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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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盛老夫人而言,盛煜歸來得著實突然又驚喜。

  她上回見盛煜還是在北朱閣里,彼時盛煜受襲後身受重傷,被女眷們團團圍著,幾乎沒怎麼說話。再後來,曲園裡閉門養傷,她所知關乎盛煜的消息皆來自魏鸞口中。前幾日問及時,還聽說他在外辦差,誰知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活生生站跟前?

  盛老夫人極為歡喜,當即命人搬椅子給他。

  祖孫倆數月沒能碰面,自然要留著多陪伴會兒。

  老人家瞧著風塵僕僕的孫子,從頭關懷到腳,盛煜在祖母跟前難得的老實,格外耐心地回答,那目光卻時時盯向對面的魏鸞。因盛月容的事幾乎議完了,盛煜又是個冷淡寡言的性子,長房的慕氏婆媳陪坐說了會兒話,便先告辭。

  剩下游氏跟盛煜無話可說,亦早早離開。

  臨行前,那目光瞥在盛煜身上,只覺涼颼颼的。

  盛煜幼時看慣了她的冷臉,渾不在意,自顧喝茶。樂壽堂坐北朝南,因老人家不喜陰濕,周遭頗為敞亮,這時節里亦格外燥熱。盛煜坐在祖母下首,磊落青衫以暗紋精繡,腰間蹀躞束得齊整,坐姿巋然如山嶽,在游氏離開後,唇邊亦稍稍噙了笑意,給老人家講北地盛夏的模樣。

  廳里茶香裊裊,他的聲音清如擊石。

  魏鸞坐在盛煜對面,目光在他和祖母中間游移,唇邊笑意愈來愈深。

  興許是跟盛煜感情漸洽,她能漸漸幫著盛煜避開麻煩,而非僅僅有求於他的緣故,興許是方才在商議盛月容婚事時建言獻策,與長輩商議家常談論親友,漸漸融入府中。比起初嫁入盛家時的生疏謹慎和小心翼翼,她如今漸漸也在此處尋到了家的感覺。

  此刻陪著祖孫倆說話,亦覺親近歡喜。

  再也無需如從前般事事揣摩,瞻前顧後。

  一盞梨湯喝得見底,盛煜杯中的香茶也續了多回,廳外夕陽斜照,已近入暮。

  盛老夫人為孫女的婚事操心了半日,又逮著盛煜興致勃勃地聊了許久,也有了乏累,見孫兒的目光直往魏鸞身上打轉,遂強忍著笑意道:「留了你半日,把這半年的話都說了。時候不早,我進去歇會兒再用飯,你們小夫妻回吧。」

  「祖母難得有興致,我們在外頭等等,待會陪著用飯吧?」魏鸞難得看她如此高興,知是因為盛煜的緣故,想留著多哄哄。

  盛老夫人笑瞥盛煜一眼,道:「我倒是有心留你們,只怕他在這兒沒心思用飯。」

  說著話,笑吟吟看向魏鸞,目光不無揶揄。

  魏鸞已好幾回瞧見盛煜盯她了,被祖母打趣得臉上微紅,遂起身辭行。

  ……

  出了樂壽堂,晚風溫柔撲面。

  入秋後時氣漸而轉涼,雖說白日裡曬得人汗涔涔的,到了傍晚卻頗為涼快。

  魏鸞來時只帶了染冬在側,因盛煜回來得突然,染冬怕廚房裡備得晚飯不夠,方才便先回曲園遞消息。想著主君與少夫人許久未見,回來時未必樂意她杵著礙眼,回到樂壽堂後,便遠遠候著。見魏鸞出廳後沒打算叫她,便遠遠跟著不去攪擾。

  於是綠柳掩映的甬道上,唯有夫妻倆並肩而行。

  朗州一會後匆匆分別,轉眼又是月底。

  盛煜從前曾長年累月的在外奔波,成婚後也沒少離京遠行,這卻是頭一回,覺得一個月的時光漫長又難熬。忙於庭州軍中的事時,尚不覺得怎樣,但凡得空稍閒,便會忍不住想起魏鸞。擔心她在京城會否遭遇變故,想念北朱閣的昏黃燈光和溫軟床榻,更想念朗州的一夜溫柔。

  而今終於再度回到京城。

  魏鸞無恙,家人也悉數安康。

  她比前陣子豐滿了些,薄薄的紗衣披在身上,在風裡輕曳。金絲摻在秀艷的絲線間,繡出精緻繁麗的花紋,裙角隨腳步翻湧,如水波蕩漾。沒了厚衣大氅的遮蓋,柔滑寬鬆的紗衣緊貼身體的輪廓,愈顯得峰巒悅目,腰肢細軟。

  盛煜趁著附近無人,伸手攬在她腰間。

  這是在外面,說不定哪兒就會有僕婦經過,換成從前,盛煜在外時刻端著玄鏡司統領的冷厲架勢,除了迫於無奈抱她回屋外,哪會做這般親昵的舉動?魏鸞腰間被他鉗著,不由抬頭望過去,正對上盛煜的目光。

  深邃而明亮,如潭水被日色映照。

  在她抬頭的那瞬間,盛煜忽而微微俯身,垂首貼過來。


  唇瓣相觸,如蜻蜓點水,稍觸即分。

  魏鸞不由得睜大眼睛,慌忙往四周瞧了瞧,沒見著閒雜人影,才吁了口氣浮起笑意,低聲嗔道:「還在外頭呢!」

  「想好久了。」盛煜低聲。

  分別太久,知道她在曲園等他,歸途便愈發迫切。從踏進樂壽堂的那一瞬,他就想將她抱進懷裡肆意親吻,可惜當時眾多女眷在場,得竭力收斂,除了將她從頭到腳打量無數遍外,連靠近半分都不便。過後又被祖母留著說話,延誤到了此刻。

  要不是祖母慧眼如炬,懷裡這小傻子還不知要耽擱到幾時!

  盛煜懲罰似的收緊手臂。

  進了曲園,甬道兩側愈發安靜,繁茂樹枝掩映之間,有座假山。

  盛煜從前甚少留意,這回卻多瞧了兩眼。

  等走到跟前,便忽然轉了腳步,徑直走向堆疊而成的山洞。懷裡的魏鸞毫無防備,被盛煜攔腰兜著,連拉帶抱,徑直被拖了進去,待反應過來時,背後已是冰涼的岩壁。暮色里的山洞頗為昏暗,難得漏進來的光線,也被盛煜迅速堵住。

  他的胸膛橫檔,將整個人困在角落,而後俯身吻下,肆無忌憚。

  晚風掠過青石鋪成的甬道,靜謐無聲。

  假山之內,呼吸交錯,急促不穩。

  ……

  回到北朱閣時,春嬤嬤正帶著人在抱廈擺飯。

  軒峻的閣樓上燈籠高懸,散射昏黃溫暖的光芒,抱廈里亦擺了兩座明亮燭台,將精心擦拭的各處照得煥然一新。滿桌豐盛的菜色,皆是染冬和春嬤嬤按夫妻倆的口味親自定的,色香誘人。

  因主君歸來,庭院裡僕婦侍女比平常忙碌了幾分。

  周遭人多眼雜,盛煜又擺出了慣常的端凝威冷姿態,跟方才在山洞裡的禽獸模樣判若兩人。因他回府後先去樂壽堂,再歸北朱閣,始終沒到書房露面,待晚飯過後,果不其然被盧璘暫且請出去,耽擱片刻稟報要事。

  魏鸞則去了梢間的小書房,慢慢翻看帳冊。

  ——這陣子閒居無事,她將陪嫁的東西細細理了一遍,好些卷冊還沒看完。

  趁著連日翻看記憶猶新,自是得儘早做完。

  僕婦侍女仍抬水鋪床,只留染冬在側剪燈磨墨。

  夜色漸深,等盛煜聽完盧璘想稟報,兜著滿袖夜風回到屋裡,卻沒瞧見魏鸞。

  床榻早已鋪好,側間裡春嬤嬤和洗夏正在熏籠旁擺弄衣裳,他遲疑了下,走到內室旁,沒聽見裡面沐浴的動靜。最後,盛煜想起這屋裡還有個小書房,頓悟似的往那邊過去。

  魏鸞果然在裡面。

  燈架上明燭高擎,臨窗養著幾瓶時令鮮花,長案上摞了高高的卷冊,她手握兔毫,正伏案細翻。屋裡靜悄悄的,她看得專注,連頭都沒抬,倒是旁邊伺候筆墨的染冬察覺動靜,起身道:「主君。」

  聲音不高,卻喚醒了認真算帳的人。

  魏鸞抬起眼,目光挪向門口的人影,腦海里應還在默算帳目,目光失焦似的。片刻後,她在紙上做了記號,才擱下兔毫起身,臉上認真嚴肅的表情也換成了歡喜,婉聲道:「夫君回來了。外面沒出事吧?」

  「沒事,盧璘稟報近況而已。」盛煜說著,傾身看她案上的卷冊。

  全都是帳本,想必是她的陪嫁。

  最里側是還有玉軸絹帛,看質地是上乘之物。

  敬國公府以文墨起家,最初受封的老公爺藏書頗多,這些年積累下來,更有許多名家書畫之作,便是相府那樣的書香門第亦有所不及,盛煜早就有所耳聞。他雖手握利劍查案殺伐,其實文武兼修,尋常沒空理會這等閒情逸緻的東西,此刻倒有些好奇。

  遂拿手指輕碰了碰玉軸,「這也是陪嫁的?」

  「這卷不是。那些都裝在箱子裡,在廂房放著呢。」魏鸞見他有興趣,將玉軸徐徐展開,口中道:「過兩日是父親的生辰。自從出了章家的事,他就閒居在家,不用管衙署的瑣事,倒能花心思賞玩書畫。這是時畫師的新作,父親瞧過後就惦記上了,我托人求來送給他。夫君瞧瞧,好不好?」

  畫上是高山野松,溪邊白鶴。

  時虛白的畫技沒得挑,加上本就是個仙風道骨之人,遊歷四方看遍山河,最知這閒雲野鶴的樂趣。這幅畫是他在雲遊途中所作,頗有隱逸之樂,去歲拿回來後擱在書房,前陣子裝裱出來示人,艷驚四座。


  魏鸞得知父親喜歡後,花了不少心思求得。

  此刻拿出來看,頗有點得意。

  盛煜的目光掃過畫軸,落在她的臉上,片刻後又挪回畫軸。

  不得不說,時虛白確實有天賦。峰巒松枝不必說,那兩隻白鶴姿態矯矯,栩栩如生,一眼瞧去便如置身曠野溪畔,有清風徐徐,雙鶴悠悠。於見慣殺伐的盛煜而言,那是隔岸的世界,美好而遙遠。而這畫中的氣韻,須有閒逸的心胸做底子,絕非技藝所能雕琢。

  坦白講,盛煜對這人是有點佩服的。

  從時虛白迅速琢磨透章念桐的筆法,模仿出那封亂真書信的本事,到他雖出身高門,卻不為名利權位所惑的心性。

  但一想起時虛白那間書房,盛煜便覺得有些彆扭。

  他的目光在畫上來回逡巡了好幾遍,最後半倚長案,不咸不淡地道:「拿這幅畫給岳父做生辰賀禮,會不會太單薄?」這話雖不點評優劣,但言下之意卻十分明白。

  魏鸞心裡輕嗤了聲。

  不過鑑於京城裡那些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語,她也沒多夸時畫師,只笑瞥了盛煜一眼,緩緩將畫軸收起,淡笑道:「看來,夫君是不太瞧得上時畫師的畫藝。也難怪,這東西本就見仁見智,夫君能入眼的,應當是這種——」

  她說著,笑眯眯望了盛煜一眼,回身去取書架上的一副錦盒。

  那眼神狡黠而揶揄,似憋了招數。

  盛煜心裡陡然騰起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魏鸞將那印著海棠花樣的寬敞錦盒揭開,裡面是另一副熟悉的錦盒,再往裡,則是象牙為軸的畫卷。那象牙軸和畫卷太過熟悉,熟悉得盛煜閉著眼睛都能說出它的模樣,甚至都能清晰想起那份觸感——成親之前,他猶豫著撫過無數遍,每一絲紋路都能記得清楚。

  那是他藏在心裡的秘密,多年來從未示人。

  其中的煎熬掙扎更不為人所知。

  當初決意將它送出,是怕魏鸞心生誤會,情急之下不得已的舉動。

  盛煜並不後悔拿這份厚禮討她歡喜。

  但以他二十餘年來高傲冷清、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情,其實盼著魏鸞消除誤會後,最好忘了此事。可惜魏鸞早就不是初嫁入曲園時如履薄冰的少女,她留著最後的一點良心,並未將那捲軸展開,只捧在手心裡摸了摸,抬眉瞧向他。

  「這幅畫是夫君送的賀禮,不知是出自誰手?」

  燭光下她笑靨嬌麗,眼底藏滿了得意。

  其實答案早就已清晰明白。

  以盛煜這等性情,因京城裡那些無稽的傳聞,便對時虛白抱有微妙的態度,絕不可能從時虛白手裡討美人圖,便是旁人畫了,盛煜也不屑要。以紙箋來看,更不可能是生辰前臨時畫成。且看這幅畫像的筆法……不客氣地說,雖然畫得好看,但比起畫師來火候還頗為欠缺。

  這種天賦異稟的門外漢,也就盛煜本人了。

  魏鸞早已猜到答案。

  但她還是想聽盛煜親口說出來。

  有些話,自己推測出來的畢竟不算數,感情中,必得他親口說了才能篤定而心安。

  魏鸞細白的十指捧著畫軸,目光清澈含笑,落在盛煜臉上。

  燭光靜照,男人峻整的臉上掠過一抹狼狽。

  但這狼狽在看到她得意的笑容時,又成了一種近乎寵溺縱容的無奈。他保持著半倚長案的姿勢,目光掠過畫軸對上魏鸞的雙眼,被戳穿後微微僵硬的手指輕捋魏鸞耳畔的碎發。這樣的親密,多少緩解了深藏在暗處的狼狽。

  在短暫的天人交戰後,他終於點了點頭。

  「我畫的,就在前年。」

  原以為極難宣之於口的秘密,說出來時也只幾個字而已。盛煜似如釋重負,忽而躬身湊近,溫熱的鼻息落在魏鸞臉上,聲音也變得曖昧起來,「見色起意,念念不忘。」

  作者有話要說: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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