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四章 七罪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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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劉凝望著天空,見流雲飛走,周遭景象變幻。

  再低頭時,卻見到自己的意識飄飛到一處湖泊旁。這裡青草綠地,野花微香,到處都是鳥獸嘶鳴的樂章。

  湖泊旁,沈元坐在小馬紮上,嘴裡叼著一根纖細的雜草,雙手握著魚竿,正在釣魚。

  身後,高明悅在草地中鋪上潔白的餐布,脫掉鞋子,赤腳走了上去,將木質餐盒中的餐食一一擺放。

  這處野生湖泊,當地人叫它情人湖。由於它在山中,地處偏遠,平時幾乎沒什麼人來,只有一些暗生情愫的青年男女,有時會選擇在這裡幽會。

  沈元小的時候,沈家還沒有完全發跡,那時,他與明悅,還有村里一大群同齡的孩子,經常來這裡摸魚戲水,一玩就是一個下午,每每回家時,都是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

  成年了,沈家也輝煌了,曾經兒時的玩伴,也都形同陌路了。記憶中的二狗、浩明、喜娃等夥伴……現在見到自己,總會站在好幾米遠的地方,保持禮貌和克制地喊一聲沈公子。

  這人吶,長大的代價就是,你眼睜睜地看著周圍一切都在變化,物是人非,可想留的卻留不住,想走的卻推不遠。

  不過還好,這情人湖沒怎麼變,身邊的明悅也沒怎麼變。她還是從前那樣,性格開朗樂觀,就像是花圃中的向日葵,不論是颳風還是暴雨,總是仰著頭,迎著刺目的陽光。

  這裡,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他和明悅的「秘密基地」。每逢心情低落的時候,二人總會一塊來這裡,吃吃東西,聊聊天,享受著山中的涼風和片刻的寧靜。

  湖邊,沈元單手握著魚竿,怔怔發呆道:「小柯要去北方上學了,昨天在七家鎮,我們吃了個飯。」

  高明悅偷嘗了一塊點心,柔聲道:「唯一的朋友要走了,所以你心情不好?」

  「也不全是吧。」沈元眼神中略有些迷茫:「這天天在一塊胡吃海塞,他突然要走了,確實讓我有點不適應。不過,我可能更多的是羨慕,或者說是——嫉妒。」

  「為什麼這樣講?」

  「嗨,這還不簡單,缺什麼就嫉妒什麼唄。」沈元坦誠道:「他家境雖然與我差不多,可卻比我自由多了。個人能力強,父親開明,母親賢惠,想走就走,想談戀愛就談戀愛……這一去北方四年,算是徹底天高海闊了。」

  「每家都有每家的不同。」高明悅輕聲道:「或許在小柯心裡,他也嫉妒你呢?」

  「嫉妒我什麼?嫉妒我出來釣個魚,都要偷偷摸摸的?」沈元無奈一笑。

  高明悅彎曲著雙腿,坐在餐布上,雙眸凝望著湖面:「如果你抗拒生活,那看到的都是事事不稱心;如若你熱愛生活,就總會在煩悶中找到快樂。怎麼都是過一天,為何要悶悶不樂呢?起碼這會還有魚釣,還有美食可以吃呀!」

  沈元回頭看向她,見到對方手裡拿著一顆殷紅的柿子,狠狠咬了一大口,嘴角還沾著柿子汁。

  陽光下,她充滿感染力的笑容,似乎可以令人遺忘所有煩惱。

  她開朗的性格,不但可以讓自己的生活變得積極樂觀,同時還影響著身邊的人。

  「你……你吃嗎?」高明悅被他盯得有些羞澀,俏臉紅撲撲地問道。

  「你說的對,及時行樂,過一天算一天,管那麼多幹什麼?!」沈元放下魚竿,邁步走到餐布上,彎腰坐下。

  高明悅遞給他一雙筷子,捋著發梢說道:「西湖醋魚,嘗嘗。」

  沈元翻了翻白眼:「我就不懂了,這魚酸不溜丟的,有什麼好吃的。」

  「我就覺得很好吃呀。」高明悅故意做出吸口水的聲音:「人間美味,莫過如此。唉,只可惜,咱們村的廚子做得不太正宗……。」

  「你喜歡吃,回頭我給你做。」沈元笑著回道。

  「別吹牛了,你連廚房都沒去過呢。」

  「呵,本公子的智慧,想學一道菜,那還不簡單。」沈元故作輕鬆道:「回頭我就去七家鎮學,那裡有會做這道菜的好廚子。」

  「行啊,那我等著。」

  「小饞貓!」

  二人吃著聊著。

  待傍晚時,他們躺在餐布上,吹著涼風,看著天空夕陽垂落,湖水上霞光浮動。

  ……

  美好的畫面慢慢飄散,天空下起了暴雨。


  沈府內,沈元氣勢洶洶地衝進了母親的房間,而後者正在榻上看著一本佛經。

  近兩年,尹婉兒信佛,閒來無事的時候,總在家中焚香念經。可也不知為何,她這經念得越多,整個人反而變得愈發沉悶,甚至瞧著有些陰沉……

  榻上,尹婉兒抬頭見兒子走進來,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笑容:「呀,你淋雨了?快去叫劉婆給你弄碗湯喝,把濕衣服脫了。」

  光線昏暗,身上的雨水滴落,腳下擴散出一灘水漬……

  沈元就站在那裡,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母親。

  「你怎麼了?」尹婉兒好奇地問。

  沈元憋了半天,攥著雙拳回道:「小柯家裡出事兒了,一場大火,死了二十多口人,整個七家鎮都在議論這個案子。」

  尹婉兒稍稍怔了一下:「我沒有聽說啊,怎麼回事兒?」

  「媽,你真的不知道嗎?」沈元往前邁了兩步,站在榻邊,兩條手臂都在顫抖。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都不出這個院子,上哪兒去知道七家鎮的事兒?」尹婉兒慢慢放下佛經,表情溫和,抬手就要去摸兒子的頭:「快去把衣服……。」

  「啪!」

  沈元猛然抬臂,擋開了母親的手掌,語速變快地回道:「你是不出去,可七家鎮發生的事,有什麼能瞞過你?!」

  尹婉兒皺眉沉默。

  「小柯在去往北方的火車上,被七家鎮的軍閥抓走了,我已經在羈押所見過他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尹婉兒突然變得平靜。

  「我想說什麼,你不知道嗎?」沈元攥著雙拳,突然瞪著眼珠子吼道:「我去見小柯,他在監獄的鐵欄杆里要跟我拼命,要殺我!他詛咒我全家不得好死,你說,我想說什麼?」

  「我不知。」

  「你撒謊!」沈元咆哮著打斷母親的話,額頭青筋冒起:「這事是我沈家乾的!是我爸帶著他那六個兄弟,為了搶奪小柯家的生意,與縣城的叔叔和軍閥合謀,搞出的一夜絕戶!連幾歲的孩子都不放過,你們還有人性嗎?!你們就不怕遭報應嗎?你敢說,這事你不知道嗎?」

  尹婉兒坐在榻上,雙眸有些呆滯,沒反駁,也沒有爭辯。

  「為什麼你就不能勸勸他?殺人是罪,知情不言,就不是罪了嗎?天天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當這高高在上的沈太太了嗎?!」沈元情緒完全失控,雙眼看到桌上的佛經,突然抓起來,奮力地撕扯:「天天躲在房間裡焚香念經有什麼用?你敢跟佛說自己知道的那些髒事嗎!你敢嗎?!」

  「嘩啦!」

  他將經書撕得粉碎,一把揚在了空中,整個人徹底崩潰:「整個七家鎮,我就小柯這麼一個朋友了,為什麼非要做得這麼絕?究竟為什麼啊?!」

  「咕咚。」

  他仰面癱坐在地上,瞳孔擴散,狀若瘋癲,一股「暴怒」且無處發泄的情緒直頂腦門:「我們家不會好的,會……會遭報應的,一定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安靜坐在榻上的尹婉兒,突然淡淡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也知道是誰揮舞的屠刀,可你為什麼不敢去找兇手,反而卻來我這兒大吼大叫呢?你的暴怒、憤恨……就只敢對我發泄,是嗎?」

  地面上,沈元聽到這話,空洞的雙眼中,再次閃過一絲怯懦。

  沒錯,他只敢在溺愛自己的母親面前,表現出無能狂怒的模樣,卻根本不敢面對,那個充滿威嚴,且能給他一切的父親。

  榻上,尹婉兒怔怔地說道:「你爸在外面養的小妾,距離咱們家就隔著兩條街。他從這個院裡吃完飯,用不了三分鐘,就能到另外一個院,跟別的女人睡覺。兒子啊,我連自己最後的體面和尊嚴都護不住……又能護得住誰呢?」

  說著,她邁步走下榻,來到沈元面前,輕輕地伸出手掌,撫摸著兒子的腦袋:「我想過離開他,甚至想過去死……但他說,這麼多年,我尹婉兒一家,讓他在七家鎮成為了沈老爺,那今天,他必須也讓我成為沈夫人。我不能死,得好好活著,而且要跟他扮演一對恩愛夫妻,這樣才能顯得他沈濟時有情有義,不忘本,即便發達了,也不拋棄我這糟糠之妻。呵呵……!」

  「兒子,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也就是你了……。」尹婉兒溺愛地撫摸著兒子的頭,雙眸中又重新喚起了希望。

  ……

  日月穿梭,又是一年落葉滿地,情慾村迎來了初秋時節。

  七家鎮,福運酒樓的灶間內。

  廚師張同擦了擦汗水,滿臉喜悅地恭維道:「沈公子,不到一個月,你就掌握了做醋魚的精髓,這比我當初學得快多了。」

  沈元咧嘴一笑,指著自己剛做出來的醋魚問道:「這就是最正宗的做法了?」

  「對。」

  「不過,還差一道工序。」沈元瞧著醋魚,緩緩拿起了一把小刀,在盤中切掉了魚尾。

  廚師皺了皺眉頭,有些好奇地問道:「沈公子,您為何要把這魚尾剁掉?這樣的菜品相……!」

  「我做這西湖醋魚,又不是想以此為生。」沈元齜牙道:「吃魚的人,不喜歡魚尾的味道,那自然就要剁掉。」

  「也是,也是。您是純屬興趣,與我們不同。」廚師連連點頭。

  「嘿嘿,小饞貓,這下你就有魚吃了。」沈元美滋滋地嘗了一口,滿意地點了點頭:「嗨,其實,當個廚子也不錯。」

  從福運酒樓離開後,沈元乘坐著小汽車返回了家中。

  進門後,他見到不少下人都在搬運著禮品,頓時有些奇怪地問道:「搞這麼多禮品幹嘛?」

  下人回:「少爺,您還不知道嗎?您都要結婚了,老爺要準備給郭家下聘禮了。」

  聽到這話,沈元怔在原地,剛剛學會西湖醋魚的喜悅心情,也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沒有回話,只陰著臉走入東房小院內,回房換了一套衣服。

  院內,家裡的幾個遠親青年,正在打著比較新潮的羽毛球,男的女的六七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沈元讓下人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院中,一邊觀看,一邊輕聲吩咐道:「去,給我拿點菸膏過來。」

  下人面色有些為難,低聲道:「老爺說過……。」

  「老爺在嗎?」沈元陰著臉,眼色陰沉。

  「不在。」

  「那你廢什麼話,趕緊去拿。」沈元煩躁地命令道。

  過了一小會,沈元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吞雲吐霧地抽著大煙膏。

  酥麻感從腦皮上掠過,劇烈的眩暈,又讓他飄飄欲仙。

  只有這一刻,他才感覺自己還活著,可以完全主宰自己的精神世界。

  抽了一炮,沈元倍感舒適,擼起袖子,也和家中的親屬打起了羽毛球。

  「踏踏!」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位長相不算出眾,但很有氣質的姑娘,歡喜雀躍地出現在了小院門口,擺手喊道:「元哥!」

  「刷!」

  沈元一回頭,臉色瞬間就冷了下來。

  來的這位姑娘,正是郭禮濤的女兒——郭穎,也是即將要與沈元結婚的準新娘。

  對於郭穎,沈元是打心眼裡的厭惡,這主要來源於兩方面的原因。

  其一,這姑娘跟他爸一樣都非常勢利,從小就飛揚跋扈,嫉妒心賊強。平時跟她在一塊玩的女孩,不能比她打扮得漂亮,也不能比她聰明,只能像傭人一樣供著她,稍有讓她不順心的,那就要面臨一場群體暴力或戲弄。

  她的這種醜態,雖然從來沒有在沈元面前表現過,但同齡人中,卻無人不知。

  其二,沈元對這個聯姻非常抗拒,可他習慣性懦弱,習慣性地逃避現實,根本不敢與父親相爭,所以只能把心中的不滿,壓在同為主角的郭穎身上。

  「哎呦,郭小姐來了。」

  「好久不見啊,又漂亮了。」

  「……!」

  家中的青年男女,都紛紛沖她打著招呼。

  只有沈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你們打不打?」

  「打打,來,繼續!」一名陪著沈元打的姑娘,擺手道:「發球吧。」

  郭穎見他沒理自己,便獨自進入院中,主動走過去,笑眯眯地問道:「元哥,你還對羽毛球感興趣啊?嘿嘿,我也會打,要不我陪你吧。」

  沈元一拍子就將羽毛球打飛,扭頭道:「好啊,去,撿個球吧。」

  郭穎怔了一下,立馬乖巧地點頭,笑著應道:「好哇!」


  說完,她小燕一般地跑到場外,彎腰撿起了羽毛球,返回時,衝著陪沈元打的那個姑娘說道:「你歇一下,我陪元哥打一會。」

  「哦!」女孩看著她的眼神,遞出球拍,轉身離去。

  「元哥,今天我爸和沈大爺去鎮裡了,聽說要為我們挑選……。」郭穎拿著球拍,小嘴滔滔不絕地說著。

  「打球,就打球,說那麼多幹嘛?」沈元皺著眉頭:「快點發。」

  「哦!」

  郭穎抬臂揮拍,嘭的一聲將球打了過去。

  沈元一個反抽,直接將球打飛了十幾米遠,飄飛著落在了牆外。

  「去撿球。」沈元走到小桌旁邊,提起茶壺,含著壺嘴大喝了一口。

  郭穎沒有猶豫,立馬跑向院外撿球。

  其他人表情古怪,但誰都沒敢說話。

  過了一小會,二人打了第三拍,還是郭穎發球,還是沈元一個反抽將球打到了牆外……

  這一下,傻子都明白了過來,沈元這是在有意戲弄人,故意將球打到犄角旮旯,再讓郭穎去撿。

  眾人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表情尷尬地站在遠處,竊竊私語。

  大家本以為郭穎會犯大小姐脾氣,但卻沒想到,她不但沒有惱怒,反而笑嘻嘻地說道:「元哥的球技很差啊。沒事,我多陪你打打就好了。」

  說完,她又屁顛屁顛地衝出院外,把球撿了回來。

  下午,烈陽當空,氣候悶熱。

  郭穎就這樣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撿著球,弄得全身都是汗水,髮絲粘在臉上,看著有些狼狽。

  不遠處,一名看熱鬧的小伙,低聲說道:「瑪德,這郭穎果然是個狠人。打一個球,還要跑一趟院外,她是來這練田徑來了?唉,我這好脾氣都忍不了了。」

  「不撿怎麼辦?沈家少奶奶不當了?十輩子花不完的錢不要了?」

  「就是不要了,又能怎麼樣呢?」

  「呵呵,你不是郭穎啊,你也沒有這個選擇,所以你說得輕巧。」小伙回。

  「嘭!」

  就在這時,沈元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總之一拍下去,直接將羽毛球打到了雜物間後的旱廁內。

  郭穎站在烈日下,擦著汗水,突然笑道:「元哥,累了吧?來,我們歇一會吧,喝點茶。」

  沈元站在不遠處,笑著回道:「去撿球,再打一會。」

  郭穎臉上泛著僵硬的笑容,狠狠地攥了攥球拍,柔聲回道:「我有點累了……。」

  「我讓你去撿球。」

  這一刻,沈元用俯視的目光瞧著她,態度傲慢十足地指了指旱廁:「就在那裡邊呢,去撿。」

  這一句話,小院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郭穎感覺周遭有無數戲弄、嘲諷的目光,在看向自己。她潔白的額頭盪起青筋,言語有些委屈道:「元哥,你要打……我們換個球吧。」

  「你去不去?」

  「……我不!」郭穎的雙眸中含著淚水,倔強地回了一句。

  沈元聽到這話,邁步走到郭穎身前,指著她的鼻子,一字一頓地喝問道:「老子讓你來了嗎?老子說要跟你打球了嗎?你自己非得往上湊,你不是賤嗎?!」

  「沈元,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郭穎攥著拳頭,直接氣哭了:「我怎麼得罪你了?」

  「不願意啊?不願意就跟你爸說啊,取消婚約啊。」沈元傲慢無比地瞧著她:「你有得選啊,你可以不入沈家門啊,對嗎?」

  「……你……你!」

  郭穎氣到這個份上,也依舊沒有說出很決絕的話,只負氣地摔掉球拍,一邊哭著,一邊跑著離去。

  她一走,周邊的青年都圍了過來,有人勸說道:「元哥,郭穎畢竟也是七家鎮有名有姓的大小姐,你這麼搞,她下不來台啊。」

  「啪!」

  沈元同樣心情很差地扔掉了球拍,淡淡地回道:「這都是報應,你們看到的也都是表面。她欺負人的時候,可比我狠多了。」

  說完,沈元便陰著臉,邁步離開。

  ……

  傍晚,情人湖。


  一艘隨波逐流,外表很破舊的小漁船上,沈元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旁邊,托腮看著湖面的高明悅,輕聲問道:「怎麼,你心情又不好了?」

  沈元醉意上涌,臉色潮紅道:「……你為什麼從來都沒有提過?」

  「提過什麼?」高明悅迎著晚風,髮絲飛揚。

  「全七家鎮的人,應該都知道我和郭穎要結婚了,為什麼你從來都沒提過?」沈元呆呆地問。

  半晌後,高明悅回:「因為,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明悅,我……!」沈元像是突然鼓起了勇氣,可話剛剛說一半,又咽到了肚子裡。

  高明悅聽到他沒有再說,那緊張攥握的左手,才緩緩鬆開,並扭頭看向他:「元哥,不管怎麼樣,我真的特別希望你能開心……。」

  「呵。」

  沈元再次仰面喝了一杯酒,搖頭道:「我根本就不喜歡郭穎,甚至討厭她。一想到往後餘生,自己每天都要面對這樣一個人,我怎麼能開心起來?」

  冷風吹拂,高明悅鬢角的髮絲凌亂,雙眸中也儘是沈元的懊惱和不如意。

  相對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回道:「既然事事都不稱心,那為什麼不離開呢?」

  「離開?」沈元呆呆地看著她:「能去哪兒?」

  「天下又不是只有一個七家鎮。」高明悅笑了笑,雙眸掃過秋季落葉之景:「是山溝溝,還是窮鄉僻壤,只要自己覺得快樂,那不就好了嘛。」

  是啊,腿在自己身上,只要想逃離,誰又能攔得住呢?

  沈元仰面再飲一杯,抬頭望著岸邊的景色,腦中不自覺地幻想出許多美好。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高明悅,出現在了山溝溝,行走在窮鄉僻壤,無拘無束,自由灑脫。

  目光移動,突然間,他卻又看見了湖泊的岸邊,停著一輛披著霞光的小汽車。

  那輛車可真漂亮啊,只要坐在裡面,他就是沈家的大少爺,十輩子吃喝不愁,十輩子受人尊重,揮金如土,瀟灑不羈。

  只一瞬間,那山溝溝的景象,頃刻間便被扯碎了,沈元眼中浮現出無限的留戀之色。

  那是,貪婪的——留戀。

  「我們要是走了,我媽可能都要活不下去了……。」他坐在船上,再次懦弱地找著理由:「那麼疼愛你的舅舅,估計也會瘋掉。」

  高明悅雙眸靈動地瞧著他,突然笑道:「我就隨便說說,你還當真啊?!誰要跟你一塊走啊,美死你了。」

  二人對視,沈元咧嘴一笑:「你又逗我。」

  高明悅絲滑地岔開話題,聲音清脆道:「哎呦,今天忘記去買……。」

  「西湖醋魚?」沈元試著問道:「嗨,那東西有什麼好吃的。」

  「我就喜歡吃呀,怎麼了?」高明悅說到這裡一愣,突然抬起小手,伸出手指:「哦,對了,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要學會做魚給我吃嗎?」

  「神經病。」沈元翻了翻白眼:「本少爺日理萬機的,哪有時間去當廚子。隨便說說,你還當真了。」

  高明悅聽到這話,雙眸瞬間暗淡了下來,憋著小嘴,幽幽回道:「是哦,有人總喜歡把別人的玩笑當真。」

  說完,她抱著雙腿,將下巴戳在膝蓋上,呆呆地看著湖面的水波流動。

  沈元躺在船上,用餘光偷瞄了她好一會,見她生悶氣的樣子,憨態可掬,透著一股靈動的可愛。

  「喂,喂,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他故意沒話找話地拽了拽高明悅的裙擺。

  「隨時都可以啊。」高明悅只語氣平淡地回。

  「你真生氣了?」

  「我沒有那麼無聊。」

  「……!」沈元借著酒勁,撲棱一下坐起,伸手拿起了偷偷放在船頭的一個食盒,擺在了餐布上。

  高明悅用餘光瞄了一眼,突然皺起鼻子,猛然吸了吸:「咦……這個味道?」

  「噹噹當!」

  沈元一把掀開食盒的蓋子,雙臂做著誇張的魔術動作:「小饞貓吃魚啦!」

  「呀!」高明悅失落的心情,瞬間消散無蹤。她雙眸充滿驚喜地看著盒中斷尾的醋魚,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你你……你是不是給廚子加錢了,還讓他把魚尾剁掉了。」


  「切,這是我自己做的啊!」

  「我不信。」高明悅故意道:「你堂堂沈家大少爺,又怎會去當廚子。」

  「不信算了,不給你吃了。」沈元一把就將盒子蓋上。

  「不,我不,你把魚還給我。」

  「哈哈,我就不給。」

  「沈元,我生氣了!」高明悅的情緒有點激動,竟不顧形象的與沈元大鬧了起來。

  二人追逐,船體晃動,高明悅腳下一滑,險些跌落到湖中。

  「啪!」

  沈元眼疾手快,猛然一拉對方,她身體失去平衡,一下就坐在了那個男孩的懷裡。

  耳鬢廝磨,肌膚親密接觸,二人瞬間變得臉色通紅,心臟嘭嘭嘭地跳著。

  晚霞映射著湖面,餐盒藏在沈元身後,二人身體僵硬地緊貼在一塊。她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緊張,而他也能瞧見她臉上滑落的細密汗珠,以及飄入鼻孔之中的體香。

  高漸笙和尹婉兒是姨表親,而高明悅和沈元是血緣關係更淡的姑表親,但不論怎樣,雙方畢竟是親屬,雖然在古代,以及近代,這種接近於出五服的關係,在不少地方都是可以結親的,但二人心裡總是有個疙瘩。

  他倆都知道彼此的心意,但那層窗戶紙,卻從來沒有被捅破過。

  今日,沈元喝了不少酒,血氣上涌,渾身燥熱,他看著如花似玉,含羞待放的明悅,心中便燃起了「情慾」。

  這少男少女,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一眼凝望,便情難自禁。

  高明悅羞澀地扭過頭,輕聲道:「你起開,我要吃魚。」

  「啪!」

  冷風拂面,沈元扭著她的身子,本能伸手摸向了她圓潤的大腿:「我……我剛才就想說,我不喜歡郭穎,我一直喜歡你。」

  高明悅呆愣,她怔怔地瞧著沈元,閉著眼睛吻向了自己。

  只一瞬間,她渾身宛若過電一般,大腦一片空白,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水波浮動,船體搖晃,兩個剛剛成年的少男少女,就這樣偷嘗了禁果。

  天空上,化作意識存在的老劉,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心中狂呼道:「我媳婦啊,我媳婦!」

  ……

  「轟隆!」

  一聲驚雷響,周遭景象再次變幻。

  天空烏雲密布,似乎又是一場暴雨即將登錄。

  老劉飄飛著來到了情慾村上空,俯視向下,卻見到高明悅正在急速前行。

  父親讓她趕去沈家,今晚陪姑姑尹婉兒吃一頓飯。

  天色將黑,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明悅!」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高明悅回過頭,見到郭穎站在一處胡同旁邊,正笑著沖自己打招呼:「你要幹嘛去啊?」

  「哦,我去沈府一趟。」高家一直隱瞞自己和沈家的關係,所以高明悅在外人面前,從未稱呼過尹婉兒姑姑。

  「你過來一下,我正好有點事情和你說。」郭穎勾手。

  「怎麼了?」

  「哎呦,就是一點小事情。」郭穎匆匆跑過來,笑著牽住了高明悅手:「你來。」

  「不,我還有事情,你就在這裡說吧。」

  「呵呵。」

  郭穎突然泛起微笑,回頭看向她:「不走?那我請你走吧,行嗎?」

  說完,胡同中走出來兩男兩女,都是郭穎的宗親和狗腿子,平時不在情慾村,而是在七家鎮。

  高明悅瞬間怔住。

  「你這個臭婊子,跟你死去的媽一樣,就會劈著腿勾引男人,對嗎?」郭穎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隨隨便便就可以跟別人睡,還在船上,你要不要臉?」

  「你放尊重點!」高明悅見她挑明,也沒有任何爭辯,只坦誠道:「我是喜歡元哥,他也喜歡我。你也應該遭受過不止一次的拒絕,感情這事情強求不來。而且,元哥說,他是會退婚的。郭穎,你要明白,我從沒有搶走你什麼,而是你在搶我……。」

  「啪!」

  話還沒等說完,郭穎一個耳光打過去,臉色陰沉至極道:「你這騷貨,還怪伶牙俐齒的。你這麼喜歡男人,好哇,我就叫點男人跟你玩玩……。」


  「嘭!」

  趔趄著退後兩步的高明悅,突然伸手推了一下郭穎,隨即轉頭就跑。

  郭穎攥著拳頭,聲音尖銳地喊道:「抓住她,還愣著幹什麼?」

  話音落,兩個男的邁步,沖向了踉蹌逃跑的高明悅。

  ……

  一個小時後,暴雨傾盆,西山廢棄的道觀之中。

  四個跟班狗腿,將披頭散髮的高明悅摁在了石板上,令其身體一動也不能動。

  「啪!」

  「啪,啪!」

  「……!」

  郭穎站在石板前面,掄圓了胳膊,一個嘴巴接一個嘴巴地抽向高明悅的臉頰。

  她雖然被摁在石板上不能動,但每挨一下,都會抬起頭,目光倔強地瞧著郭穎。

  「再看,你再看?!你這個騷貨,臭表子,你就那麼缺男人,非要跟我搶?」郭穎完全沒了在沈元面前的乖巧,有的只是凶戾和充滿嫉妒的憤怒。她用指甲蓋狠狠地抓著高敏月臉頰上的皮膚:「你長得好看,你就可以勾引別人的男人?!」

  「他從來都不是你的。」高明悅瞪著大眼睛吼道:「你也並不愛他,你只是嫉妒,只是不服輸,不能容忍任何女人,可以在任何事情上戰勝你。你愛沈元嗎?你對沈家的卑微 ,只是因為他們家的錢多得花不完而已。」

  「嘭!」

  郭穎抓著高明悅的頭髮,用膝蓋狠狠撞在了她的嘴上。

  鮮血噴濺,高明悅的牙齒一片腥紅。

  「你這個噁心的女人,破爛貨!」郭穎用指甲狠狠摳著高明悅的臉頰,將她皮膚撓得血肉模糊。

  高明悅倔強地抿著嘴,也不說話,更不求饒。

  「我是不愛他,」郭穎喘息著說道:「我只是不甘心。我爸這麼多年,盡心盡力地幫著沈家操持家業,憑什麼他沈濟時可以呼風喚雨,坐享其成,而我們只配當觀眾?!沈家的財富,有我們一份,那是我應得的!你爸,一個只能給沈濟時殺人越貨的馬仔,打手,你憑什麼跟我搶?!」

  她徹底發癲了,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更無法接受沈元對她們二人完全不同的態度。

  郭穎指著她的臉頰,攥著拳頭吼道:「 你喜歡伺候男人是嗎?喜歡在花圃里養向日葵是嗎?喜歡在沈元面前裝作柔弱純潔的模樣對嗎?呵呵,那我今天非得讓你變成一個人盡可夫,人盡皆知的表子!」

  說完,她指著高明悅衝著兩名男性狗腿喊道:「她是你們的了。我就在這兒看著,你們搞完她,就把她光溜溜地扔在村外。我倒要看看,沈元還能不能要你這破爛貨。」

  那倆男子聽到這話,表情都有些猶豫。

  他們雖然不知道高明悅和沈家有一定親屬關係,但卻深知高漸笙的殘忍和兇狠。

  那是能被稱為沈家快刀的男人,誰又能不怕呢?

  一名男子咽了口唾沫,語氣顫抖道:「小穎……出出氣,就算了。」

  「廢物!」郭穎掐著高明悅的下巴,指著她的臉頰說道:「這樣一個女人,給你們,你們都不敢動,你們還是男人嗎?我再說一遍,給我弄她。誰要不敢,以後都給我滾遠點,別再來找我!」

  兩名狗腿家境一般,也深知郭穎報復心賊強,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後,伸手就衝著高明悅摸去。

  「噗!」

  就在這時,高明悅突然狠狠地咬了一口按著自己頭部的女人。

  「啊!」

  慘叫聲響徹,那女人疼得鬆開了手。

  高明悅雖然性格開朗陽光,但個性極強,她不可能接受自己受辱。

  起身後,她便瘋狂抓打著周遭三人,而這幾個參與者也是未滿二十的少年少女,有禍害人,欺負人的膽子,卻沒有殺人的膽子。

  他們見高明悅跟瘋了一樣掙扎,心裡也有點慌,肢體動作變形。

  「啊!」

  高明悅再次撕咬了一人的胳膊,衝出人群,就要逃跑。

  「臭婊子,我讓你跑!」

  「嘭!」

  一聲悶響泛起,高明悅的後腦遭受重擊,整個人身體僵住,雙眸潰散。

  身後,郭穎舉著一塊石板,完全沒有收手的意思:「你再跑啊!跑啊?!」


  「嘭!」

  又是一下,高明悅當場倒在地上。

  郭穎瘋了一樣地衝上去,抬著石板,完全喪失理智地衝著高明悅的腦袋砸了七八下。

  直到她身體徹底不動,直到郭穎身體脫力,不自覺地扔下了石板。

  室外,暴雨傾盆,室內地面上儘是血色。

  另外四個人都嚇傻了,看著地面上的高明悅瑟瑟發抖。

  緩了好一會,郭穎的雙眼中也泛起了驚愕,不可置信的神色。

  她似乎也沒有想到,這一時衝動和上頭,自己竟然……把事情做絕了。

  不過,她眼中沒有什麼悔恨之色,只沉默半晌道:「高漸笙就是沈濟時的一條狗,一個打手而已。沈家沒了他,還可以有別人。而我父親的角色,是不可替代的……不用怕,她死了也是白死。」

  當夜,暴雨中的情慾村。

  年輕的高漸笙,手持一把單刀,面色冷峻至極地衝進了沈家大院。

  天空中,看到這一幕的老劉,突然感覺,周遭一切景象都在破碎,割裂,扭曲……

  ……

  意識喪失,無邊的冰冷。

  過了不知多久,他一抬頭,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二十年後的高家新房之中。

  對面,高明悅穿著新婚禮服,雙眸有些呆滯地鬆開了雙手:「……我確實是死了。」

  「唉!」

  恢復意識的老劉,長嘆了一聲。

  高明悅扭頭看向四周陌生的環境,以及躺在床上的小紙人,桌上的西湖醋魚……雙眼中已噙滿了淚水。

  她表情時而清醒,時而迷茫,慢慢走到桌邊,拿起了一雙筷子。

  昏暗的室內,她的殘魂在一點點潰散,變得淺淡無比。

  高明悅抬手,夾起了一塊魚肉,放入嘴中咀嚼。

  魚肉和筷子穿透淺淡的殘魂,卻根本無法感受到牙齒和口腔,只像是在空氣中短暫停留,又啪的一聲落地。

  但高明悅竟像是真的吃到了魚肉一般,雙眸中閃過一絲清明,開口道:「……我一吃便知,這不是他做的。」

  秋風起,枯葉黃,

  情人湖,遊船漿。

  明月此去二十載,不見當初少年郎。

  念念迴響,醋魚微涼。

  一滴淚水從臉頰上滑落,高明悅身著一襲新娘的華服,在天地間緩緩潰散,身影模糊。

  「若我尚有一縷殘魂在世,這過去的一切,都無法過去,那我會離開這世界。」

  「爸爸,若你問我,我一定希望你好好活著。」

  「元哥,若你問我,我還是希望你能快樂……」

  「刷!」

  隱隱約約的聲音,隨著她的身影一同消散。

  ……

  戒欲所。

  臉頰上布滿燙傷的男子,突然低下頭,不停搖頭道:「是我害了你……是我了害了所有人,我就是七罪一身之人。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碼頭附近。

  高漸笙突然停下腳步,凝望著家的方向,怔怔地流出了淚水:「明……明悅的魂……散了。」

  「不可能,嚴婆婆在啊!」劉管家不可思議地說道:「除非她是自願魂飛魄散。」

  ……

  新房中。

  老劉怔怔地看著高明悅消失,耳中突然聽到一道聲音。

  【恭喜你,發現二十年前的部分真相,以及重要的主線線索《七罪一身》。】

  老劉呆愣:「我踏馬媳婦……就……就沒了?」

  「嗖!」

  話音落,手持拐杖的老婆子突然衝進室內,目光凶戾地喝問道:「你跟明悅說了什麼,她為什麼自願散魂?」

  「我什麼都沒說,你信嗎?」

  「你得給她陪葬。」老婆婆抬起拐杖就要動手。

  「嗖!」

  突兀間,阿菩的千機流體飛入室內。

  他緊跟著道:「老婆子,來,我跟你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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