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萬木春(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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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萬讓人放出了鄭康安,並沒有跟他說太多,只告訴他不要多嘴多舌亂說。

  事實上,少年至今糊裡糊塗,他也說不出什麼。

  他渾渾噩噩走出官署,抬眼看見了驢車裡的鄭錢花。他往前走了兩步,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跟她說話。

  鄭錢花從車窗里將一隻包袱拋給他,語氣不太好:「這是爺爺留給你的,你走吧,跟我們家沒關係了!以後願意姓鄭就姓鄭,不願意姓鄭,趙錢孫李隨你改。」

  驢車碌碌而行,露出了車後之人。

  他高大健壯,頜下無須,赫然是個中年宦官。天光暗淡,黃沙飛揚,宦官走了過來,沖他點頭:「跟我走吧!你爺爺數月前給我去了封信,要我把你帶去南方。」

  鄭康安抱著包袱,茫然抬頭:「您是?」

  「南京守備太監。」

  鄭康安目光顫了顫,輕聲問:「您方才說,爺爺他,數月前就安排好了?」

  「對。」宦官點點頭,遞過去一封信,「我是七月份收到的求助。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鄭康安哪還有不明白的,所謂的受邪教蠱惑,背叛陛下,那只是一個幌子,老人家走出這步之前,就安排好了可能會被牽連的鄭康安。

  陸九萬比他知道的多一些,更明白鄭越的掙扎。一邊是對自己有恩的舊主,一邊是對自己信賴有加的帝王,他不能違抗舊主的命令,只能迂迴著提醒帝王。

  少年抖著手拆開信,但見信上寫著:

  「孫兒見字如晤,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然吾惟願汝一生康健,安樂富足。吾孫,舊事已了,與汝無關,切莫掛懷。此去經年,汝需牢記慎疾加餐,若有餘力,當顧念鄭家,莫要為非作歹。」

  淚水一滴滴落下,鄭康安忽然蹲下來,「哇」的一聲大哭開來。

  舊事已了,故人也沒了。天地悠悠,他沒親人了。

  轆轆行駛的驢車中,唐惜福摩挲著禿腦殼喃喃:「說起來他也挺可憐的,是你爺爺先……」

  鄭錢花本來在把玩一枚銀簪子,聞言刷然轉頭怒瞪他,俄而粲然一笑,猛地握拳,再展開手,但見如意扁簪已然打捲成棍。姑娘笑吟吟地問:「你方才說什麼,我沒聽清哦!」

  唐惜福臉色驟變,連連搖頭:「沒,沒什麼。」他搜腸刮肚,慷慨激昂地表忠心,「他怎麼能這樣呢,好歹老人家養大了他,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他這般實屬陷鄭公公於不義!」

  鄭錢花對他這番強詞奪理十分滿意,伸手幫他戴好網巾,柔聲細語地道:「做官不能只圖自個兒痛快,你好歹是要做千戶的人了,這頭髮還是留起來吧!萬一御史言官彈劾,多不好,對吧?」

  風吹起車簾,他看見了一起逛街買東西的曹敏修和程心念,兩人有商有量,瞧上去煞是和諧,唐禿子瞬間羨慕地在心裡哭泣。

  朝廷到底愛惜人才,再加上宮裡沒向外透露莊太妃的情史,僅說了榆林之戰的真相,儘管嘉善帝對張遠琛的背叛感到憤怒,還是捏著鼻子留下了邵越澤,只是勒令他此生再不得涉足風憲、司法類的官職。

  最終,邵越澤被外放去一處偏遠地方做父母官了。

  消息出來後,許多人為他惋惜,他自己倒還保持著安然心態,甚至出京前還有閒心為常去的書肆留字一幅: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這句出自《論語》的話,無數讀書人抄寫過,最後能入心並為之踐行的,大約不多了。

  至於鍾春雪,她雖為長興教聖母,卻在私底下保護了無數人,再加上太原之功,最後功過相抵,不賞亦不罰,朝廷放她回家團圓去了。

  不過陸九萬不能繼續在白澤衛任職了,右遷為山西都指揮使司正三品都指揮僉事,協助整頓亂成一鍋粥的晉地。

  陸九萬懂了,摳門陛下缺人幹活,所以不管是邵越澤還是自己,但凡還能動彈,都得為大燕的海晏河清貢獻力量。

  老陸倒是扼腕嘆息:「閨女啊,都指揮使、都指揮同知還有都指揮僉事,都在三品以上,不能世襲哇!這還不如不升呢!」

  老陸是有想法的,難得閨女爭氣,將來萬一生了兩孩子,一個繼承護國公府,一個繼承陸家的官職,多好!

  陸九萬笑了笑:「看陛下這意思,明顯是要借著整頓晉地進行改革。若是改革成功,推廣開來,怕是今後有沒有世襲還不好說。」


  這次名正言順處置了那麼多勛貴,空出了許多職位,正是陛下招攬寒門子弟,銳意變革的好時候。

  行吧,老陸不強求,左右官職是閨女自個兒掙的,她想得開就好。

  是的,經過白玉京孜孜不倦的努力,再加上白老夫人屢屢邀鍾春雪吃茶,陸家父母終於鬆了口,兩家已經在走六禮了。

  唯一有意見的,可能就是鍾岳了。

  老爺子堅定認為公侯之家生活奢靡,不利於後代成長。他捨不得罵閨女和外孫女,便三五天一封信罵陸正綱,至今都沒消氣。

  陸九萬難得會幹件跟庖廚有關的事情,她興致勃勃包著扁食,笑道:「江陰侯還在邊關駐紮,想等開春把卓力格圖趕去漠北。哈森的堂兄弟,那個叫奧,奧,奧爾格勒的,接管了部族,將會在大燕扶持下,成為草原下任可汗。」

  陸正綱懂了:「新可汗會進京接受封賞?」

  「對。」陸九萬點點頭,「朝廷讓我開春再走,正好護送奧爾格勒。然後就是,春闈快到了。今年有一波女子參加會試,進場不是得搜身嘛,男的不方便,就在巡綽官名單里加上了我。」

  老陸恍然,美滋滋地暢想:「哎呀,這可是你跟新科進士們離得最近一次了。放眼望去,全是大燕英才!倘若有瞧上眼的……」

  鍾春雪抬腳踩了他一記。

  陸九萬笑得前仰後合。

  今日冬至,司禮監刷印了「九九消寒」詩圖,太子讓人送了一幅來,並開心地表示沈雯晏懷孕了,明年大燕或許就有皇長孫了。

  陸九萬聽得有點恍惚,原本的時間線上,直到二十年後,兩人都沒繼承人,不然三皇子也不會如此大膽了。

  然而如今,情況變了。

  沈雯晏之前便跟太子說開了,兩人最近恩恩愛愛,簡直比新婚燕爾還如膠似漆。再加上前段時間沈父的白月光替身暴露,繼夫人意識到自己這輩子都捂不熱他的心,徹底死心,與他和離了。

  沈雯晏與繼母關係不錯,特地過去開解她,兩人一起看過長興教的白月光計劃後,心驚的同時,又莫名釋然了——為這種男人賠上一生不值得。

  午飯除了扁食,老陸還下廚添了幾個菜,其中一道用的是護國公府昨日送來的冬筍。左鄰右舍為了慶賀鍾春雪平安渡過此劫,紛紛送來了糟醃豬蹄尾、鵝脆掌、羊肉包等吃食,湊吧湊吧,竟然組成一桌十分豐盛的菜。

  快開飯時,白玉京樂顛顛溜了進來,強烈要求留下吃飯,並身體力行搬好了凳子。

  陸九萬不知陸家飯到底是怎麼吸引住的他,攆不走,只得由他去了。

  趁著洗手的空檔,白玉京悄悄靠近她,小聲請示:「孫二虎想去南方抗倭,如意要跟著她娘去南方祭拜家人。他們明日出京,我得去送送。」

  太原之戰時,孫逸昭也跟著兄長去了。他看到了屍山血海,意識到了戰爭的殘酷,忽然就覺得自己從前那點糾結與怨憤都不叫什麼。

  這個紈絝子弟迅速成長,並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建功立業,為家人留條後路。

  他自知本事不如兄長孫鴻飛,他也沒打算給家人撐起整片天,只要小小一塊,能讓大家安心就好。

  「去吧!」陸九萬大方批准,見沒人注意這一隅,壓低了聲音,「最近沒再跟狗剩吵架吧?」

  「什麼叫我跟他吵架,明明是這小子老冷著一張臉。」白玉京神情一言難盡地抱怨了句,頓了頓,他聳聳肩,「以後想吵也沒得吵了,竊天玉休眠了。」

  陸九萬手一頓,塵埃落定,按照重大歷史進程僅能改一次的規則,這玩意能撐到現在才罷工,已經算是給面兒了。

  白玉京轉而有些難過:「也就是說,哪怕我再等十四年,也見不到我爹了。」

  陸九萬嘆了口氣,沉吟著道:「我覺得之前的推斷需要改一改。令尊興許不是從你這裡知道了榆林之戰有危險,而是從平涼侯等人的反應上推出來的。不然不會派白吉向晉王求助。」

  白玉京愣了下,恍然低呼:「難怪!」

  「嗯?」

  白玉京解釋:「奶奶說父親年輕時熱血狂妄,鬼神不避。父親留在《竊天錄》里的手書也……嗯,反正對竊天玉挺瞧不上的,認為『奪人精氣,定非好物』。所以,我挺懷疑他出征前到底有沒有聯繫過後人的。」

  陸九萬若有所思,這倒是講得通。不過白霆能憑蛛絲馬跡就將陰謀推得差不多,真不愧是白玉京嘴裡的老狐狸!她想了想,勸道:「既如此,這東西你也少用吧!天外來物,誰知道對人有沒有傷害。」


  細細的風從門帘縫隙鑽進來,吹得女子碎發飛起。白玉京伸手幫她抿到耳後,輕聲道:「是,所以我把它砸了。」

  「什麼?!」陸九萬大驚失色。

  「我把它砸了。」白玉京鄭重重複,「此物既非好物,那便毀掉吧!省得子孫後代不思進取,整天想著旁門左道。再說……」他遲疑了下,「知曉了竊天玉的煉製法子,總覺得吧,白家的一切是踩著鍊石族無數女子的屍骨得來的,就,感覺不太好。」

  陸九萬怔怔瞧著他,好半晌才找到自個兒的聲音:「陶然,你有時候,也挺果決的。」

  釜底抽薪,當斷則斷,管他什麼陰謀算計,逕自把棋盤掀了,誰都別玩。

  甭說,這招確實很絕。就是需要魄力。

  呼嘯的北風卷著漫天雪沫飛揚,厚重門帘遮住了冷意。堂屋裡火盆正旺,熱氣氤氳,老陸吆喝著眾人上桌。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陸拍桌子笑道:「陸指揮僉事,說兩句!」

  陸九萬肚裡的詩文不多,她想了想,念了句甚常見的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咱們朝前看,以後會更好的!」

  院中積雪簌簌而落,一年中最冷的時節抵達,再過九九八十一天,數九寒冬之後,便是萬木復甦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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