話時毫無反應,聽到最後一句話卻怔了怔,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展開看。

  一看到信上的字句,他臉上閃現過一抹夾雜著恥辱和驚愕的神色。

  「當年你母親在信上對密友吐露自己的心事,說心裡早就有個戀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門第太高貴又從未正眼看過她,她為此痛苦不堪,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給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繡活。

  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繡活也全藏在自己閨房裡。

  那時你母親本與表親曾南欽訂了親,卻突然無故悔婚,不久後以崔家女的身份嫁入了瀾王府做繼室。

  你母親嫁人之後,曾南欽越想越惱恨,便潛入你母親的閨房準備拿回他當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結果無意中搜到了這些信和繡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親甘願給人做繼室並非單單是為了瀾王府的富貴,還有別的原因。」

  藺敏死死盯著那些繡活,他那雙清亮的雙眸,一霎兒似能滲出血。

  那些繡活上,無一例外繡著「效」字。

  「我阿爺是很厭惡你母親,但他因為憐惜你,早就將那日在山上斗玉屍的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親,並非是因為懷疑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為了別的緣故。

  曾南欽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間的關係,在獄中托人將這些東西轉交給祖父。

  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瀾王府的初衷,或許是深覺恥辱,祖父去世前不只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爺也很疏離。

  這一點,憑你的敏慧,當初多少該有所察覺。」

  「阿爺成親後帶著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則常年獨自待在瀾王府,祖父為了少見我阿爺,甚至不讓爺娘去瀾王府請安。

  我因此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小就與師公更親近——祖父晚年,過得跟你們母子一樣不開心。

  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許久,直到臨終前才釋然,他深悔過去因為崔氏的緣故冷待你,便寫下那封為你請旨封王的奏疏,說願意將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給小兒子,還求聖人將瀾王府的宅邸換一座新府邸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十六歲就被封為淳安郡王,食封也遠遠超過本朝歷代王爵,伯父和阿爺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在頒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滿朝臣工面前強調這是祖父的遺願。」

  可惜崔氏被軟禁了這麼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飛遍了長安城每個角落,僅憑一個封號,什麼也改變不了,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罷,一生都無法躲開這些流言蜚語。

  而一旦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皇室這些事後補救的舉動,在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態。

  說完這些話,周遭變得異常安靜,大殿裡,隱然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藺承佑無法視物,只能靜靜地聆聽和感受。

  那是一種近乎狂亂的情緒,咫尺之外也能被震撼和感染。

  啞默了一回,藺承佑遲滯地起身,把那堆舊物留在桌上,循聲往外走去。

  忽聽身後傳來「撕拉」一聲響,像是紙片被撕碎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那樣決絕,那樣急不可待,像是急於否定什麼。

  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很顯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惡狠狠地逐一撕碎。

  藺承佑只頓了一頓,便繼續往前走。

  那聲音卻戛然而止,背後冷不丁響起藺敏的悶笑聲,笑聲古怪扭曲,癲狂不受遏制。

  幽靜的廣殿裡,那滿含屈辱的笑聲不斷迴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刺人心耳。

  藺承佑不禁停下了腳步。

  藺敏斷斷續續地笑著,悲恨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連我都騙……阿娘……我這一生……我這一生……不值!」

  藺承佑心中一澀,愛與恨,這一刻統統成了空。

  推開殿門,雪花迎面撲來,那滔滔的風雪聲,一瞬間蓋過了大殿中那苦痛癲狂的大笑。

  茫茫天地間,唯有雪花潔淨如初,藺承佑未作停留,徑直順著丹墀往下走,寒涼刺骨的氣息拂到臉上,似能滌盪人的肺腑。


  雙眼已盲,風雪聲影響了他的判斷,每走幾步,他就會踉蹌一下,身後一直有腳步聲相隨,但沒人敢上來扶他。

  又一次被絆倒時,藺承佑順勢跌坐下來。

  「我累了,歇一歇。」

  他側過頭對身後的人說,「太冷了,你們別跟著到處跑了,先到仙居閣烤烤火,我認得路,稍後自會來尋你們。」

  絕聖和棄智沒敢說話,任誰都看得出師兄現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監上前將捧在懷裡的氅衣披到藺承佑身上,離開前出於習慣要留下一盞燈,藺承佑似乎猜到他們要做什麼,補充道:「留燈做什麼,我又用不著。」

  幾人面色一黯,提著燈籠靜悄悄走開了。

  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藺承佑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抬頭朝南邊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點光亮都無。

  他自嘲地笑了笑,從腰間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邊便要吹奏,就在這當口,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悄然靠近。

  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陣,感覺對方是一縷無害的幽魂,便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走開。

  那縷幽魂卻執意守在他身邊,藺承佑忽然意識到什麼:「嚴大哥?」

  仿佛要回應他這話,面前捲起一點微弱的風聲。

  藺承佑喉頭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來跟我道別?」

  面前只有一片虛無,仔細聽,風聲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說著什麼,藺承佑念咒打開周身靈力,凝神聽了一會,才聽出幽魂在對他說謝。

  「何需言謝。」

  藺承佑澀然笑了笑,「記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點卯時,嚴司直就告訴過我,查案追兇本就是你我的天職。

  謀害你的人落網了,那些舊案也全都查清了,嚴大哥,你放心走吧。」

  幽魂卻仍在徘徊。

  藺承佑酸楚頷首:「我忘了,嫂子懷有身孕,嚴大哥是捨不得嫂子。

  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會關照嫂子和侄兒一日……年關在即,再不走就不好投胎了,該走了,讓我送你最後一程。」

  風聲里夾雜著嘆息,幽魂似在追問藺承佑什麼事。

  藺承佑想了想:「我的眼睛?」

  幽魂飄蕩到藺承佑的頸後,似要確認那赤金色的蠱印還在不在。

  「不在了。」

  藺承佑笑道,「蠱蟲跑到眼睛裡,我盲了。」

  幽魂捲起一陣風聲,那是一個含含糊糊的「滕」字。

  藺承佑一滯。

  幽魂急切徘徊,似在詢問有什麼法子能幫藺承佑復明。

  藺承佑沉默著,原來他的不快活,連幽魂都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放心不下他,到底回頭找他來了。

  幽魂被這腳步聲所驚擾,一忽兒閃到了暗處。

  絕聖和棄智隔老遠就看見師兄在黑暗中獨坐。

  兩人鼻根一酸,從小到大,他們從沒見師兄這般消沉過。

  師兄這樣不快活,除了因為淳安郡王的事難過,一定也在擔心滕娘子。

  再過兩日就是滕娘子的十六歲生辰了。

  縱然滕娘子為了大義又死過一回,但誰也不敢保證她身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師兄還不能去揚州找她,滕娘子還沒想起師兄,這當口去找她,會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師公親自審問了文清散人才知道,只有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蠱毒,除非滕娘子對師兄的情意已經銘肌鏤骨——

  師兄已經等了好些日子,也許會永遠等下去。

  但師公說,這是師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

  滕娘子為了補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師兄為了幫她招魂遭了天譴,一切都有因果。

  師兄想獨處,他們本不該過來相擾,但天氣這樣冷,再這樣悶坐下去師兄會變成雪人的,兩人小心翼翼近前:「師兄,你在跟誰說話?」

  這一回藺承佑倒沒急著攆走師弟,只悵然「望」 著幽魂飄然離去的方向:「碰見了一位故人,我有些捨不得他。

  走吧,借你們的眼睛助我送嚴大哥最後一程。」


  ***

  滕玉意望著一封奏疏發怔。

  那是阿爺寫的奏疏,奏疏上,阿爺懇請聖人同意滕家在南陽城外立下一塊碑,碑上寫下當年祖父抗戰時的大功與大過,讓後人知道曾有四千多無辜百姓慘死在守城將士手中。

  又懇請聖人收回對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亡魂。

  這是數月來父親上的第四封奏疏了,聖人仍在與眾臣商榷。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身繼續找東西,今日是她的生辰,為了這一日,阿爺已經好幾晚沒睡了。

  一到夜間,阿爺就會拖著殘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

  這個十六歲生辰,在家裡人眼中像是要過一個大坎似的。

  受到這緊張情緒的感染,滕玉意昨晚也幾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顯露的那一刻,阿爺眼眶紅了,滕玉意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阿爺在人前落淚。

  阿姐一家人也像劫後餘生。

  昨晚闔府都闃然無聲,天一亮,所有人都活過來了。

  程伯慶幸地忙前忙後,連一貫面無表情的端福也活躍得不像話。

  各府送來的生辰禮,流水般送到滕玉意面前。

  然而府里越熱鬧,滕玉意就覺得心裡越空。

  她老覺得自己丟了什麼,一閒下來就會四處找尋。

  但姨母和阿姐問她究竟找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所有禮物都入庫了?」

  杜夫人問程伯,病癒後滕玉意有些遲鈍,這幾月一直是她幫著打理內務,這兩日阿玉又一直埋頭找什麼東西,幾乎連禮單都顧不上看。

  程伯說:「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錄上了。

  瞧,連聖人和皇后都各有賞賜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這兩份賞賜放到玉兒房裡的供案上供一日,聖人和皇后都是福澤深厚之人,沾他們的光幫玉兒鎮一鎮也好。

  杜庭蘭卻問:「那些沒有附名姓的禮物呢?」

  程伯默了默,從身後捧過一個極為精巧的螺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領神會,都悄然看向滕玉意。

  打開漆盒,幾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條鑲滿了靺鞨寶和碧玉的頸串,靺鞨寶雕鏤成一朵朵玫瑰花,碧玉則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葉,細細一看,連花枝上的小刺兒都清晰可見。

  挨挨擠擠有如一串天然花簇,只一眼就有動人心魄之感。

  屋裡人驚異得說不出話,這等精巧的寶物,滿天下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件。

  奇怪這樣貴重的一份禮,卻連名帖都沒附。

  漆盒內外尋了個遍,連半點能推測出主人身份的線索都沒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頭一酸,都能猜到這是誰送給阿玉的生辰禮,如此小心,可見唯恐驚到阿玉體內的蠱蟲。

  「阿玉,過來看看這禮物喜不喜歡。」

  滕玉意正急著找東西,聞言過來瞅了眼。

  「喜歡嗎?」

  滕玉意愕了愕,點點頭坐下:「誰送的?」

  她愛不釋手。

  杜庭蘭心裡隱隱有些失望,難道阿玉真不記得藺承佑了?

  不,忘是一定沒忘的,但前不久道長在信里告訴過她們,只有足夠深的羈絆才能——

  她試探著問:「你覺得應該是誰送的?」

  滕玉意愣眼看著那異常可愛的小玫瑰,心裡益發空惘,急切地檢視漆盒,孰料里外都找不到名帖。

  「程伯,好好查查這禮物是哪家送來的。」

  滕玉意有些著急。

  程伯只得應了。

  滕玉意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著,焦灼起身回屋繼續找,越找眉頭越緊。

  「你到底在找什麼?」

  杜庭蘭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丟了件東西。」

  滕玉意茫無頭緒,「我得儘快找回來,不然心裡總不踏實。」


  杜夫人無奈:「你倒是說說大概是什麼物件,不然我們怎麼幫你找。」

  滕玉意張了張嘴,只恨思索半天,卻連自己要找的東西究竟是物是人都說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顧自蹲下來翻找箱篋:「姨母,我也說不上來,還是我自己找吧。」

  這時下人說揚州各貴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廳了,請夫人和娘子趕快出去招待。

  「阿玉。」

  杜庭蘭在滕玉意身後輕聲催促。

  滕玉意置若罔聞。

  杜夫人和杜庭蘭只得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結果整整半個時辰都不見滕玉意到花廳去,她可是今日的小壽星,再不出現就失禮了,杜庭蘭忙向眾人告了罪,自行到內院尋滕玉意。

  到了院中,四下里卻是出奇的寂靜,廊下的小丫鬟們靜悄悄不說話,踏進房中,發現連春絨和碧螺都不大對勁,幾個大丫鬟都倚立在門口,屏聲斂息望著屋內。

  杜庭蘭焦急分開幾人,屋子裡箱籠擺了一地,四處都堆著翻出來的物件,滕玉意杵在一堆雜物中間,似在低頭看什麼。

  「阿玉?」

  杜庭蘭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一下子沒扳動,只得轉到妹妹身前,意外看到妹妹滿臉是淚。

  「阿玉!」

  循著滕玉意的視線低頭看,才發現妹妹手中竟緊緊攥著一串小鈴鐺,鈴鐺金燦燦圓滾滾,卻是啞默無聲。

  滕玉意的淚水大顆大顆滾落,瞬間就打濕了玄音鈴。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