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微末·君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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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兒,我是父,這是你阿母。快,叫阿父,阿父給你買海棠蜜餞吃。」

  「父……父……」

  小女歪了下腦袋,忽然伸出藕節般的小手,嘴角咧開,乳牙還未長全,米粒般大小。

  君父大喜,將小女舉高,置在頸上,他爽朗笑道,「阿父忘記了,吾兒還在長牙,少吃些甜。」

  女人嗔怪,「堂堂國君,怎如小孩一般,出爾反爾。」

  君父一臉理所當然,「吾兒年歲小小,眉眼周正,他日必是九國第一美人,怎可讓一口黃牙損了吾兒的美貌?阿琴,你可要好好看著她,別讓她到處亂吃,她最是狡猾的哩!」

  妻後哭笑不得,「哪有你這般埋汰女兒的。」

  薄雲王宮出了一任小公主,雙眸玲瓏剔透,備受帝後恩寵,如珠如玉般長大。

  「琳琅,這是鳳首箜篌,阿母出嫁時,你祖父親手做的嫁妝。」

  「阿母,我可以學麼?」

  「自然,這以後,可就是你的嫁妝了,你要好好保管它,等出嫁了,彈於你夫君聽。」

  「阿母,我不嫁人,我要永遠伴隨您與君父。」

  「說什麼傻話呢,哪有不嫁人的。」

  深宮美婦輕輕彈著小女的額頭,又捏著她幼嫩的手。

  「來,阿母教你如何彈奏。」

  「好,我學會了,第一個彈給阿母聽。」

  「你呀……」

  待王后走後,琴音也停了。

  小公主倚在鳳首箜篌邊,額頭絨毛碎得可憐可愛,「元宵,女子長大了,真的一定要嫁人麼?」

  小太監跪在地上,替她捏著酸脹的腕節,「公主這般好,將來的夫婿也定疼公主。」

  小公主脆生生地說,「是麼,能有元宵好麼?有的話我就嫁。」

  小太監耳根發紅,支支吾吾不敢說話。

  然而小公主只是隨口一說,並未放在心上。

  小太監趁她睡著,卑微地親吻手背。

  會的。

  公主會千秋萬歲,一世歡樂。

  十五歲,琳琅王女初長成,仙姿玉色,善箜篌,九國子弟心旌搖曳,競相逐之。

  「吾兒,待你十六歲,父宴請九國子弟,定為你尋一位如意郎君。」

  「父,八國豺狼虎豹,實非善類,咱們豈不是引狼入室?」

  王宮錦緞如輝,薄雲王撫著小女一頭綢緞般的黑髮,「九國之中,薄雲最末,你又生來殊色,父老啦,趁我昏庸無用之前,得找個更強大的夫婿疼寵你。」

  王女垂下鴉睫,「若能護得薄雲周全,女願隨之。」

  「吾兒放心,這如意郎君,需得吾兒真心歡喜,父才放心。」

  薄雲王愛女如溺,命人修了一座可摘星攬月的瓊玉樓。

  待公主十六歲生辰,薄雲王宴請四方,為女尋婿。當夜,琳琅王女於玉樓演奏,她月下抱箜篌垂首,琴音飄渺,恍若神仙妃子,世稱琳琅仙,九國貴胄為之痴迷。

  樂流國太子容儀上乘,精通音律騎射,在九國弟子中脫穎而出。

  他願意獻上十六座城池贈予王女,共結百年之好。

  薄雲王大喜過望,允了。

  琳琅王女投以璀璨一笑,當如明珠生輝。

  樂流太子臉龐發熱。

  各國子弟心思浮動,酒宴之上,言笑晏晏,而酒宴之下,暗藏殺機。

  當夜,王宮大亂,火舌舔足。

  「公主,快走,從昭,從昭國他們背信棄義——」

  年輕太監攥住王女的手腕,神情焦急。

  從昭國原先為九國末流,疆域偏僻,民風落後野蠻,諸國不願與之交往。

  從昭王耽於酒色,政事一律交於太子。傳聞中,從昭太子曾流落在外,少時被貶為家奴,行事作風陰晴不定,口蜜腹劍,令人膽寒,也為薄雲王所不恥。

  「走不了了。」

  王女望著漫天火光,「今夜過後,我琳琅王氏不復存在。元宵,你走,混入他們當中,不要再回來了。」


  「公主,你不走,奴也不走。」

  她微微一笑,褪下鎏金耳環,放在他掌心,緩緩合攏,「你我情誼十餘載,在琳琅心中,你便是我最可敬的兄長。你若是混入失敗,就拿這對耳環,告訴他們,我在瑤華宮。那豺狼對我有意,他定重賞你。」

  年輕太監紅了眼,激動抱住她,「我不會出賣公主。」

  遠處傳來一道溫潤笑聲。

  「公主可讓豺狼好找,原來是在這,同自家的太監情郎雙宿雙飛呢?倒是可憐了你的君父,成了刀俎上的魚肉後,還為你這個女兒打算。」

  他上前來,捻起公主的一縷碎發,「先前沖樂流太子笑得那般含情脈脈,這下又急著同太監私奔,公主的心意,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他低啞道,「那沒根兒的閹人,能讓公主奔赴極樂?」

  「你,你休要污衊公主,奴,奴與公主清清白白——」

  「既是清白,那就證明給世人看。」

  咣當一聲,一把匕首扔到太監腳下。

  倆人的身後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尖銳處閃爍著寒光。

  「喏,請吧。」

  從昭太子氣定神閒,似乎根本不在意,對方得了利器,是否會對他不利。

  年輕太監慘白著臉,哆嗦撿起了匕首,一拔開,寒光入了眼。

  「元宵,他在激你,不要。」公主搖頭。

  年輕太監面白無須,宛如女相,而此時他雙眸含著至烈的火,決然道,「元宵能伺候公主,是元宵今生的福氣,若有來世,元宵也願意跟隨公主。」不求得公主傾心相許,但求長長久久,永伴君側。

  「噗嗤。」

  刀鋒入骨,血濺玉頰。

  琳琅被從昭太子箍著腰肢,無法動彈。

  他嫌髒般退了一步,又摟著她往裡邊走,「我當你有多心疼他呢?竟是一滴淚也未流。」

  從昭太子說著,卻是露出了滿意的神色,敲打她,「公主出逃,可是讓不少人遭殃呢,還是乖一點好。你君父在你寢宮等候多時了,你就不想見見他麼?」

  「……我阿母呢?」

  從昭太子嘆了口氣。

  「薄雲王后果真是天下女子表率,我原先想請她出宮一敘,看她能否回心轉意,將公主交付與我。卻不料她反應過於激動,一頭撞死在柱子上。唉,也怪我想得不周全,為表誠意,派去的人太多了,嚇著了王后,在下一片痴心,公主勿要怪我才是。」

  王女膝頭一軟。

  男人撈住了她,輕笑道,「公主鳳體有礙,是在下疏忽了,竟累著了公主。」

  說著便將她橫抱了起來,大步跨進了瑤華宮。

  「——吾兒!」

  薄雲王被捆著,泣聲不已,「是父害了你啊。」

  從昭太子笑容和煦,「未來岳父這是什麼話,公主與我喜結連理,您應高興才是。」

  他的視線在公主寢宮繞了一圈,凝在了那鳳首箜篌上,「先前你為樂流太子彈奏那一曲,我聽著很是刺耳,公主可否願意為我另彈一曲?」

  「你會放了我君父麼?」

  王女仰著頸。

  ……真是天真爛漫的眼神。

  他在薄雲國當家奴時,在街上被抽得半死,這位小公主也是用這種天真爛漫的眼神,看著他奄奄一息,看著頑劣的少爺將他的頭摁浸到污水裡。

  他以為她跟其他女子是不同的。

  可她沒有救他。

  她掀開帘子瞧著,側顏漠然如同雲端的花,怎麼也不會為凡人動心,何況他當時是個賤民,更是得不到一兩分青眼了。

  從昭太子溫柔道,「自然。」

  於是她款步而下,撥弄琴弦。

  而男人的氣息從未遠離,甚至更進一步,從後頭摟著她,解開女子的腰帶。

  從未出錯的琳琅王女彈錯了一個音。

  從昭太子從她耳後窺過去,隱匿在碎發間的硃砂痣隱隱約約,胭脂般鮮紅,可臉卻蒼白無比。

  當著她君父的面,他輕薄著人,在她身上遊走,呵氣道,「怎麼停下了?你彈你的,我做我的,伴著琴音圓房,倒也別有一番滋味,您說呢,公主?」


  「你個畜生——」

  薄雲王不願意女兒再受牽制,也一頭撞上了入侵者的銀槍。

  死不瞑目。

  溫熱的眼淚滴在男人的手背。

  從昭太子一怔。

  「自我三歲後,我便不哭了。」

  琳琅垂著淚珠,「君父說,若是疼我愛我的男子,必不會惹我傷心落淚。你既然在意我與樂流太子的婚事,為何不當面直說?你自己沒有爭取,又用這樣齷蹉手段謀奪我……」

  從昭太子啞然,「公主又怎麼會看得我這般出身——」

  她紅著眼眶,「你不問,怎知我看不看得起?我素來不愛寫寫畫畫的文弱書生,我的夫君必定是頂天立地男兒。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對我無意,我能如何?」

  從昭太子沉溺在溫柔鄉里,聲音低了,「小公主……」

  此時,系統冷冰冰地播報。

  『宿主,琳琅王女當前好感值為0,仇恨值為100。她對你恨之入骨,此仇不共戴天。』

  從昭太子大驚,猛地推開她。

  然而來不及了,她從抹胸里攥出了一支銀簪子,手法利落扎在他的脖子上,噗嗤一聲,鮮血飛濺,公主臉上未乾的血跡又添新痕。

  她漠然看著他,甚至在從昭太子想要發出求救聲音時,用嘴堵住了他。

  她吻著他,合著血腥。

  唇肉綿軟卻致命。

  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對如膠似漆的璧人。

  『警報!危險警報!宿主失血過多,死亡率75%……』

  男人強忍著疼痛,頭腦清晰下達指令。

  『兌換起死回生丸!』

  『本劇情世界危機四伏,起死回生丸只有一枚,宿主是否兌換?』

  『確定……兌換……投放地點,喉嚨。』

  琳琅清晰看見了他咽了個東西,喉結微動。

  這個垂死掙扎的男人突然恢復了力氣,將她推倒在箜篌上,眼神冷厲。

  從昭太子一抹脖頸上的血,冷笑道,「來人,押她上羊車!」

  既然不做他的女人,那就任由其他男人糟蹋好了!

  所謂「羊車」,其實就是囚車,關押著從各地強搶而來的女人,搶掠者將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宮美人稱為「麗羊」,閒時抓出一隻,供君王將士任意取用。

  兩個士兵上前,正要押走公主,男人抿起薄唇,「慢著,讓嬤嬤來。」

  老嬤嬤連忙領命,卻不敢掐人,而是拽著她的胳膊走。

  這位主子是真有本事,人都扎太子殿下一個窟窿了,可殿下卻分明還在意她,指不定這一回就是故意嚇唬,磨一磨公主的性子,好教她曲意柔順,婉轉承歡。

  老嬤嬤自覺清楚了真相,對琳琅更是恭恭敬敬。

  囚車是由另一個面相刻薄的嬤嬤管著,她因為不甚貌美,被夫家嫌棄,對面容姣好的女子也懷恨在心。還未等老嬤嬤交接,她就擰住琳琅的頸肉,「唷,這不是琳琅王女麼?今個兒也紆尊降貴地下凡,來聞一聞泥土味兒了。」

  她一掌推在人的後背,琳琅踉蹌幾步,收不住腳,摔進了一個白衣囚女的懷中。

  她扶了扶她的腰。

  兩位少女目光相觸。

  琳琅將手裡的東西迅速塞進人的袖子裡。

  白衣囚女神色不變,「妹妹,小心點。」

  「……多謝阿姐。」

  「呵,君家女倒是大方,是個當姐姐的料兒。」囚車外的烏衣嬤嬤冷笑。

  琳琅一驚。

  君國是九國之首,唯一的長公主更有經世奇謀,與琳琅王女、慶羅浣紗女並稱九國三玉。

  她也被抓了?

  這麼說君國也禍在旦夕?

  「等等,我倒是糊塗了,你這身衣服還沒扒。」烏衣嬤嬤露出貪婪的神色,「都是階下囚的人了,享受不起這般福氣。我也省得動手了,你自己脫吧。」

  看守的士兵不自在轉過了頭。

  先前的嬤嬤心想,哎喲,大禍了,太子殿下喜怒無常,萬一真幸了這美人,日後算帳,那可如何是好?她只得把人拉到一邊,小聲地囑咐了幾句。烏衣嬤嬤僵硬了一瞬,才冷著臉道,「你同我下來,去屋子裡換。」


  琳琅穿上了粗麻囚衣,被重新推搡進了囚車。

  囚車裡窩著七八個少女,個個生得天姿國色,卻如驚弓之鳥,畏縮一團。

  琳琅彎著腰,到先前接住她的少女身邊坐下。

  「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姓君,單字晚。」

  「我是琳琅。」

  她淡淡點頭,這裡人多耳雜,不宜交談。

  琳琅會意,也安靜坐著。

  等到了深夜,琳琅的手心微微刺痛。

  她將原先藏在她袖子裡的東西物歸原主。

  那是薄雲王給琳琅留的最後一道保命符,只要她能活著出去,就能調動這支秘密兵馬。琳琅不動聲色地接過,兩人依偎得更緊。

  「姐姐,我之前就想說了——」

  琳琅用僅有兩人聽到的聲音說,「我們的名字八字肯定很合。」

  「……是麼。」

  琳琅彎著眼,臉上的血跡還未擦淨。

  「君,臨,天,下。」

  她不會死在囚車裡,就算要死,也是死在權力的床榻上,上面流滿了她仇人的血。

  君晚沙啞地笑了下。

  「承妹妹吉言。」

  她眼神發狠,喃喃重複。

  「會的。」

  她必將手刃仇人,令他們永墮冥府!

  在霜寒露重、血腥遍地的夜晚,琳琅第一次被君父阿母之外的人擁著入睡。

  君家姐姐身上有著令人安心的檀香,即使渾濁的血味也難以掩蓋。她抱緊她的腰,好似夢裡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琳琅王女。

  衣衫單薄的少女互相取暖。

  後來琳琅才知道,這個笨拙哄著她入睡的少女,在將來——

  會成為她親密的、忠誠的、永不背叛的,一生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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