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舊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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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辭寧不顧阻攔到了乘川,才意識到不對了。

  聽到蕭玉融沒死,還好端端地待在乘川的消息,幾乎沒有思考,他就拉來馬匹,一路向乘川而去。

  快點,再快一點,快點見到她。

  然而到了乘川,崔辭寧卻近鄉情怯了。

  他茫然地站在這片天地間,停下了馬,跳了下來。

  往前走了兩步,猶疑片刻,崔辭寧又停住了。

  是,他一路到了乘川,可然後呢?

  見了她該怎麼辦,做什麼動作,又該說什麼樣的詞?

  沒想好,什麼都沒想好,崔辭寧甚至沒想好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和身份面對蕭玉融。

  不是說好了嗎?

  他們本該死生不復相見的。

  可偏偏就蕭玉融死了那麼一遭,偏偏就那樣死而復生了,叫他認清了自己。

  他既恨蕭玉融,也恨自己。

  他既恨蕭玉融,也愛蕭玉融。

  崔辭寧將手掌貼近心口,那裡跳動的事物告訴他,他依然為那個折花回眸的姑娘心動。

  痴本無絛,悶寧有火。

  都是你,自纏自鎖。

  他不再猶豫,牽著馬往城中走去,帶有豁然霧解的明朗,大步向前。

  崔辭寧既然入了乘川,又沒有大費周章去遮掩什麼,那消息必然是已經傳入了蕭玉融的耳中。

  蕭玉融對於崔辭寧的不請自來感到的主要還是疑惑,「他怎麼來了?」

  「怕是聽了殿下死而復生的消息,這才一路輕裝快騎,匆匆趕來了。」李堯止為蕭玉融沏茶。

  焚香,聽雨,品茗,對弈,撫琴。

  探幽,拾花,酌酒,賞畫,侯月,導蒄。

  氏族之間本就好風雅之事,蕭玉融同李堯止之間,也是做盡雅事。

  「這茶光是聞著味兒,就是精品。」蕭玉融點點頭,又道,「崔明陽……總不會是看我沒死,連夜趕來殺我的吧?」

  李堯止笑:「殿下怎麼就當局者迷了?」

  「嗯?」蕭玉融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李堯止溫杯之後,開始分茶,「崔將軍心悅於殿下,不會痛下殺手的。他來乘川,怕是想跟殿下再續前緣呢。」

  蕭玉融垂眼,「血海深仇,他能放下?」

  「殿下能放下,他如何放不下?」李堯止彎起唇角,奉茶給蕭玉融,「有了前世,他才跟刻骨銘心啊。」

  「紹兗前幾日還憂心忡忡,如今卻穩坐釣魚台了,大大方方就能把人推進來。」蕭玉融揚起眉梢。

  接了茶,細品片刻,她頷首,「論茶藝,世家公子裡還是當屬紹兗。」

  李堯止笑了笑,「殿下要見崔將軍嗎?」

  「見見吧,老大遠跑過來的。」蕭玉融嘆息一聲,擱下茶杯。

  於是崔辭寧一路暢通無阻,甚至沒有通報的環節,便被帶到了蕭玉融的院落前。

  越靠近,就越緊張。

  迎面碰上從裡邊走出來的李堯止,崔辭寧就更僵硬了。

  李堯止卻友善依舊,禮數周全地朝著崔辭寧行禮,「崔小將軍,好久不見。」

  「許久未見,公子卻一如昨日。」崔辭寧神情複雜。

  略帶嘲諷的,崔辭寧道:「公子這一回,總不會叫我長痛不如短痛了吧?」

  「不。」李堯止微笑,「將軍請吧,先前多有冒犯,還請將軍海涵,堯止是不願叫殿下傷懷。日後還要共同謀事,自然是要毫無芥蒂的才好。」

  有時候李堯止的寬宏大量和識大體,真是叫崔辭寧心情複雜。

  「啊。」李堯止想起來什麼似的,笑道,「殿下待身邊人心軟,若是遇了什麼事情,將軍不妨朝殿下求個饒。」

  言盡於此,他行禮之後,朝外走去。

  崔辭寧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琢磨著他剛剛那句話,走到房門前,叩響門。

  「進來。」裡頭的聲音無數次出現在夢中。

  崔辭寧喉頭哽塞片刻,強壓下累積的酸楚,推開門,邁入其中。


  入目是蕭玉融的臉龐,雪膚花貌,容光絕色,一如當年。

  只是蕭玉融的姿態相當公事公辦,「崔將軍坐吧,不必多禮。」

  想好的所有話都在這一刻說不出口了,崔辭寧僵硬了半晌,才訥訥地坐了下來。

  「遠道而來,風塵僕僕,可是有什麼要事?」蕭玉融問。

  她的視線掃過崔辭寧身上還沾著血的衣袍,有些微妙。

  玄色衣裳染了血也看不太出,但蕭玉融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更別提崔辭寧手上還沒洗掉的乾涸血跡了。

  崔辭寧怕是剛打了仗,脫了鎧甲,都沒換身衣裳,就直接騎馬來了。

  看著左臂姿勢也有些奇怪,總不會是受了傷看都沒看就來了吧?

  崔辭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說什麼。

  昔日能言善辯的明朗少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得沉默寡言,他說的話一日比一日少。

  直到不久之前到了乘川,他才拋開了心頭的累贅。

  可當他如今張口,卻發現自己變得笨嘴拙舌,無話可說。

  「我是……聽聞了公主並未薨逝的喜訊,趕來乘川瞧瞧。」崔辭寧說完這話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這話怎麼聽怎麼奇怪。

  「如將軍所見,本宮很好。」蕭玉融的目光掃視過他的臉,「來前下人們已經將茶備好了,一路舟車勞頓,將軍辛苦,喝杯茶潤潤嗓子吧。」

  茶在左手邊,崔辭寧下意識抬起左手,抬到一半卻又僵硬在半空中。

  停頓了半晌,崔辭寧放下左手,用右手去拿了茶杯,姿態有些變扭。

  蕭玉融半眯起眼睛,果然是傷了。

  「這一路來將軍怕是來得很急吧?瞧瞧,這衣裳上還有血呢?要不要在這換件衣裳,歇幾日再回崟洲?」蕭玉融一面說,一面面色如常地走到崔辭寧面前。

  崔辭寧下意識也站了起來,「如此也好,那便多謝公主了。」

  「說起來,將軍此番前來所為何事?總不至於就是見見本宮吧?」蕭玉融的目光停在崔辭寧胸前洇開的血色上。

  玄色衣服不顯色,但蕭玉融依然能看出那一塊的血色與其他地方的顏色不太一樣,怕是剛沾上乾涸沒多久。

  崔辭寧對此一無所覺,一本正經道:「聽聞公主是在同允州叛軍對抗,所以前來助一臂之力。」

  「是嗎?」蕭玉融毫無徵兆地抬手,不輕不重地朝著崔辭寧胸前那塊血色的地方敲了一下。

  「額……」崔辭寧吃痛,擰眉壓下痛聲,臉色白了白。

  這就一清二楚了,這是崔辭寧的血。

  估計是戰時受的傷,還沒好或者說根本沒怎麼處理就跑來乘川了,一路上傷口還又崩裂了滲血。

  崔氏也真是心大,還敢放他一個人來乘川?

  蕭玉融臉色頓時不好看了,「崔明陽,你腦子沒壞吧?傷成這樣還一個人連夜從崟洲跑到乘川來?」

  看到蕭玉融這樣,崔辭寧反倒是雙眼一亮,亢奮起來。

  他欣喜道:「昭陽,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誰擔心你?要死別死在乘川,我怕崔氏來找我算帳!」蕭玉融臉色更難看了。

  崔辭寧卻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

  這樣的模樣是年少時,他們毫無隔閡時才有的。

  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

  如今看著崔辭寧這仿佛少年時明媚燦爛的模樣,蕭玉融微微一怔。

  隨即她抿了抿唇,側過臉,「沒有的事。」

  「好啦,昭陽,我皮糙肉厚的,這種傷很快就會好了的,你別擔心。」崔辭寧笑著拉過蕭玉融的手。

  蕭玉融垂著眼睛,似乎掙扎了片刻。

  她抽出自己的手,轉身朝外走去,「我去叫郎中給你處理傷口。」

  「昭陽!」崔辭寧追了一步,見蕭玉融沒有理他,繼續向前走,頓時急了。

  一時間想到李堯止的那番話,崔辭寧當機立斷,催動內力。

  這種自傷賣慘的事情崔辭寧還沒做過,相當沒有經驗,下手不知道輕重,撕扯到了舊傷。


  「唔……」崔辭寧吐出一口血。

  猶嫌不夠,他按著自己本就受了傷的左臂,一用力。

  為了留下蕭玉融,他甚至不惜自斷左臂骨。

  崔辭寧疼得冷汗淋漓,咬著牙硬撐著。

  聽了聲轉頭,看到崔辭寧吐血,蕭玉融嚇了一跳。

  親眼看到崔辭寧居然自己斷了自己骨頭,蕭玉融驚駭不已,回過神又驚又怒地幾步衝過去,推開崔辭寧的右手。

  「你!」蕭玉融捧著崔辭寧左手,目光驚疑不定,連手都在抖了,「你究竟在做什麼?」

  她簡直不可置信,「你就為了留我這麼不愛惜自己?」

  看這招真的有效,哪怕是被蕭玉融到了個正著,崔辭寧也高興。

  他滿頭冷汗,臉色慘白,卻還是忍不住笑:「你果然還是在意我的。」

  蕭玉融險些被氣昏過去,她想錘崔辭寧,可現在無從下手。

  「你是真瘋了!」她氣得人也發抖。

  「是,我也瘋了。」崔辭寧望著她,扯動唇角,「先前你能徒手握著我的刀往自己心口捅,我怎麼就不能為了留你斷骨?」

  蕭玉融難以置信,「你就因為這個自傷來跟我置氣?」

  崔辭寧直勾勾盯著她,「我就是想你看著我,就是想你心疼我,你要是走,我就乾脆把右手也給斷了。」

  「崔明陽!你是不是有病!」蕭玉融氣得心慌,「你以後怎麼握刀?」

  「這都不重要了,昭陽,我就是想要你疼我。」崔辭寧道。

  蕭玉融神情複雜,「你不是說,你我之間,血海深仇……」

  「是、是。」崔辭寧用完好的右手捧著蕭玉融的臉,靠近了,「所以乾脆殺了我吧,好讓我也再死而復生一回,同死而復生的你再愛一次。」

  他吻上蕭玉融的嘴唇。

  和上回在玉京,滿是血腥氣的,絕望的吻不同。

  這回蕭玉融再問一句你還愛我嗎?崔辭寧可以正大堂皇地給出答案,他還愛蕭玉融,一直都愛。

  踩著舊我的屍骨,再愛一次。

  崔辭寧這時候才會佩服李堯止,你別說啊,你還真別說。

  苦肉計還真的好用。

  一番折騰之後,坐在床邊,被郎中處理傷勢的崔辭寧盯著蕭玉融看,目光灼灼。

  「盯著我看做什麼?又不是我害得你這樣。」蕭玉融沒什麼好氣。

  「昭陽,彆氣了。」崔辭寧捏著蕭玉融一小片衣袖,輕輕晃了晃。

  蕭玉融扭過頭看他,他眼底滿是明晃晃的笑意。

  氣不起來。

  行吧。

  蕭玉融正色,「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是想好了的?」

  郎中懂得看眼色,看著差不多了,便一聲不吭地收拾了東西,行禮離開了。

  崔辭寧同樣鄭重其事,「我愛你,想好了就是你。如果你想要登上那個位置,我能幫你。」

  他深思熟慮了太久了,也錯過了很多年。

  他為誰恨意滔天過,他為誰鬱鬱而終過,他為誰意氣風發過,他為誰捨生忘死過,他又為誰愛恨兩難過。

  眼睛裡閃爍的又是什麼?

  是淚光嗎?

  崔辭寧就那麼望著蕭玉融,依然用那種做夢般的語氣:「你說,昭陽府也是你的家,有那麼一刻我想就那樣跟你走。」

  「現在,我確信我可以跟你走。」他道。

  「那崔氏呢?」蕭玉融問道。

  「崔氏也是我的家,崟洲也是我的家。」崔辭寧抬手摸了摸蕭玉融的鬢髮,「人不能有兩個家嗎?昭陽宮是你家,昭陽府是你家,霍府也是你家啊。」

  蕭玉融推他肩膀,「你就會在這裡舉一反三。」

  崔辭寧揚起笑臉,「那我就是喜歡你嘛。」

  蕭玉融目光閃爍片刻,勾起了飽滿的紅唇,指尖勾住崔辭寧的衣領,將人勾到面前。

  「我瞧見了,那我怎麼信你?」她的指尖緩慢下滑。

  崔辭寧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年少時的那把火終於在多年之後的此刻,燒穿了他的肺腑和咽喉。

  崔辭寧望向蕭玉融,蕭玉融含笑偏了偏頭。

  色酣眉黛綠,香膩口脂紅。

  「色字當頭一把刀。」他感嘆道,「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人骨髓枯。」

  蕭玉融笑出了聲:「那崔小將軍得頂著刀,迎難而上啊。」

  「是該迎難而上。」崔辭寧握住了蕭玉融的手腕,把人扯進懷裡。

  鴛鴦交頸般,他親吻蕭玉融的側頸。

  一夜情濃似酒。

  鸞困鳳慵,婭奼雙眉,畫也畫應難就。

  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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