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先例』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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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7章 『先例』的重要性

  看著王陵跪倒在自己身前,憂心忡忡的拱手望向自己,劉盈只五味陳雜的彎下腰,將王陵先從地上扶起。

  待王陵直起身,卻依舊一副『陛下不給個答覆,臣還能再跪一個』的架勢,劉盈才苦笑著低下頭,面帶愁苦的陷入思慮之中。

  陵邑制度有多麼重要?

  劉盈當然知道!

  不單身為天子的劉盈知道,但凡是一個腦子沒泡,屁股不歪的官員,即便是一百石俸祿都沒有的無秩佐吏,也必然知道!

  封建時代的首要社會矛盾是什麼?

  ——土地!

  那通過土地兼併,來加劇社會矛盾,從而為政權瘋狂減壽命的是誰?

  ——豪強!

  而陵邑制度,便是人類史上,唯二的解決土地兼併、地方豪強尾大不掉、中央政權無法掌控地方的方法之一。

  至於另外一個方法,則是後世新時代的土地國有制。

  除了極具漢太祖高皇帝劉邦『流氓』特色的陵邑制度,有且僅有土地國有制,能避免政權因土地兼併、貧富差距拉大、社會矛盾加劇,而走向滅亡。

  而阻止土地兼併,是底層百姓和政權雙贏的舉措。

  原因很簡單:對於封建政權而言,比起從貧民農戶手裡收稅,從地方豪強,乃至門閥世家手裡收稅,無論是難度還是成本,都會高出一大截;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使得包括劉漢在內的每一個封建政權,都會想方設法阻止土地兼併——即便最終,也並沒人曾想到過除陵邑制度、土地國有制之外的任何辦法。

  封建政權的皇帝本身,就是普天之下最大的豪強!

  這麼說,或許有人會覺得很奇怪:皇帝,怎麼會是豪強呢?

  但稍微一類比就不難發現:從邏輯和本質上來講,皇帝和豪強,根本就是同一個物種;

  唯一的區別只在於:皇帝這個豪強,普天之下只能有一個。

  ——作為地方豪強,自然是要營造好的名聲,爭取從當地百姓口中,得到一個『鄉紳』的評價;

  那作為封建皇帝,又何嘗不需要聲望、名望,何嘗不需要天下百姓,給出一個『賢君』的讚譽?

  ——地方豪強的盈利手段,是將自己擁有的土地給佃農種植,並收取部分收穫作為佃租;

  那封建皇帝,或者說封建政權的稅收,又何嘗不是從全天下的百姓手中,收取『佃租』?

  至於其他方面,那更是不用提了。

  朝臣百官,不就是替豪強操持家業的管家、掌事?

  底層官吏,不就是具體做事的奴僕?

  即便是軍隊,也同樣能從豪強的手中,發現類似的群體。

  ——邊防部隊,不就是守衛莊園的打手混混狗腿子???

  所以,說白了,封建皇帝對豪強群體的惡意,其最根本的來由,不外乎一句:朕絕不允許這天下,出現除了朕以外的第二家豪強!

  在這個前提下,即便拋開什麼宗廟、社稷,乃至政權安穩、社會穩定等等一系列一因素,單就是出於『自己成為天底下唯一的豪強,絕不給第二個豪強出頭之日』的考慮,封建皇帝也必然會對地方豪強,乃至後來的門閥世家們深惡痛絕。

  ——這天底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那都是朕的!

  ——就連你這個人,也是朕的!

  ——你自己都是朕的,你又憑什麼搶朕的東西,奴役朕的子民?!!

  這樣的邏輯出發點,足以保證任何鎮壓豪強的舉措,都會在現階段的漢室暢行無阻;

  同樣的,任何想要取締這些舉措的行為,也必然會被整個朝野,乃至整個天下所阻止。

  最主要的是:封建帝王,絕不會認為地方豪強、門閥世家勢大,對自己、對封建王朝而言,是什麼好事。

  劉盈當然知道這一點。

  即便從認知上,劉盈並不能說服自己,就是漢室最大的一家豪強家主,但壓制地方豪強的重要性,也從未曾被劉盈拋於腦後。

  至於暫停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也絕非是劉盈想藉此,為日後廢除陵邑制度鋪路,僅僅只是想通過這樣的舉動『為天下先』,給地方郡縣畫下紅線。


  ——朕為了讓天下百姓過兩年安生日子,就連皇陵都不修了,伱一個千兒八百石的縣令,還敢征勞於民?

  但此刻,當王陵不顧公卿體面,當著建築工地這一大票人的面,對自己跪地進諫之時,劉盈也才終是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先例;

  封建時代,乃至整個人類歷史上,存在時間僅次於『貪婪』的社會規律。

  即便是在後世的司法建設中,同類型案件的判決先例,也依舊是後來的法官判案的重要依據;

  而在封建時代,『先例』的巨大能量,卻也依舊遠非後世人所能想像。

  ——在姬周之時,原本並沒有所謂的天子之稱,後世人口中的『周天子』,實際上都被統一稱為:周王。

  如周武王姬發、周成王姬誦,到後來的周桓王姬林、周莊王姬佗,再到王朝末年的周赧王姬延,無一例外,都是『周王』。

  就連為周武滅商奠定基礎,身為武王姬發太祖父的公亶父姬亶(dǎn),也同樣被武王姬發尊為:周太王。

  連開國之君都只是『周武王』,王朝奠基人都只是『周太王』,那周王朝的封建諸侯們,又怎麼會被稱為『王』呢?

  實際上,在最開始,周朝的封君們,確實沒有人敢以『王』自稱——按照姬周分封的禮制,獲封領土的封君,都被稱之為某某公、某某侯,亦或是某某伯,某某子,乃至某某君。

  如世人皆知的周公姬旦、穆公嬴任好;

  又如嬴秦始祖秦非子、以及後來的秦侯、秦伯,乃至被武王姬發封為『朝鮮君』的箕子朝鮮始祖:箕子胥余。

  在周王朝成立之後的很長時間裡,諸侯獲封的爵位,都是嚴格按照土地、人口,來分為公、侯、伯、子、男,外加一個『君』這六等。

  至於王,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就是周王。

  那從什麼時候起,這些公、侯、伯、子、男、君,敢以『王』自居,和身為天下共主的周王平起平坐了呢?

  這其中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周王東遷,周天子威儀大損;

  而第二件,也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便是一個青史有名的名場面。

  ——徐州相王。

  事件雙方,分別是任由鄒忌為相的齊威王,以及在馬陵一戰敗與孫臏,損兵折將,精銳盡失的魏惠王。

  經馬陵一戰,魏國失去大將龐涓,霸業愈發艱難,於列國之中愈發勢微;

  反觀齊國,則是在賢相鄒忌的治理,以及將軍田忌、軍師孫臏的配合下愈發強盛。

  馬陵一戰之後,為了阻止魏國霸業,齊、秦、趙三國乘機從東、西、北三方向魏發動圍攻,勢要一舉挫敗魏國的稱霸野心;

  而被初露鋒芒的秦國、兵甲鋒銳的趙國,以及愈發強盛的齊國三面圍攻,魏王也再沒有了稱霸之心。

  魏惠王三十七年(公元前334年),魏惠王無奈接受魏相的提議,率領韓國和一些小國到徐州(今江蘇徐州)朝見齊威王,尊齊君,也就是後世人口中的齊威王為王。

  對魏惠王的這個舉動,齊威王自是深知:魏國是想藉此換取齊國退兵的同時,將齊王架在火爐上,承擔天下諸侯的怒火;

  所以,不敢獨自稱王的齊王,也只能無奈的尊魏君為王。

  這,便是青史有名的『徐州相王』。

  對於當時的列雄而言,徐州相王,不過是齊、魏兩國的博弈;

  但對於之後的所有諸侯、國君而言,這件事,卻是毫無疑問的『先例』。

  自那之後,戰國列雄中從不見公、侯、伯、子、男、君,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王』。

  甚至就連『君』這個周天子才能分封的爵位,都變成了各國君主封賞臣下的手段;到秦之時,自相國大位上隱退的呂不韋,更是被始皇嬴政恩封為:文信侯。

  這,就是『先例』的重要性。

  在齊威王、魏惠王之前,列國君主除武王之後的歷代楚王之外,沒有一個人敢自稱『王』;

  但在齊、魏徐州相王之後,列國君主不甘落於人後,真相『相王』,乃至自立為王。

  這其中,自然有周天子愈發勢微,甚至徹底失去威嚴的內在因素;

  但徐州相王這個『先例』的重要性,也同樣舉足輕重。


  在原本的歷史上,漢室帝王也曾因類似的『先例』,而數次改變自己『易儲另立』的看法。

  如太祖劉邦,礙於『嫡長子繼承制』這座禮制大山,打消了易立劉如意的念頭,仍舊以嫡長子劉盈為儲,算是為後世之君定下先例;

  而之後的文帝劉恆,也曾生出過廢太子劉啟,易立幼子劉揖的打算;

  ——在念頭最強烈之時,就連賈誼,都被劉恆派去做了劉揖的王太傅!

  但最終,受『太祖本欲立幼子,然終仍立嫡長』的先例所影響,劉恆還是放棄了易儲另立的念頭,使劉啟得以在二十三年的儲君生涯之後,繼承了漢天子之位,史稱:漢孝景。

  到了景帝一朝,景帝劉啟也同樣生出過易儲另立的念頭,但同樣出於對『先例』的尊重,第一時間並沒有另立,而是按照嫡長子繼承制,將長子劉榮立為了太子儲君。

  只可惜,『先例』的能量再龐大,也大不過太子劉榮之母粟姬的那聲『老狗』;

  被這聲老狗一激,已然病危的景帝劉啟愣是撐了過來,火速讓粟姬『病故』,又因罪廢劉榮儲位,貶為臨江王。

  而後,在繼位第七年就已經病危的景帝劉啟,竟咬牙硬挺著,在皇位上又撐了足足九年之久,為的,也只是讓儲君劉徹再長大些。

  在此之前,無論是文帝劉恆,還是第一次生出『立幼』念頭的景帝劉啟,都曾因『先例』而作罷;

  但在此之後,嫡長子繼承制,便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聖性。

  而此番,劉盈出於『養民』的考慮,下令停止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便是為後世,立下了一個危害性極大的先例。

  ——陵邑制度的廢除,自然是很難;

  但若是以劉盈這個『先例』,先暫停陵寢、陵邑的建造工作,然後將停工期無限延長,一直到天子駕崩······

  「呼~」

  「大意了啊······」

  心有餘悸的發出一聲輕嘆,劉盈便苦笑著搖了搖頭,望向王陵的目光中,也不由帶上了滿滿的感激。

  此番,劉盈來安陵邑視察,並沒有召王陵隨駕。

  所以王陵此番,是自己主動前來,以『陪同視察』的名義,來勸阻劉盈的。

  對於王陵的這個舉動,劉盈非但沒感到絲毫不滿,反而是在心中生出了陣陣感激。

  思慮良久,劉盈終還是笑著抬起頭,卻並沒有第一時間望向王陵,而是看向身旁,仍舊面色惶恐的少府陽城延。

  「還勞少府遣人,代朕轉告丞相:朕欲止安陵、安陵邑之築建事,然安國侯拼死直諫,朕亦無他策。」

  「故安陵、安陵邑諸事,一切如故;明歲開春,關東地方所舉之豪強富戶,務當遷入安陵邑。」

  「另,著丞相行公文於關中地方郡縣,明言此間,朕欲止陵、邑建築事,然為安國侯所阻之事。」

  「——尤安國侯之諫言,勿當一字不漏,為關中地方郡縣,凡百石以上之官佐熟知!」

  聽聞劉盈此言,陽城延只滿是驚詫的抬起頭!

  待看清劉盈目光中的決絕,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強勢之後,卻也只得躬身領命。

  而在劉盈身前,王陵卻已是老淚縱橫,滿是欣慰,又略帶愧疚的對劉盈再一拱手。

  「臣,惶恐······」

  見二人這般作態,劉盈卻並未多言,只淺笑著點點頭,便繼續朝不遠處的安陵邑建築工地走去。

  ——作為天子,劉盈理論上確實不能『朝令夕改』,自己推翻自己的命令。

  但反過來說:通過『連天子都不得不朝令夕改』,來為陵邑制度再添上一道鎖鏈,對於劉漢社稷而言,也絕對是一個極具性價比的方案。

  『漢x宗孝x皇帝在位凡x十餘載,僅有一次朝令夕改,便乃欲止陵、邑事,然終作罷』的先例,對於日後的每一任漢天子、每一位朝臣而言,都將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高山!

  所以這個舉動,或許會讓劉盈的個人威望受損;

  但也同樣是這個舉動,可以成為漢室再延百年壽數的關鍵。

  罪在當代、功在千秋,罪及己身、功及天下,不外如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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