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丑鳳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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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雖面丑,但衣冠服、知禮儀,尚具人形。公仰笑無羈,帽歪懷露,手足狂舞,發病乎?中邪乎?其狀如鬼,其形不顯,統凡人也,不敢觀瞻。非為同類,自不見容,這便告辭了。」

  大廳上,龐統面孔漸漸漲紅,兩手緊緊握拳,半響終又鬆開,面上紅色轉青,便在劉璋的笑聲中,忽然開口說道。幾句話說完,冷冷的瞥了眾人一眼,舉步便往外去。

  廳上眾人齊齊變色,紛紛怒目而視。龐統這番話卻也歹毒,他說自己雖然長得醜,但總算是穿著人的衣服,又懂人的禮儀,好歹算是一個人。

  但劉璋大笑失態,以至帽子歪斜,衣服都亂了而敞開,簡直如同瘋子,要不就是中邪了。那模樣就跟鬼一樣,連人都算不上。

  這樣說來,他龐士元雖丑卻是人,劉璋無禮失態,卻倒是鬼了,他覺得不是同類,不能被劉璋待見也是道理,所以這就告辭了。

  這番話本來若是只衝著劉璋去也就罷了,偏偏此時大廳上一堆的人,劉璋先前又與眾人相談甚歡,眾人剛剛認主完畢。他這時候一句「非為同類」,卻是將眾人一齊罵了進去,頓時便惹了眾怒。

  眾人雖都有些武藝,但終歸骨子裡是文人,這文人相輕的毛病,這一刻便立時顯露無疑。幾個如同王桀、伊籍等休養好的,還能勉強忍著,但如張羨、鄧羲、劉度等人,已是不由的紛紛開口怒叱。

  龐統滿面不屑,站在門邊處立定,耳中聽著,眼角瞟著,口中反斥之語張口就來,愣是哪裡來的回哪兒去,七嘴八舌中卻也是層次分明,毫不錯亂,只片刻間,便駁的眾人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待到噪雜的罵聲停下,這才一昂頭,不屑的掃了眾人一圈,便要抬腿而出。

  劉璋初時被他說得愣住,哪成想自己因歡喜失態,卻被他誤會了。只是不等他解釋,眾人便相繼開了火,隨即便見他露了這麼一手舌戰群儒的絕活兒,初時還覺有趣兒,這會兒見他大勝之後,便要傲然而去,登時便不答應了。

  「住了!」

  便在龐統一腳邁出廳門的檔兒,劉璋已是沉聲喝出。隨著他一聲斷喝,立在門外的顏良文丑二人同時現身,鏘的拔出佩劍,將去路攔住。兩雙凶眸,狠狠的盯在龐統面上。

  龐統卻也不懼,淡淡的掃了兩人一眼,嘴微微一瞥,兩手拍拍身上,漾起一片灰塵,便在顏良文丑兩人的咬牙切齒中,施施然收回邁出去的腳,回頭冷笑道:「怎麼?原來這號稱禮賢下士的青州府,卻是不讓人說話的嗎?也罷,統飄蕩世間,除了一點薄名外本不值什麼,劉青州要取某性命,便請下手就是。」

  劉璋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丫的,真是鴨子好吃嘴硬。說的冠冕堂皇的,卻在言語中扣了個薄名兩字,自己要真箇有殺他的心思,這傳出去,怕是要擔個害賢的名聲了。

  這些個古之名士,個個都是腸子能繞出幾百個花的主兒,哪個也不是白給的,行走這亂世之中,都有其自保之道。而且越是有才的越是矜傲,看來自己要想用他,還真要好好敲打敲打這廝不行。

  想到這兒,面上已是微微沉了下來,慢慢踱步到他身前,負手圍著他轉了兩圈,隨即又向一旁走開。就在龐統心中忐忑之際,這才忽然一轉頭看向他。

  「昔日有黃帝之妻嫫母,形同夜叉,醜陋無比。然其勸桑養蠶,繅絲織布,更教人漂染五色,使世人衣著鮮麗,自此,我華夏之人再不復赤身裸體,知廉恥、曉禮儀,其惠澤世人之功,可謂萬人景仰,又誰復言其丑?

  再有戰國時鐘離春,凹目卯鼻,結喉禿髮,其形之惡,每每使人望而卻步。然其卻秉忠直言,力諫君王,終使齊宣王大徹大悟,痛改前非,成就霸業之基。以其於社稷之功,澤民之福,可還有以其相貌而詬之者?

  這些不說,便我漢章帝時梁鴻妻,肥丑面黑,粗陋無比,力大可舉石臼,數聘而不應。及至嫁與梁鴻,休養自身,恪謹持家,隨夫而隱仍修持不輟,終有舉案齊眉之贊。便此修一身而名聞世間之女,又有哪個笑其貌丑的?

  以上三人,皆女子也。女子最重相貌,然都能不以其貌而自棄,而揚德行於天下,世人又豈都是以貌取人者?汝身為昂藏男兒,今既無傷殘又無缺陷,不過相貌稍異於常人,何必自卑若此?竟不及釵裙及笄之輩,寧不愧乎?

  然你卻自暴自棄,明知我這裡可讓你大才得展,抱負得施,卻故作灑脫,只賣弄口舌之利,圖一時痛快,此果智者所為乎?我今恨汝不爭,言盡於此,你若仍覺委屈,大可自便,我亦全當從未見過你就是。」

  劉璋雙目灼灼,直直盯著龐統,口中滔滔不絕一番數落,竟是半分情面也沒留。直聽的龐統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站在門口處,低眉垂首,再無半分方才風采。


  眾人看的俱皆驚愕,耳中聽劉璋罵的固然痛快,卻也聽明白主公竟原是如此看重這人的。但既然看重,為何卻又如此不留臉面?雖說主公一通呵斥,並沒方才自己等人那般刻薄,但卻實實的是句句誅心,這龐士元矜傲的很,這可不要給罵走了嗎?

  眾人心中惴惴,初時巴不得罵死這廝,再將其痛打一番立馬趕出去,但此刻既知曉了劉璋心思,反倒擔心劉璋一番罵罵跑了人了。

  其實,眾人又哪如劉璋這二十一世紀的人老道?後世他雖沒接受什麼真正的心理學啥的,但對於十八九歲的少年人心理,卻是再明白不過了。況且,他自己也算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嚴格來說,還是在極短的時間裡,連續過來兩遍。

  龐統此時年紀還小,並沒真箇像歷史上那般闖下偌大名聲。也沒像歷史上那樣,年逾三十才正式出來求仕。此時的龐統,才華固然仍是驚才絕艷,但社會經歷還淺,對外界反應極度敏感又易於動情。

  劉璋這番話,聽上去極是嚴厲苛刻,但卻句句都是以成功之人比擬,以龐統的聰明,如何不知是對他的鼓勵和期望?

  這個年紀的少年,更在意他人對自己的認可。這也正體現在方才初見劉璋,刻意做出矜傲之態,見劉璋發笑而即惱怒反擊,受了眾人攻擊便要藉機駁斥,種種表現,其實都是一種自我展示罷了。

  而這,也都是因為是現在的龐統,年輕的龐統。不見歷史中記載的龐統,在幾次被各方諸侯怠慢,都是默默無言黯然而退?直到最後被諸葛亮、魯肅兩人同時推薦給大耳朵,這才實在忍不住,玩了一手醉酒批訟案,半日審百案的絕活兒?那時的龐統已到中年,已然磨平了不少稜角,也更多了一些自卑,更看重臉面。

  要是對上那時的龐統,劉璋再用這種方式,只怕龐統立時就能一頭撞死。哪還會如此刻般,手足無措中,卻又滿含著感動和隱隱的期盼?被劉璋一番痛斥後,一言不發卻又滿是羞愧?

  歷史上他在劉大耳朵那兒出仕後,幾乎沒展現出什麼才華,便因和孔明攀比,早早的死在落鳳坡。其人其才,與傳聞之名聲,相差何以千里計?究其根本,全不過是受挫太久,壓抑太久,一朝得用,便急於展示所致。

  劉璋後世讀三國,每每看到他身死落鳳坡那一節,都要嘆息唏噓半天。這一世,想不到這麼早就見到這個奇才,哪還能讓他再重蹈覆轍,淪入那悲慘的宿命中去?

  所以,正好借著這個機會,一來敲打下他,將他那些因年輕而表現的浮華,儘量的掃去一些;二來,也是正面鼓勵他,招攬他,讓他知道,這個世上,還是有人認可他、欣賞他的。

  這些繁複的心思,除了劉璋之外,又有誰人能猜得到?自也怪不得眾人在旁瞎著急了。

  「公….公不嫌我相貌…….」站在門口挨蹭了半天的龐統,終是在半響之後,期期艾艾的抬頭問道。望向劉璋的眼中,滿是希冀的光芒。

  「唉!」輕輕的嘆口氣,劉璋舉步向他走去的同時,心中也是長出一口大氣。尼瑪的,不容易啊,終於讓你小子開口了。開了口就好,開了口,就代表著自己打開了他封閉的心,這個奇才,至此算是等於已經落袋了。

  「天生萬物,各不相同,亦各有長短,互補有餘。你看那眾生百態,有高個的,自然就有矮個的。有胖的,自也會有瘦的。便如這外在皮相,有生的順眼些的,自也有些不盡人意的。但你可知,上天最是公平,在令你某方面遺憾之時,必然也會給你另一方面的補償。便如我方才所說那幾人,皆貌丑無比,令人難以接受。單就那嫫母來說,甚而有人將其畫像以嚇厲鬼,你與其相比又如何?但就那般相貌,卻偏偏成就她們具有超越常人的智慧、才華和品格。

  我輩男兒,便平日裡也不應效女子而重皮相,更何況,如今天下紛亂,奸臣欺主,民多苦厄。你我生於其時,正該拋開一切,殫精竭慮,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以成就不世之業!何以戚戚以皮相小道而煩惱?

  他人笑你、辱你、罵你,只顯露其目光短淺,胸無見識。你自腹有珠璣,胸懷百萬甲兵,放眼天下。待到功成業就之時,又有何人敢不識你、重你、敬你?

  我自見你,便知你非凡俗可比,你我皆大志在胸,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之人。深盼你能知我心、明我意,與我攜手併力,創出一番驚世偉業。此意誠誠,士元,你當時時謹記,休負我望啊。」

  拉著龐統的手,劉璋與他並肩立於門前,衣袂飄飄,語重心長的一番訴說。這一回,卻滿是拳拳之誠,殷殷期盼。

  龐統雙目發紅,身子微微顫抖著,半響,終是後退幾步,仔細的整束了下身上衣衫,就地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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