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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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園,北朱閣。

  魏鸞睡醒時,屋裡天光昏暗,顯然已是入夜。

  外頭不知是何時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蕉葉青石板,檐頭的水流出潺潺動靜,秋夜裡聽著格外醒耳。一場秋雨一場寒,到了夜裡,本該涼意更甚,魏鸞此刻卻覺得周遭舒適而溫暖——因她的旁邊睡著盛煜。

  男人身強體健,跟個暖爐似的。

  自打從朗州回來,因盛煜二十餘年克制自持後終於沾上葷腥,睡前愛折騰她,雖說還只是尋常花樣,魏鸞卻才過及笄沒多久,哪裡吃得消?那幾夜裡,她還琢磨過該如何把盛煜趕到別處睡,好讓她獨自緩緩。

  直到她被困在琉璃殿。

  孤身被困,夜不安寐,緊繃著心神坐在床榻上,看著奢豪殿裡的昏暗燈火,她千百遍地想到盛煜,盼望他會忽然推門進屋,如從前般爬上床榻陪她。實在撐不住小憩,從淺夢中驚醒時,她不知多少次盼望盛煜會在枕畔。

  也是那時,魏鸞才驚覺,她對這男人的眷戀有多深。

  而此刻,盛煜就在身畔。

  她枕著他的手臂,在他懷裡翻個身,借著昏暗天光,看到盛煜身上只穿了中衣,睡得正沉。明明只是數日未見,卻仿佛隔了許多個春秋般漫長,他的下頜冒出輕輕胡茬,匆忙中未及修理,摸上去有點扎手。

  臉上也仿佛消瘦了,愈顯得鼻樑高挺,輪廓如削。

  她沒想到,近百章家舊屬兇險的偷襲圍剿下,盛煜還能完好無損。

  更沒想到他竟會直闖東宮,暴揍太子。

  那樣無所顧忌的暴怒,半點不像他從前謀定後動、為大局而隱忍收斂的行事,卻很解氣。

  魏鸞眼底漾出笑意,忍不住往上竄了竄,親他側臉。

  親完了覺得不夠,又親了下。

  原本沉睡的男人卻在此時睜開了眼,手臂收緊的同時忽然翻身。魏鸞猝不及防,親吻落在他唇上,整個人亦被卷進他微微俯身的懷裡。昏暗床榻間,他的雙眸睡意未散,卻清炯有神,灼灼覷著她,聲音微啞,「偷親我?」

  魏鸞被抓了個現行,臉上微紅。

  盛煜悶聲笑著,將她往懷裡摟了摟。

  微涼落雨的秋夜,床榻外的天地萬物似乎都被雨絲隔開,滴答的聲音令人犯懶,懷裡香軟的嬌軀更是叫他貪戀。盛煜拿側臉蹭了蹭魏鸞的額,打算趁著這適宜睡覺的天氣,再廝磨會兒,被窩裡卻傳來輕微的咕嚕聲。

  懷裡的人因這聲音微微蜷縮。

  盛煜勾唇,手掌游弋到她腰腹,「肚子餓啦?」

  「晌午沒怎麼吃飯。」魏鸞縮了縮飢腸轆轆的肚子,翻身坐起來,將散亂的青絲理了理,拖在肩頭,又拽著盛煜的胳膊拖他起來,「夫君也別睡了,吃完飯再睡。抹春——」她揚聲叫人進來掌燈,到內室里拿清水洗臉清醒,而後去抱廈用飯。

  ……

  晚飯很豐盛,春嬤嬤心細,瞧著魏鸞臉色便知她近來過得不順,親自到廚房準備的。

  魏鸞吃得心滿意足,瞧著外頭纏綿的雨勢,也懶得再去消食。才吃完飯不好到熱騰騰的香湯里沐浴,便仍回屋裡,就著被窩裡尚未散去的餘熱鑽進去,隨手拿了卷書來翻。

  盛煜去了趟南朱閣,很快也回來了。

  進屋見魏鸞屈膝坐在榻上,他的腳步也被吸了過去。

  燈燭明照,紅綃軟帳里她換了件軟綢寢衣,青絲松松挽著,睡足飯包後神采奕奕,瞧見他走近,瀲灩眼底便浮起溫柔笑意。

  盛煜滿身的冷硬不自覺笑容,亦脫靴鑽進被窩。

  魏鸞擱卷抬眉,有點詫異,「這麼快?」

  「近來京城裡事情不多,趙峻和虞淵足夠應付,倒能讓我偷懶。」盛煜伸臂將她攬進懷裡,瞥了眼書卷,「瞧什麼呢?」

  「閒書罷了,夫君既已得空——」她丟開書卷往裡讓了讓,讓外間打理箱籠的洗夏她們暫且出去,而後道:「方才吃飯時人多不便問,夫君既已回了京城,染冬和盧珣呢?今日怎麼沒見她們?」

  「染冬在鄧州養傷,盧珣留著照顧。」

  這般安排著實出乎魏鸞所料,她有些驚訝地覷著盛煜,語氣揶揄,「夫君竟也瞧出來了?」

  「什麼?」盛煜被問得愣住。

  魏鸞輕笑,抓了他修長乾淨的手指來玩,軟聲道:「就是染冬和盧珣呀,這倆人有貓膩,我還等著他倆哪天戳破,咱們在曲園辦場喜事呢。」見盛煜微睜雙目,露出驚訝的神情,她也懵了,「夫君難道沒看出來?」


  「沒啊。」盛煜搖頭。

  他跟盧璘兄弟倆出生入死這些年,從沒見兄弟倆對哪位女子用心過,滿腦袋裝的全是公事。後來盧珣被撥給魏鸞當護衛,在盛煜跟前露臉次數漸少,每回碰面談論的又都是公事,盛煜可半點也沒瞧出端倪。

  卻原來盧珣這小子悄沒聲息地,竟盯上了染冬?

  盛煜覺得有趣,不由笑了笑。

  倒是魏鸞有點小小的失望,「還以為夫君是有意撮合呢。」

  「只是留他照看,染冬和時虛白那晚受了重傷,盧璘須跟我回京,能擔起重任的只有他。」盛煜倒沒打算干涉屬下的私事,見魏鸞眉頭微蹙,便將那晚的情形複述給她,末了道:「時虛白仗義相助,重傷臥床,我總得善後。」

  「章家真可恨,拿命換命呢!」

  魏鸞想起那晚刺客捨身中劍,趁機朝她撒藥粉的情形,心有餘悸,憤慨道:「傷我和染冬也就罷了,居然連時虛白也不放過!他傷得重嗎?」

  「找到的時候渾身是血,好幾處重傷。」

  魏鸞低低「啊」了聲,腦海里浮起時虛白仙風道骨、來去飄然的樣子,一時不敢想像。

  倒是盛煜道:「從前只知他擅弄文墨,卻原來有些骨氣。」

  「畢竟是時相的孫子。時家書香門第,歷新舊朝更迭而巋然不倒,能得兩位帝王青睞信重,底蘊可不薄。且時相德高望重,身居高位卻能行事清正、心懷萬民,他教出來的人自然不會差。先前父親就曾說過,時畫師雖工于美人山水,以意境超逸稱絕,瞧著隨性散漫,其實落筆很有風骨。」

  轉述完誇讚,才發覺盛煜盯著她。

  目光泓邃而深濃,跟方才稍有不同。

  魏鸞後知後覺地想起盛煜從前小心眼的行徑,想收回這番話已來不及了,索性將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挑眉道:「怎麼,就事論事,我夸錯了嗎?還是說——」她勾唇露出調皮笑意,將雙手搭在他肩上,揶揄道:「夫君聽不得我誇讚時畫師?」

  那雙杏眼清澈含笑,眼尾勾出曼妙弧度,目光意味深長。

  當真是越來越膽大了,還敢嘲笑他含酸拈醋。

  盛煜在一瞬的心虛之後,迅速搬出城牆後的臉皮,稍清喉嚨,理直氣壯地淡聲道:「時虛白固然有風骨,卻也非完人。京城盛傳他偷著畫你還秘不示人,並非虛言,那些畫就在相府,他已承認了。」

  「可那又如何。美人美景皆可入畫,還能攔著人畫仕女圖?」魏鸞說得漫不經心,似渾不在意。

  盛煜咬牙,「他圖謀不軌。」

  這罪名可就大了。

  魏鸞「唔」了聲,眼波流轉之間浮起狡黠笑意,「我記得夫君也曾偷畫我。」

  那幅畫還被藏在南朱閣里,成了她的生辰賀禮。

  她含笑覷著盛煜,目光灼灼。

  盛煜哪料她竟會忽然提到這件事,一時語塞。

  魏鸞卻是笑意更濃,跪坐起身徑直爬到盛煜身上,手臂藤蔓般摟著他脖頸,如瀑青絲滑落時,聲音柔軟而蠱惑,「老實交代,夫君那時候是不是也圖謀不軌?」溫熱的呼吸落在耳畔,氣息如蘭,嬌軟滿懷。

  盛煜身體微僵,眼底掠過一絲狼狽。

  關於那幅畫,魏鸞已提過兩次,盛煜內斂冷厲慣了,沒好意思剖白心意,都含糊過去。但事不過三,這回顯然不能再含糊其辭,他望著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狡黠之外,又藏了幾分窺破天機的小得意,柔嫩的唇瓣勾起,居高臨下的姿態嬌麗而肆意。

  滿腔冷硬在對上她的目光時不由變得柔軟。

  讓她在心尖這樣放肆明媚,似乎也很好。

  盛煜笑了笑,心甘情願地放低身段,攫著她目光,緩聲道:「是啊,調回京城之前就盯上你了,一見驚鴻,念念不忘。」他伸手捋她鬢邊的髮絲,指背拂過柔膩白嫩的臉頰,目光漸而深晦,「漂亮的女子總容易讓人惦記,更何況,你還不止生得美貌。」

  閒著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攬到了她腰肢。

  魏鸞領會其中意味後,歡喜之餘,臉上不由漲紅,低斥道:「你無恥!」

  「少夫人謬讚。」

  「那時候我才多大呀!」魏鸞瞧著他眼底竄出的火苗,浮想盛煜作畫時藏著的心思,只覺此人當真是深藏不露,人面獸心,輕哼道:「還不到十三歲的姑娘,你也忍心惦記,還、還……」


  「還什麼?」

  魏鸞別過臉,哪好意思將盛煜方才的暗示宣之於口。

  盛煜悶聲笑著,翻身便將她困在床榻角落。

  所謂睹始知終,見微知著,豆蔻之年就能養出那等美貌與氣度,待盛放時會是何等明艷風情,可想而知。而她總會長大,天香國色,艷動京城,更不負永穆帝性情敏慧的誇讚。

  盛煜覺得他眼光可太好了!

  ……

  翌日清晨盛煜起身上朝,罕見地搖醒了魏鸞。

  時辰尚早,天光熹微。

  魏鸞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睜開半隻眼,瞧見他坐在榻邊正穿衣裳,便想撐著起來。

  盛煜輕輕按住,幫她掖好被角,湊過去低聲道:「就是有幾句話叮囑,不用起。」見魏鸞拿手指撐著眼皮,乖乖揚起腦袋,便道:「今日朝會,太子定會清算昨日的事。不論皇上如何裁定,都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外間的事無需理會,安心等我回來。」

  「嗯。」魏鸞含糊應了。

  盛煜沒再逗留,摸摸她腦袋,讓她接著睡,而後披了外裳到南朱閣用早飯。

  朝會上,章氏口舌不出所料地翻出此事。

  因毆打太子的行徑實在太過張狂,群臣聽聞,幾乎瞠目結舌。便是與章氏素無舊交的朝臣,聽聞盛煜竟如此肆無忌憚,也不免出言彈劾。盛煜巋然而立,半個字也沒辯白,倒是永穆帝聽得臉色陰沉,雖未當庭裁決,待朝會結束,當即把盛煜叫到了麟德殿。

  章太后姑侄早已侯在殿外,宮裝端貴。

  盛煜眉目沉毅,如常行禮。

  進殿後,永穆帝責問昨日之事,盛煜供認不諱,在永穆帝盛怒拍案時,忙拱手跪地道:「臣自知擅闖東宮實屬重罪,昨日實是情非得已,其中另有隱情,還望皇上容臣單獨細稟。」

  永穆帝聞言,瞥了章太后一眼。

  章太后倒沒反對——昨晚離開麟德殿後,她曾命眼線盯著皇帝和曲園的動靜,整夜風平浪靜,兩人不曾有半分往來。如今盛煜所謂稟明隱情,不過是要說章家在鄧州刺殺的事。遠水難解近渴,便是此事坐實,也是庭州舊屬自發為之,與周令淵何干?

  她有恃無恐,只冷著臉頷首。

  永穆帝瞧了眼跪在地上的嫡子與寵臣,拂袖進了內殿。

  盛煜隨他進去。

  內殿裡幽深隱蔽,若稍稍壓低聲音,動靜便很難傳出去,極適宜密談。永穆帝昨晚為如何處置此事費了不少心神,瞧見盛煜沉穩如水,仿佛絲毫沒意識到捅了多大的簍子,氣不打一處來,落座後抓起茶杯重重拍在案上,斥道:「你還有何話說!」

  「臣之所以闖宮,是因魏鸞在東宮。」

  這句話盛煜說得聲音不低,清晰傳入外間。

  永穆帝冷哼了聲,擰眉不語。

  盛煜遂跪地,將鄧州的事簡略稟明,也沒避著外間那幾人,聲音時斷時續地傳出去。直到前情說完,他抬頭看了眼臉色鐵青的永穆帝,低聲道:「臣擅自闖宮,固然是為救內人,也是有意為之。」

  這才是重點所在。

  永穆帝神情微動,故意高聲呵斥幾句,才示意他接著說。

  盛煜湊近跟前,將新安長公主查到的章家眼線、顧玄翎給岳母的宅邸,以及兩者間藏之極深的線索稟明,低聲道:「若非此次南下,臣竟不知顧玄翎也是章家棋子。他藏得深,自會被視為殺手鐧。咱們既已查出來,為免遲而生變,不如引蛇出洞。」

  這般內情,著實大出永穆帝所料。

  畢竟章家欲取盛煜性命是早已昭然的事,這場刺殺固然令他憤怒,卻也不覺得意外。

  顧玄翎這顆暗棋,卻布得令他心驚肉跳。

  在將太子支往朗州之前,永穆帝便知道,他這位手握重權的母后心腸冷硬,為保住章氏的權勢,早已生了讓太子登基稱帝之心。先前父子倆幾番深談,周令淵明里暗裡,態度也漸漸表露得明白。

  ——這祖孫三人,都是打算宮變篡權的。

  永穆帝令章績回京,讓盛煜拔除其黨羽,調動禁軍人手,也是未雨綢繆。

  宮變定會發生,只是遲早而已。

  心寒失望早已過去,此刻永穆帝所考慮的,只是對策。


  盛煜所謂的引蛇出洞,也是為此。

  「鄧州的事絕不足以為臣洗脫罪名,臣故意鬧出如此忤逆猖狂的動靜,皇上不妨順水推舟,褫奪臣的官職,羈押在獄。章氏少了忌憚,定會伺機出手,懸在頭頂的這把刀早點砍落,皇上過了這關,平定內亂,也可騰出手收拾邊疆。」

  如此提議,固然令永穆帝詫異,卻也正合他意。

  章氏行事前,必會拔除最棘手的盛煜。

  與其讓他們盯著性命,屢出殺招,不如主動送進獄中,還能轉圜設伏。

  斟酌片刻後,皇帝沉眉頷首。

  而後抓起手邊茶杯,重重砸在牆上。

  精緻的瓷杯在脆響中碎裂,他震怒起身,高聲斥道:「縱有萬般內情,也須按律法查辦,怎可如此肆意妄為,到宮裡來撒野!看來是朕太過寵信於你,竟會叫你為個女人,便置朝堂律法於不顧,視皇家規矩為無物!昨日是東宮,倘或明日朕留了魏鸞,你也來闖皇宮不成!」

  「臣也是迫於無奈。」盛煜嘴犟。

  「放肆!」永穆帝大怒,徑直掀翻桌案。

  卷籍灑得七零八落,連同茶壺也滾撞在地,永穆帝拂袖而去,臉色沉黑。

  外間章太后聽見這動靜,冷笑著靠在椅背。

  所謂君臣親厚也不過如此。

  君臣有別,到底有罅隙猜忌,皇帝授意盛煜挾持太子是一回事,盛煜擅作主張不敬太子卻是另一回事。也是盛煜太順風順水,竟忘了皇權巍巍,伴君如虎,容不得任何人僭越威脅。當真是恃寵而驕,自取滅亡了。

  她抓起茶杯,笑著慢啜香茶。

  作者有話要說:皇帝在演技也是很強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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