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 情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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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門打開,吱呀~門關上。

  地牢里只有黑夜,亦或是臨近黑夜的暮色,因為那扇天窗實在是太小,無論外邊是如何日光敞亮,這裡都是一片昏黃。

  里托走了進來,他看到那個孩子抱著雙腳坐在床上,他縮成一團,頭顱深埋於膝蓋之間,就像是一隻睡著的鴕鳥——他當然沒有睡著,因為他已經睡得夠久了。

  「你醒了?」

  沒有任何答覆,池染就像是沒有聽到里托的話,他顯然還沉湎於一場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夢裡。

  里托等了許久,池染終於抬起了頭來,他用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里托——他看起來是如此虛弱,面容乾癟而蒼白,短短几天時間,似乎瘦了好大一圈。

  迎著那束迷離的目光,里托再一次開口:

  「你知道你做過什麼嗎?」

  「我知道。」

  他如是道,聲音微弱而沙啞,這是個簡單的回答,簡單到里托都愣了一會兒神。

  他本以為池染會解釋什麼,起碼說說這整件事或是那一晚的因始源由,然而『理由』『解釋』『怨悔』……這些統統沒有。

  說什麼?有用麼?我被藥效控制了,所以那些事情都不算是我的本意?

  不,感受過一次之後,池染非常清楚,注射微光R4之後所做出的一切行為,都算不得『被控制了』,它不過是賦予一切『動機』行動的力量,它不過是喚醒心底最熾烈的欲焰。

  你還是你,甚至是最真實最純粹的你。

  「永恩找了她接近半個月,但什麼都沒找到,甚至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不過我想你自己也明白,那種情況下,生還的可能性很小。」

  池染的臉色一直沒有變化,他靜靜的聽完了里托的講述。

  「不。」

  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

  「她還活著。」

  他拿出一枚青綠色的珠子,這是欺詐寶珠,散發著淡淡的微光,只是這微光,真的很『淡淡』。

  他注視著欺詐寶珠,那珠子深處似乎也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他空洞的眼神有了某種堅定,話音虛軟,卻又鏗鏘有力:

  「我會找到她的……不管她在哪兒,我都要找到她。」

  「好。」

  里托稍微欣慰了一些,池染的表現讓他明白,不管那晚的原因是什麼,起碼性質沒有自己雙眼看到的那麼惡劣,他終於拋出了縈繞自己心頭已久的疑問:

  「說吧,為什麼那麼做?」

  池染沒有說話。

  「突然間離開普雷希典,原因是什麼?」

  依舊是無言。

  「你受到了什麼樣的威脅?」

  良久的沉默,里托一連拋出數個問題,可池染恍若未聞,他就像一塊木頭那樣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的心裡想了很多,那些原因——『圖靈的研究』、『微光R4』、『被迫的出逃』、『永恆之井的秘密』……當然都是可以說出來的,當然都可以告訴里托,畢竟唯今而言,只有這個瓦洛蘭最強劍士才是自己唯一的依仗,可池染就是沒說,準確來說是說不出來,這個原因,同樣很多……

  歸根究底,不過就是一句『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麼?再如何天花亂墜的話語,也不過是藉口,是推脫吧?

  他的確是善意的,不管是隻身離開普雷希典,還是決定注射微光R4,所有的初衷都不含一絲一毫的惡意,他只是沒想到,自己並沒有那個能力把這些善意貫徹到底,這期間發生的變數太多了,他無法承受這些變數,更沒有想到,所謂的造物者狀態,會帶來這樣的結果。

  當然,最最沒有想到的是,里托會把阿狸也帶了過去,也許里托的考慮是好的,他看著那個小女孩兒在道場裡一天天消沉下去,所以才……

  他是瓦洛蘭最強的劍士,他自負能夠在任何人的手中護住她,可他怎麼能想到,致命的殺機,沒有來自敵人,卻來自親人呢?

  里托心有負疚,可他問心無愧。

  是他的責任,他會一身攬下,不是他的責任,他不會扭捏作態。

  他默默的看著沉默不語的池染,後者無疑是消沉的,抱著雙膝坐在床上,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說來有趣,這個樣子裡托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二十年前,在他新婚的次日,他就是這樣抱著雙腳在婚床上坐了整整一天。

  就像是一面穿越時光的鏡子,里托從鏡中看到了自己。

  無言,無語,無喜,無憂……里托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這種感受,你知道自己犯了錯,可這個錯誤沒法糾正。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和漢娜在一起,那時你還是個旁觀者,我對你沒多大印象。」

  「第二天你隻身一人來到道場,那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你像個大義凌然的問罪者,而我是個犯了罪的賊偷,那天早上你我在書房裡談了很多,我對你頗有看法,曾經道場裡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很多,如澤洛斯,如永恩,這幾年他們都長大了,現在又有了亞索,有了其他人,可他們之中沒人像你這樣——明明在一個只能隨波逐流的年紀,卻有自己的想法,說實話,池染,雖然我感到詫異,可我並不喜歡這樣的人,在別人看來這是聰慧,是天賦異稟,可在我看來,這是另一種層面上的無知,就像『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別管』,這並不是一句霸道的說辭,這是事實,『小孩子』三個字決定了能力,無能之人最好就別有什麼太多的想法,那是空想,絞盡腦汁也不會有結果,在你還無能只是懂得太多的東西,這並無益處。」

  池染沉默不語,只有里托一個人在那兒自顧自的說著:

  「後來你讓我見漢娜一面,可惜天不遂人願,你我趕到之時她已闔然長逝,你很憤怒,我能明白你的憤怒,這些憤怒都源自我,當然我也明白為何源自我。可讓我另眼相看的是,你壓制住了你的憤怒,你明白對我發火沒有意義,那什麼都改變不了,唯有平靜,才是對我最大的審判。你拒絕了我所有的補償,不卑不亢,所以你離開普雷希典,包括後來和永恩一道回來之後,我都沒有插手你的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就住在道場外的那條街上,可我就當你不存在,因為你說得沒錯——『我是名滿瓦洛蘭的一代劍聖,而你不過是一朝不保夕的黃稚小童,可拋開這些大家都是男人,得給彼此留下最起碼的尊嚴』。」

  里托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可我把你看得太高了,池染,我並不了解你,你給我的短暫印象讓我以為你是個何為取捨之道的成年人,所以我才對你那麼放心。可最終我才發現,你根本就是個孩子,即便懂得很多,可你依舊是個孩子。」

  「我不知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我知道,那必定已是你無法獨自承受的情況,否則你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孤身一人離開普雷希典,宛若交代後事一般的把阿狸交給永恩……你做了很多事情,可你偏偏就是沒想到最簡單的東西:只要向我開個口,甚至是給點兒暗示,我就會幫你處理那些事情。」

  「也許你覺得你做得沒錯,當然,你最後也不願意向飛天道場求助的原因我明白。」

  「可我得告訴你,池染,那不叫尊嚴,那叫逞強。形勢比人強,那你就得低頭,你以為不低頭是你一個人的事?不,不是,你活著就不是一個人,你會牽連到很多人,如果一味的想要滿足自己心裡那點兒高尚的情操,就是自私。到現在,你也不願意說出那些事情的始末,原因可能是因為問話的人是我,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麼東西,當然,我不強求你,你什麼時候想說了,可以來找我,對我說不出口,可以找永恩。」

  里托的話鋒一轉,變得有些咄咄逼人:

  「現在你醒了,我依舊尊重你的選擇,這地牢算不得是飛天道場的一部分,每天的吃食我會讓人送過來,如果你要堅持著離開也行,我確信你有那點兒能力。可你要知道,無能之人沒有選擇,我給你選擇,是因為漢娜,僅僅是因為漢娜,對我個人而言,我甚至是厭惡你的,畢竟你所做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我替你瞞了下來,但瞞不住你自己。」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如果你真的想要獲得選擇的能力,真的想在下次遇到這種情況時能夠自己解決……」

  里托在床頭放下一柄木劍:

  「從明天開始,跟著亞索練劍。」

  吱呀~門打開,吱呀~門關上。

  地牢里,陽光依舊颯颯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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