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函夏考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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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治·伊士曼雖然定了在上海開店的想法,不過他本人肯定不能留下來,準備回到紐約後另派一名管理人員常駐上海。而他之前運過來的相機膠捲啥的則暫時存放在李諭的豫園中。

  消息已經有人知道,張元濟這天便帶著人來找李諭先行購買。

  喬治·伊士曼給第一批照相機定的價格很低,一台十五元,基本就是成本價。當然這裡面滿滿都是商業策略:柯達畢竟是賣膠捲為主,只要消費者愛上攝影,瘋狂拍照買膠捲,他們必能大賺特賺。

  李諭以為張元濟他們也是想買照相機,沒想到張元濟指著一人說:「這位小兄弟叫做鄭正秋,最近剛剛成立了新民影戲公司,想要拍攝一部電影,特地找疏才兄弟買膠捲。」

  目前膠捲全靠進口,供應確實相對緊張。

  鄭正秋被稱為「中國電影之父」,編劇並參與執導了中國第一部故事片。

  現在這位電影之父只有24歲,他拱手尊敬道:「久仰先生大名!」

  「不必客氣,」李諭說,「膠捲我也不懂,庫房裡有不少,你自己看看哪些能用上。」

  鄭正秋道:「多謝。」

  他今年剛開始組建新民影戲公司承接亞細亞影戲公司的編劇、拍攝業務。

  亞細亞影戲公司是一家洋人投資的企業,老闆為俄裔美國人布拉斯基,他是第一個被允許進入紫禁城拍攝紀錄片的洋人。

  這個老外很會經商,在國內電影界首創洋人投資、國人辦事的操作模式,十分超前。

  如此做的好處很多,本土影視從業者必然更懂國人口味,而且可以積累拍攝經驗;他們投資商賺的錢只會更多。

  類似的模式在後世更常見。

  鄭正秋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膠片,看了看後說:「我們也是第一次使用美國膠捲,迫不及待想試試效果如何。」

  李諭問道:「之前用的膠捲是哪國產?」

  鄭正秋回道:「一般是德國產。」

  李諭心想,難怪一戰時期他們的影戲公司幾乎停業,原來是因為買不到德國出口的膠捲。

  李諭好人做到底,把之前從美國拷貝回來的傳奇攝影師邁布里奇的《奔跑的馬》借給他觀看,同時提供了那時買回的電影放映機。

  鄭正秋必然曉得邁布里奇的大名,就像後世所有人都知道雷德利、卡梅隆一樣。

  鄭正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院士先生竟然有如此珍貴的東西!」

  李諭笑道:「好東西就應該拿出來讓懂行的人發揮出更大價值。」

  「感激之心情難以言表!」鄭正秋高興道,「幸虧今日造訪先生府邸,受益匪淺!」

  「受益匪淺也是從前人影片中受益,我不過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李諭輕鬆道,然後又問,「閣下準備拍攝什麼類型的影片?」

  鄭正秋說:「我一直認為影戲應作為改革社會,教化群眾的工具。當下民國新立,我想拍攝一部諷刺婚姻包辦制度的影片。」

  李諭說:「好創意,希望先生拍攝工作一切順利,成功上映。」

  國內電影拍攝起於晚清時北京的豐泰照相館,即譚鑫培出演的《定軍山》。不過四年前豐泰照相館突然遭遇大火,就此一蹶不振,上海順勢接過了電影中心的地位。

  民國前十年,國內拍攝的電影大都質量一般,只能算是學習摸索階段。要等一批優秀的電影人以及演員出現,民國電影業才會綻放輝煌。

  好在即便現在拍攝水平和影片質量都比較初級,但電影作為新事物,基本上拍什麼出來都有人看。電影公司要是能夠正常運轉起來就不至於虧損,還能越做越大。

  ——

  去武昌見了黎元洪、然後在京城見過袁世凱的章太炎轉了一大圈,回到了上海,同行的多了一人——創辦復旦大學的馬相伯。

  他們兩人現在都是袁世凱總統府的高級顧問。

  章太炎先找孫黃兩人聊了聊,結果不用多說,自然談崩了。

  現在南方革命派已經鐵了心要二次革命,就連此前持有保留意見的黃興都堅定地站在了孫先生一邊。

  讓他們如此團結的原因就是善後大借款被徹底敲定。

  國會真心氣炸了,不僅沒有通過國會審批,袁世凱擅作主張搞的這項借款條約簡直就像不平等條約!根本不能忍。


  孫黃等人認為這是袁世凱想要擴充軍力,藉機消滅新生的國黨,只能反了!

  章太炎好心勸了一句:「袁大總統多少有些專制,不過當今時局需要一個強人,諸位能忍則忍;而且退一步講,你們現在拿什麼跟他打?」

  孫是個樂觀派:「我要親自號召各省都督,心中有公理的絕對站在我們這邊!」

  章太炎嘆了口氣:「言盡於此,聽不聽是你們的事。」

  ——

  章太炎告別孫黃,與馬相伯一起邀請李諭在匯中飯店見面,他們還有一個附加小任務。

  「疏才兄弟你看,」章太炎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桌上,「大總統有意效仿法國科學院,設立中國科學院,這種事肯定要問你,所以讓我們來聽聽你的意見。」

  李諭雖然心知北洋政府根本搞不成科學院,但這時不方便點明,只能接過那份文件,但只看題目就愣住了,詫異道:「函夏考文苑是什麼?」

  章太炎說:「這是我們給中國科學院取的名字。」

  李諭疑惑道:「直接叫中國科學院不好嗎?為什麼要起一個這樣的名字?莫非有什麼出處?」

  章太炎作為國學大師,解釋道:「『函夏』一詞出自《漢書·揚雄傳上》,『以函夏之大漢兮,彼曾何足與比功?』唐代訓詁學家顏師古釋義為,函夏,函諸夏也。此後便以『函夏』代指全中國。」

  李諭算是領略了一把什麼叫做考據,但他連《漢書》都沒看過,所以聽得迷迷糊糊,只通過最後一句知道了大概。

  李諭接著問道:「考文苑又怎麼解釋?」

  馬相伯說:「這個詞彙沒有典故,是我根據academy一詞進行的雅譯,指代最高層次學術組織。」

  「原來是這麼回事!」李諭恍然,「可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章太炎問道:「什麼地方奇怪?」

  「我也說不上來。」李諭道。

  「辦起來就不奇怪了,」章太炎說,「我們選取法國模式,也是考慮到法國科學院包含文學院,有科學指導一切的意思,這樣能彰顯我們改革的決心。」

  李諭有點肅然起敬,章太炎作為民國初年國學頂級大師,甘心把科學放在如此高的地位,格調方面不能再廣了。

  李諭說:「我又仔細想了想,函夏考文苑的名字還是挺好的。」

  章太炎說:「除了定下名字,我與相伯在北京時,找來幾道(嚴復字)、卓如(梁啓超字)一同組成四人小組,大體擬定了初選名單,放在第一位的便是疏才兄弟。」

  李諭笑道:「太抬舉在下了。」

  章太炎繼續說:「既然是採取法國模式,所以同時包含了國學名流。」

  李諭問道:「太炎先生就是國學一系領袖吧?」

  章太炎卻說:「我並沒有加入。」

  李諭問道:「這是為什麼?您可是最有資格的。」

  章太炎說:「我們規定,在政府中擔任其他高官者,不再接納。」

  馬相伯同時說:「官員已經如此腐敗,我們不希望讓學術也變得腐敗。」

  李諭贊道:「考慮深遠!學術一旦腐敗,就不再是學術。」

  幾人聊天間,突然一行人大張旗鼓走進來,並且大聲吵吵著:「快把橫幅掛起來!」

  李諭瞄了一眼橫幅,赫然是康有為回國了。

  康有為帶著弟子陳煥章邁著大步走進來,正好看見了李諭一桌。

  陳煥章指著李諭對康有為說:「師傅,這個人三番兩次詆毀我們孔教會,其心可誅!」

  「呵!」康有為鼻子裡出了一口氣,「沒想到我剛回國,就看到了李諭小兒,實在倒胃口。」

  李諭微笑著回道:「那您一定很少照鏡子吧,不然也不會出國十來年,胖了這麼一大圈。」

  康有為鬍子一翹:「黃毛小兒!這是哪裡你知道嗎,敢這麼對我說話?」

  李諭鎮定自若:「怎麼,難道南海先生在國外十幾年,沒忘了在上海投資地產,這片地都是你買的?」

  「放肆!」康有為提高嗓門道,「我康某人都回來了,孔教定為國教指日可待,你個只懂洋人奇淫技巧的賣藝人,該被打回原形了!」

  李諭撲哧笑出聲:「南海先生該不會忘了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吧?大清都和皇帝都沒了,您還這麼傲嬌哪?」


  「皇帝還在!」康有為反駁道,「至於我大清,雖不在了,但精神不會消亡,忘記大清者皆為忘恩負義之徒!」

  李諭根本不讓他,直接回懟:「南海先生,我沒忘。再說了,怎麼會忘?」

  康有為冷哼道:「你當真沒忘?」

  李諭正色道:「我沒忘!沒忘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沒忘因言獲罪滿門抄斬的文字獄;沒忘不計其數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條約!」

  康有為被懟得張了半天嘴都沒說出話,陳煥章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聲道:「污衊!說這種話要殺頭!」

  李諭好整以暇道:「我倒要看看您拿什麼法條砍我的頭。」

  「你……」康有為被氣得喘了幾口大氣。

  李諭又說:「南海先生,我送您一句話,忘記大清自然沒可能;但想要回到大清,就是純粹的傻子。」

  李諭搬出後世的話,壓得康有為更無法反駁。

  一旁的章太炎哈哈大笑:「疏才兄弟,沒想到你在辯論一事上如此有天賦。」

  康有為突然怒斥道:「你這個入我康門都不夠資格的東西,有什麼資格笑?」

  李諭心中暗笑,他可是惹錯人了。

  早在戊戌變法之前,章太炎曾慕名來到上海梁啓超所辦的《時務報》工作,結果發現這幫人除了梁啓超有點筆力,其他人只會阿諛奉承。

  章太炎甚為不屑,與他們起了衝突,甚至動手打過梁啓超一巴掌,但反過來就被康門子弟胖揍一頓,趕了出去。

  此時康有為舊事重提,明顯要羞辱一下他。

  章太炎收起笑容,淡淡說:「南海先生,我章太炎就是做條狗,也不會做你康門的狗,因為你那滿屋子裡都是腐臭味道,驅蟲才願意久待。」

  康有為說:「少裝模作樣!你那兩下子,不過是我們萬木草堂玩剩下的,拾人牙慧。」

  「南海先生,我只不過看在當年戊戌的面子上才這麼叫你,真要論學問,您在我面前提鞋都不配,」章太炎不客氣地說,「至於您說我拾人牙慧,呵呵,我在你那兒拾起來的可不是骨頭,而是大狗腿,一絲肉都沒咬下來,你們的牙口可太差了!」

  章太炎罵人的水平太高了,康有為想和章太炎掰扯兩句,完全是自討沒趣。章太炎身為民國第一「瘋子」,要是放開了,能把他罵得精神恍惚。

  陳煥章見自己的師傅被這麼罵,看不下去了,反擊道:「你們就是這麼對待至聖先師的?難怪都說革命人一根筋!」

  「還輪不到你說話,」章太炎冷冷道,然後根本不再搭理他,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對康有為說,「最近大總統要效法法蘭西國之科學院,成立函夏考文苑,我們擬定了名單,對了,沒有南海先生哦。」

  康有為理順氣息,恥笑道:「我康某人能看得上你們搞的東西?不日之後,孔教定為國教,還科學院?笑死人!」

  「好臭,好臭!」李諭捂著鼻子站起身,對章太炎和馬相伯說,「兩位,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章太炎也伸手在鼻子前不住扇動,「臭不可聞!」

  三人走出匯中飯店,李諭無語道:「沒想到好好一頓飯被攪了興致。」

  章太炎說:「雖然康南海的說法相當荒謬,不過我卻有點擔心,說不定真被他搞成了。」

  「您是說總統府真的會把孔教定成國教?」李諭問道,「但他們的孔教壓根不是過往的儒家呀!」

  章太炎正色道:「越是旁門左道,越容易蠱惑人心,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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