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回: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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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裔勛出殯那日清早,單餘姚卻不見了蹤影,眾人四處去尋都沒有找到她的足跡。大家犯了愁,若是不等到她出現就起靈,怕是日後她再遷怒他人。但這單餘姚也太不像話,在這個檔口又亂跑到哪裡去了?欒鳳傑怕是單余橋那頭再突發什麼病變,忙往醫院打了個電話求證,結果余橋倒是沒有什麼事端,餘姚也沒有去往那邊。

  單餘姚還沒有露面,葉家卻來了位不速之客。他的出現不僅驚呆了葉家眾人,連潘五爺和周沈秀都跟著發出驚嘆!仿佛葉裔勛本尊從棺材裡起死回生,那人和葉裔勛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

  葉啟涏第一個跳起來,「宋思裔,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們葉家不歡迎你!你快點給我滾!」

  宋思裔的手中拿著那份登了訃文的報紙,原來他是由此尋來,這或許就是他和葉裔勛父子之間的心靈感應吧?寫的那樣隱晦的訃告也能被他揣摩出背後真相。他全然不理會啟涏的叫嚷,只一步步走向葉裔勛的棺槨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爹!不孝兒子回來了。」宋思裔潸然淚下。

  啟涏衝動地跑上前來,破口大罵道:「你有什麼資格叫他爹!我們葉家沒有你這號子孫!要不是你勾結日本人,爹,還有我和鳳傑會身陷囹圄險些喪了命?我們葉家會傾家蕩產嗎?這麼多年你拍拍屁股走人現在又回來認爹,你是來看我們葉家笑話的吧?你如願了啊!他死啦!死啦!」

  鳳傑等人急忙拉住啟涏,潘五爺和周沈秀這才明白眼前這人是葉裔勛傳說中的私生子。這個宋思裔長的比啟澄、啟涏更加像裔勛本人。

  「三爺,你莫要這樣!老爺的在天之靈也不願看見你們兄弟手足相殘。宋思裔今日前來有心跪拜,我們就不要再阻礙他這份孝心!」鳳傑拉住啟涏奉勸道。

  宋思裔不言不語,只不斷地向葉裔勛的棺槨磕頭,直到他的額頭滲出血跡啟涏才肯閉住嘴巴。葉施芸見狀趕過來拉住他,「思裔,思裔你快快起來,這樣可使不得啊!」

  宋思裔這才緩緩起身,施芸又教花柒跟著搭把手,幫他把孝衣穿戴上。花柒顫巍巍地幫他套上孝服,她不敢抬頭看他一眼,他亦不敢與她講一句話。他們倆本以為今生再也不會相見,老天卻讓他們在老爺的葬禮上重逢。

  單餘姚還沒有出現,再等下去恐要錯過下葬的時間,大家決定立刻起靈不再遷就餘姚。

  棺槨被抬起來緩緩地運出葉家,那一縷縷的陽光在這深秋的早晨照在棺槨之上。單餘姚終於出現在出殯的隊伍里。眾人見到她的那一瞬間都掉下眼淚來。她穿了一身大紅色的喜服,梳起晚清的新娘鬢頭,踩著一雙繡花鞋。她什麼都沒有解釋,只默默地跟隨在送殯的人群中。

  周沈秀躲在潘五爺的身後不停地抹淚,潘五爺也跟著不住地嘆息。

  「裔勛他跟我講過,他們二人沒有拜堂成親過,他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將她明媒正娶……」

  周沈秀知道她探尋多年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無論選擇哪種人生,唯有付出真情實感才不負一世為人。她最愛的人不是周老先生也不是葉裔勛,她最愛的其實是她自己。可葉裔勛最愛的卻是單餘姚,單餘姚最愛的也是葉裔勛。

  「他們葉家人身上都有股子勁兒,老子如此兒子也如此,我瞧他們家這女人也這樣。」潘五爺附和道。

  送殯的這條路很漫長,就像餘姚的後半生一樣,還要走很久很久……

  葉裔勛在萬國公墓里永眠,到死他都沒能回到東北老家去。他就這樣躺在異鄉永遠的流亡,他的老家在奉天城啊,他最想回去的地方是小公館吶!

  葉家人不約而同改口尊稱餘姚為「夫人」,她卻沒有留在葉家的打算,更請大家不要這樣稱呼她。她帶走葉裔勛為她留下的遺產和那本《金瓶梅》,重新搬回麥根路上的房子裡居住。那是葉裔勛為她謀劃好的餘生,他想要看到的單餘姚絕不是悲悲戚戚的苟活於世,為了他的遺願她也要重新振作起來。

  餘姚把余橋接回到麥根路這邊休養,只要余橋還有一口氣存活,她就會好生照顧他。阿纖從葉家那邊跟到她這裡,照顧起他們兄妹倆的生活。有一段時間阿纖回到老家結婚生子,後來又回到餘姚這裡來,阿纖戲言要在單家做到告老還鄉,要餘姚僱傭她一輩子。餘姚笑著說好,心底里卻對阿纖不知有多感激。

  「八一三」之後,上海租界的經濟沒有衰退,反而比戰前更加繁榮。周氏公司因禍得福,在租界裡根基更穩,反而是那些逃到香港的商賈們欲要重返回來。

  葉裔勛過世不久,周沈秀就成為潘五爺的「外圍朋友」。她不再像曾經那樣只顧自身的利益,而是竭盡所能協助組織抗戰。後來葉啟澄潘五爺等人,通過周氏公司為幌子,在暗中形成了一條完善的運貨渠道,把藥品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出去。更是把陸路改為水路,極大的減少了遇險傷亡的概率。


  潘五爺早已放出狠話,絕不讓大興公司重返法租界。只要蔣俊這人敢踏進法租界一步,潘五爺定要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餘姚和周沈秀、潘五爺等人也成為熟悉的朋友。他們常常幫助葉啟澄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使他在上海開展的地下工作越來越順暢。

  葉啟澄返回上海後,去父親的墓地前長跪不起。對父親的自責和愧疚成為他新的動力,他更加熱忱地投入到革命事業里。他始終堅信中國不會亡國,無論今日多麼艱難,終有一日可把日寇打回老家去。

  餘姚又管了個「閒事」,她在東北時就察覺出宋思裔和花柒的有染。在裔勛葬禮之後,宋思裔就想要帶走花柒,花柒也十分願意和他離開葉家。但礙於啟澄的臉面,他們倆不敢提出來。後來花柒求到餘姚頭上,餘姚便應承下來,轉過頭和啟澄道明實情。啟澄連想都未想就同意放她走,更是求餘姚捎回話去,是他對不起她,希望她以後可以幸福。

  宋思裔真的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對於花柒的虧欠他要用餘生來補償。他們倆像左卿卿和杜仁平一樣,衝出這幢大宅奔向屬於自己的幸福。但他們和葉家人之間卻沒有斷了聯繫,血濃於水的感情不易折斷。

  葉家下一輩的孩子們都已慢慢成人,他們都歷經葉家這些年的大事小情。但無論是他們的祖父娶了三房妻妾,女眷之間明爭暗鬥有多荒唐,還是大管家拐走大少奶奶,私生子帶走二少奶奶,還是葉家商行遭受的無數風波,子嗣之間爭奪家產……他們都有錯,他們也都無錯。

  這樣的亂世不會絕對的好人也不會絕對的壞人,他們都是平凡的普通人。有欲望和貪念,也有純良和真情。迎接他們的終將是一個好時代,那時國家定會繁榮昌盛富強,再也不會有封建腐朽沒落。他們見到過黑暗,才能去擁抱光明。

  葉家人仍與餘姚常常走動,小輩里萃紋和經年與她感情最為深厚,動不動就跑來書局和她親近,餘姚知道他們是怕她孤獨。

  有一次餘姚去公董局捐稅,在路上碰見了崔嫣兒,她的手邊領著個混血小男孩。她看見餘姚不再像從前那樣跋扈,而是變成一種祥林嫂的模式,喋喋不休地向她哭訴,皮特那個負心漢是怎樣拋棄自己逃回法蘭西去。

  「洋人一點都靠不住,我聽說你跟的那個洋人也逃到美利堅去了?我傻你也傻呀!當初你就該死抱著雷立不放,任憑他父母親怎樣使用手段,你狠下一條心就對啦!雷立後來娶得那個洋妞兒不也是個結過婚的麼!」

  餘姚只是看著她微笑,崔嫣兒到底沒有想明白……

  往後的日子餘姚過的很平靜,她常常去萬國公墓里探望裔勛,笑著對他講生活中的趣事,還會埋怨他記錯了小公館的陳設,麥根路的房子裡有好幾處不符,更會戲謔他留給她的錢太少,她要更加努力的賺錢才行。他愛她,她也愛他,只要銘記這些就足夠!無論世事怎樣變遷,海枯石爛日月明鑑。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寇終於無條件投降,八年以後中國到底迎來最後的勝利。街道上人聲鼎沸,熱烈歡迎軍隊入駐上海市。餘姚站在書局門口,看著街道上人頭攢動也跟著熱淚盈眶。

  八年,她這八年過得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亦難。她坐回鏡子前面,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青春已逝容顏老去,前半生就這樣消無聲息的度過。

  經年興高采烈地跑進書局,「姚姨,姚姨!」他手中拿著一封信件,「郵差來給你送信啦,是從海外寄來的呢!」

  餘姚激動地奪過來,「可是棠檸給我來信了?」

  她和棠檸八年間沒有聯絡過,戰爭一度阻斷了通信,這八年她都知道棠檸和藤岡修過得好不好?

  她興沖沖地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封用英文寫的長信,只看到稱呼她已淚流滿面,這是卡爾寄給她的信。

  八年前她負了他,這八年她從不敢想起他。她知道卡爾定會恨透自己,她也無法原諒自己那樣不負責任的行為。她虧欠卡爾,她覺得不配得到卡爾的愛。

  卡爾用長長的信說明自己八年來的心路歷程,他愛過恨過忘記過,輾轉多人打探她的境遇,弄明白她未走的真相,試著原諒她,直到提起筆寫下這封信——卡爾說他想再來一次中國,請求餘姚和他一併回到美利堅共度餘生。如果她還沒有考慮好,他就會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願意那天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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