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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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尊者……我信尊者……」

  「大師不是尊者?分明是謗佛之人!堵上嘴,拖下去!!」

  正如夏州境內還有衛慕氏親近宋廷,邊地的十萬帳番人裡面,有仇視漢人官員的,自然也有早作投靠,給朝廷通風報信的。

  以前這樣的人還在少數,因為漢人官員輕視,不予以重視,投效者往往沒有好下場,願意這麼做的就越來越少了,但自從機宜司奉命來到邊地,頭一批拉攏的就是這些人。

  當五台山的大師們下場,行走於番部之間,這些番人也成為了率先呼應者,對於高僧頂禮膜拜。

  番人本就普遍崇信佛教,再有帶頭者,自然開始盲從,而在這個過程中,一些阻撓教化的冥頑不靈之徒,被理所當然地清除出去。

  楊文才手持一卷書冊,站在不遠處,看著又一個平日裡最是煽動族人,對抗官府的漢子被拖了下去,平靜地在冊子上勾了一筆。

  但算了算時日,他又皺起眉頭:「太慢了!」

  佛門的「教化」很順利,無論是大部族還是小部族,都不敢直接跟朝廷支持的高僧對著幹,可番人部族數目實在太多,五台山被請下來的僧人滿打滿算不過十幾位,哪怕加上隨行的弟子,這般一個個輪過去,想要全了教化之功,至少得以年計數。

  可乜羅卻不會消失那麼久。

  「乜羅最長只會失蹤一個月!」

  「這個人之所以敢閉關,就是自忖對於番人部落有著絕對的控制權,短短一個月之內,外人根本翻不起風浪來!」

  腦海中浮現出狄相公的關照,楊文才抿了抿嘴,悄然退了開去。

  一路坐著平穩的馬車,回到城中,楊文才並不去州衙,而是熟門熟路地來到一間院落,走了進去。

  到了堂前,就見一位外罩江湖子喜歡的披風,內里依舊穿著官服,腳踏黑靴的男子,正在對手下吩咐著什麼。

  楊文才止步,等待對方完工了,才走入堂中:「大提點!」

  大榮復立刻起身,客氣地迎上:「楊先生來了!快請坐!」

  兩人入座,大榮復指了指周遭:「這院落不錯,正合機宜司之用,還未謝過楊先生呢!」

  「都是為相公辦事,大提點此言就太見外了!」

  楊文才溫和地笑了笑,又拱手道:「我那弟弟,初入行伍,還未吃過多少苦頭,機宜司方便之餘,若能照顧一二,在下感激萬分!」

  「楊家郎君入軍伍,還需我等關照麼?你那位兄弟如今在狄將軍麾下,來日必定大放光彩!」

  大榮復微笑著,心頭倒是有些佩服。

  楊文才的身世,他特意打聽過,換成自己,是不會有那份胸襟的,楊家的關係自然不能丟棄,可表面上好好相處,背地裡暗下毒手,也是完全能夠辦到。

  而楊文才如今的關照,顯然是真的為楊文廣打招呼,此人能摒棄前嫌,抬舉族弟,哪怕現在只是幕僚,沒有官身,將來必有前程。

  兩人有意交好,談笑間很快親近起來,說著說著,就講到了共同的任務,乜羅。

  楊文才道:「大提點散出去的人手,至今沒有乜羅閉關的下落麼?」

  「沒有,此人熟悉附近地貌,藏得隱蔽至極!」

  大榮復搖了搖頭:「不過找不到,也不代表是壞事,我們找不到,『組織』的人也難以尋到,否則早就逼他出來了!」

  楊文才輕嘆:「可照此下去,佛門教化怕是來不及了……」

  聽了解釋,大榮復皺起眉頭:「這確實麻煩,現在那些番部表面上順服,也是一時間沒了主心骨,有些不知所措,等到乜羅一回來,肯定還是聽從此人的命令!」

  「如果期間不發生什麼其他事,確實如此……」

  楊文才一路上其實已經有了計較,才會直達機宜司的據點,此時鋪墊完畢,緩緩地道:「我倒是有一個主意,在請相公定奪前,大提點不妨聽一聽,合我們雙方之力,能否不露破綻地辦到此事!」

  大榮復正色道:「請講!」

  楊文才道:「現在不止一方在尋乜羅,那些番部必然也有所耳聞,如果這個時候,傳出乜羅被發現,需要救援的消息,他那些忠心耿耿的番人部下,會不會前去營救?」

  大榮復沉吟著:「當然會,可我們並未發現乜羅的蹤跡,楊先生是準備布置一個陷阱,專對這些忠心的番人下手麼?」


  楊文才搖了搖頭:「不!麟州番人對乜羅普遍忠心,殺了一批,只會激起其他人的反抗之心,我們只要讓他們撲一個空就是,滿腔忠心,最後發現只是個假消息,虛驚一場!」

  大榮復有些不解:「意義何在?」

  楊文才道:「一次倒也罷了,如是再三呢?」

  大榮複目光微動,反應過來:「烽火戲諸侯?」

  楊文才知道這位是渤海王族後裔,雖然行事風格也早已漢化,但對於漢人歷史是否了解就不能確定了,不然早就舉出這個例子,此時聞言才微笑道:「夏妺喜笑裂繒之聲、商妲己笑炮烙之刑、周褒姒笑烽火戲諸侯,此事能亡一國,用在這群西羌身上,是抬舉他們了!」

  「妙!妙極!」

  大榮復琢磨片刻,愈發覺得高明:「若是炮製真事,機宜司不見得能做到天衣無縫,可戲耍這群番人,絕對有萬全的把握!」

  「那我這布置,就能向相公稟告了!」

  楊文才看著桌上的茶盞,伸手一撥,他身體較之常人虛弱,力氣小沒有將之推倒,但裡面的茶水卻瞬間潑灑了出來:「一個人的威信想要立起,需要長年累月的努力,可要毀了它,一個月倒也夠了~」

  ……

  「大哥,不好了!『祿和』有下落了,官府發現的!」

  聽著矮壯漢子的稟告,「錦夜」目光冷肅,即刻起身:「走!」

  「禍瘟」和「長春」被抓進了京師機宜司的大牢,「陷空」投靠了官府,後來下了江南,似乎鬧出了不小的風波,在如此局勢下,「錦夜」不希望這西北的「祿和」再被朝廷拿了。

  「祿和」可以死,但不能被抓。

  否則以後朝廷牢房裡關的都是「組織」的叛徒,他這位鋤奸人,難不成專門去大牢里殺人?

  有了這份決斷,「錦夜」疾行出屋子,邊走邊問:「『祿和』在什麼地方?消息是何時傳出來的!」

  矮壯漢子道:「『祿和』藏在石臼谷,消息傳出也就一個時辰前,官兵出動了,現在應該已經把谷口封住,不過還有小道可以進去!」

  「城外西南的石臼谷?」「錦夜」腳下一頓:「我們的人手不是搜尋過了麼?」

  矮壯漢子道:「那裡怪石林立,很難徹底搜查,『祿和』如果早早在裡面開了石室,加以躲藏,也有可能啊!」

  「不太對勁!」「錦夜」腳步緩了下來:「消息最初是從何處泄露出來的?」

  矮壯漢子回答:「州衙里的人最先泄出來的!」

  「州衙?」「錦夜」徹底停步,冷聲道:「自從那狄進來了州衙,上下敬服,無論是官還是吏,行事都不敢大意,生怕觸了這位經略相公的霉頭,被殺雞儆猴,如此大的事情,反倒是州衙先泄露出來?呵,這倒像是個陷阱……」

  矮壯漢子一震,露出信服之色:「大哥就是大哥,一眼識破了官府的詭計!」

  「錦夜」淡淡地道:「你帶人去石臼谷,記住,不要入谷,只在外觀察,我去盯緊州衙!」

  「是!」

  兩人分頭行事,「錦夜」當機立斷地改變方向,朝著州衙的方向而去。

  事實上,他心中也無法斷定,這個消息到底是不是圈套,但必須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

  京城一戰,「世尊」的精銳在官兵的圍剿下死傷殆盡,彌勒教固然是秘密宗教,可以馴服這些好手為己所用,數目也不會太多,這樣的損失堪稱傷筋動骨。

  此後「錦夜」雖然親自寫了書信送去江南,卻是石沉大海,連個喝罵質問的回信都沒有,顯然那位專注於世俗發展的彌勒教主,已經與他徹底決裂。

  沒了地方上彌勒教徒的支持,宋廷又與西夏開戰,直逼夏州,「錦夜」能調用的人越來越少,這個時候萬萬不能陷入朝廷的圈套,被一網打盡。

  所以「錦夜」來到州衙不遠處的巷道里,登上了早就準備好的觀察點後,腦海中又浮現出一道身影,默默盤算起來:「『人使』岳封,『金玉』的傳人,忠義社的會首,這個人能力不俗,可心思不定,似別有所圖,該用麼?」

  這邊在考慮著目前能用的人手,那邊的州衙一直有人進進出出,直到夜幕降臨,燈火通明。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矮壯漢子匆匆來到身後,心有餘悸地道:「大哥料事如神,石臼谷里根本沒有『祿和』,那是官府放出的假消息!」


  「錦夜」頭也不回:「哪些人中計了?」

  矮壯漢子道:「番人部族來了不少人,都被官兵堵在山谷裡面了!」

  「衙門急了!」

  「錦夜」冷冷一笑,心頭反倒定下。

  「組織」在番人部落里的人手不止「祿和」,「祿和」趨吉避凶,在這個緊要關頭沒了蹤跡,但沒關係,那些人依舊能煽風點火,引發一場大亂。

  結果五台山高僧的出現,以佛法教化番眾,這才是真的打亂了計劃。

  不過觀察了幾日,「錦夜」也確定了,那些高僧相對於龐大的番部來說,是杯水車薪,短時間內改變不了大局。

  而官府動用了佛門,最該著急的是「祿和」,一旦番人部族都開始崇信五台山的高僧,他這位尊者又將何去何從?

  所以此人出關後,一定會與州衙爆發衝突,到時候計劃轉了一圈,又拐回原點,甚至更有說服力。

  「祿和」死,麟州亂!

  「你盯著路口,看看官兵這次押了多少番人來!」

  預見到了後續發展,「錦夜」鎮定自若,開始閉目養神,身體的肌肉鼓動起伏,蒸騰出一股氣味,似酒香,又有種說不上的怪異。

  矮壯漢子則緊緊盯著路口,期待著大批人馬押送著一輛輛囚車,裡面裝滿了一個個怨氣濃郁,無法用佛法平息戾氣的壯漢。

  可左等右等,路面都是冷冷清清的,並無人來。

  一個時辰後,「錦夜」陡然睜開眼睛,沉聲道:「除非番人部族齊齊暴動,中途劫持,不然該回來了……別等了,我們出城!」

  兩人動身,朝著城牆而去。

  剛剛抵達最容易翻越的那段城牆,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翻了進來,目光機敏,落地無聲,正是岳封。

  「錦夜」心頭一動,主動露面,招了招手。

  「拜見上使!」

  岳封立刻掠了過來,行禮後,稟告道:「屬下得知『祿和』有了下落,方才去了城外……」

  「錦夜」抬起手:「『人使』有自主行動的權力,不必事事向我解釋,你只要回答我,官府在石臼谷抓的番人,送去了哪些?」

  岳封道:「直接放了,沒有抓!」

  「錦夜」聲調微揚:「理由?」

  岳封解釋:「乜羅是朝廷官員,州衙本來就是去保護乜羅的,與番人的衝突只是誤會,當然更重要的是,那群高僧出面請命,州衙應允了這份慈悲之心,把闖山谷救人的番族放走了!」

  「錦夜」目光閃爍,沉默下去,矮壯漢子奇道:「大哥,這是朝廷施恩安撫麼?」

  岳封則道:「狄進肯定想要安撫番人,在進攻西夏時後方不會生亂,但這般軟弱的手段,不是他的作風,更起不了作用啊……」

  「錦夜」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邊地番人之所以難以約束,終究還是文化上的隔閡,使得他們更親近夏州那邊的党項人,試問連生活方式都不同的兩伙人,怎麼可能齊心協力?

  所以對待番人,完全強硬不行,軟弱更不行,分寸極難拿捏,但相對而言,殺雞儆猴總比慈悲為懷來得好,後者只會讓那些人愈發驕橫。

  「不出數日,這些人感激之心就會散去,還是心向『祿和』,敢於跟官府對著幹!」「岳封說的有道理啊!」

  聽著兩名手下的交談,「錦夜」緩緩轉身,看向遠方的州衙:「設下一個陷阱,卻不殺任何人,狄進到底要做什麼呢?」

  ……

  五日後。

  「城外西南的窟野河畔,又發現了『祿和』的蹤跡?」

  「錦夜」目光一沉:「走!」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帶上岳封!」

  很快,三人組來到了窟野河畔,遠遠看著官兵在搜尋,而很快,又有一隊隊番人接近,浩浩蕩蕩地從四面圍了過來。

  「錦夜」等到各部番人差不多聚齊了,開口問道:「今日的人數,比起那天如何?」

  矮壯漢子道:「比起石臼谷還要多,大哥說得沒錯,這群番人不狠狠地教訓一番,怎麼知道怕,之前放跑了他們,反倒助長了囂張的氣焰!」

  岳封則道:「快看!官兵開始動手了!」


  官兵先行呵斥,示意讓番人退下,番人毫不畏懼,反倒步步上前。

  結果……

  弓弩齊備,直接發射。

  沖得最前的,有恃無恐的番人們,紛紛倒在血泊中。

  剩下的番人大驚失色,但也沒有散去,而是擺開陣勢,與官府對峙。

  官府這次極為強硬,甚至囚車都被拉出,擺明著要將這群前來救援的一網打盡。

  關鍵時刻,慈眉善目的高僧們再度出現,為之求情。

  但這一次官府不再退讓,而是將一部分鬧得最凶的番人關入囚車,剩下的也不允許他們旁觀搜查,直接驅趕出去。

  結果鬧了半晌,找了半天,一無所獲,乜羅並沒有藏於此處。

  全程目睹的「組織」三人緩緩後撤,岳封琢磨著道:「官府是在用這樣的法子,磨去番人的戾氣,讓他們不敢與朝廷作對麼?」

  「岳封說的有道理啊!」

  矮壯漢子點點頭,又看向馬首是瞻的大哥:「大哥覺得呢?」

  「這不是關鍵……」

  「錦夜」語氣陰沉,看向那些大失所望離去的番人背影:「就怕接下來還有第三次啊!」

  ……

  四日後。

  「『祿和』的蹤跡又被發現了?」

  「走吧!」

  當「錦夜」三人來到地方,發現這一回再來的番人數目,已經不足一半。

  氣焰更是明顯收斂,甚至主動請出高僧,擺出與官府談判的架勢,希望能一同找尋乜羅的下落,擔心這位祈福的尊者久久不露面,是不是遭遇了危險。

  既然眾人態度恭順,又有高僧作保,官兵驅趕了部分,允許剩下的隨行。

  從早上搜索到晚上,依舊一無所獲。

  番人們三三兩兩地離去了,有的背影透出失望,有的步履反倒顯得有些輕巧。

  為了尊者,他們盡心了。

  ……

  再三日後。

  「『祿和』的蹤跡……」

  「這是第四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正如「錦夜」所言,這一次的搜尋,變得冷冷清清。

  只有官兵巡視,再無番人同行。

  準確的說,起初還有聽到消息,零零散散前來的十幾個番人在外探了探腦袋,一見官兵出面,還未等驅趕,就作鳥獸狀散去!

  矮壯漢子看得直愣愣的,岳封則嘶聲道:「烽火戲諸侯……原來如此……」

  「救援的忠心和耐心在這個過程中消散,信仰則被慈悲為懷的僧人所取代……」

  「錦夜」最後評價,語氣裡帶著深深的嘆息:「『祿和』完了,苦心經營十年的威望,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間,被耗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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