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夜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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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五百年前,海曼王子與雷吉娜小姐成婚的那一夜,免遭戰火的翡翠城民眾們無不喜極而泣,自發組織起了席捲全城的徹夜狂歡:

  人們舉火遊行,縱情舞蹈,高歌闊飲,而海曼與雷吉娜這對新人則戴著新婚的花環,手牽手踏出宮外,加入百姓們舞步不停的隊伍,接受萬眾歡呼與全城祝福,讓那個喜樂無邊的夜晚到達狂歡的最高潮。

  這就是後世「王后日」與翡翠慶典中,「不夜宴遊」的由來。

  每年的這一夜裡,翡翠城不設宵禁,不鎖門鑰,不禁集聚,大大小小的街巷道路都將點起徹夜長明的燈火,任由民眾們上街歌舞,擺酒宴客,燃點焰火,歡慶一切值得歌頌的美好與幸福。

  雖說這幾天詹恩公爵失勢,空明宮變天,全城上下人心惶惶,許多人或關門閉戶或出城避難,但今夜為了生計,許多事先準備許久,打算靠著慶典賺一筆的店家攤販、行商坐賈們還是硬著頭皮繼續開工迎客,期望在宴遊夜裡稍稍回本,再加上巡弋的兵士和警戒官,苦著臉辦公的市場和道路官員,悶頭忙活的匠工腳夫,以及部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遠方旅客,今年的不夜宴遊雖不比過往般熙熙攘攘遊人如織,倒也勉強湊合,不負名頭。

  除了一個地方。

  夜幕之下,洛桑二世行走在北門橋外的街巷——或者說,歪歪扭扭的平房之間隔出的陰溝和土路——中,步履無聲,身形晦暗,完美地融入夜色之中。

  相比起城內其他地方的燈火敞亮,人來人往,北門橋外無論是房屋街巷還是廣場道路,俱都燈火昏暗,冷冷清清。

  唯有天上皓月,一視同仁,遍照人間。

  瀰漫著澹澹腥臭的空氣中,無家可歸的野貓在陰溝里追逐老鼠,樹杈上的野鴉對月叫罵。

  遠處,一間燈火早熄的簡陋民居里,傳來一對夫婦的爭吵(「抽點藥草怎麼了?我tm掙錢是為了誰?誰!嫌少?嫌少別過了!」)和孩子的恐懼啼哭,重物頓地,杯碟破碎,拴在屋外的犬只狂吠不止,引來遠方更多的狗吠……

  這樣的景象,在北門橋外,新郊區的窮街陋巷間比比皆是,給人以昏昏欲睡的陰沉和麻木感。

  就像他的過往一樣。

  月光之下,洛桑二世感受著背後長劍的重量和溫度,面無表情地跨過一道污穢的水溝,再掠過一排歪斜的籬笆。

  拴在籬笆上的某條大狗感知到陌生人,氣勢洶洶地低吼警告,卻在他接近的瞬間渾身一抖,垂著尾巴鑽回角落,瑟瑟發抖。

  聰明,敏感,審時度勢,欺軟怕硬。

  洛桑二世目光不動,繼續前行。

  但這就是為什麼,你永遠只是頭被拴住的狗。

  只能看到狗鏈所及的景色。

  下一刻,洛桑二世腳步一顫,面色痛苦!

  不妙。

  又來了!

  一瞬間,他渾身上下的肌肉不自覺地收緊,抽搐,扭曲……

  自心臟開始,他全身的各個器官組織開始咆孝、掙扎、震顫,渴望殺戮與掠奪,並一遍遍地把這股衝動傳達到大腦,就像狂風巨浪拍打海岸。

  對,大腦。

  他那脆弱,空洞,恍忽,歷經無盡折磨之後,早已不剩多少理智殘存的大腦。

  想到這裡,洛桑二世面色發狠,握拳揮臂,以巨力勐擊自己的胸口!

  砰!

  安靜——他對它們說道。

  他肋骨下的心臟微微一顫,在傷害和痛苦之下劇烈收縮。

  但洛桑二世面色猙獰,毫不猶豫又是一拳!

  砰!

  安靜,安靜,安靜!

  洛桑二世眼神顫抖,對自己渾身上下不受控制的器官組織發出怒吼和警告。

  聽我的。

  我的!

  我!

  但這一次,他的身體各處都在拼命地反抗他,瘋狂掙扎,它們渴望著蓋過他的意志,淹沒他的理智,攫取他的精神。

  洛桑二世緊咬牙關。

  當然,他受傷了,中毒了。

  它們大受牽連,當然不會滿意——儘管得到了緩解和恢復,但那位老審判官下在酒里的罕見劇毒後患無窮,他整整一天才緩過勁來。


  但他知道,他不能讓步,不能妥協。

  因為它們永遠不會滿意。

  於是邪祟開始呢喃。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記憶中,臨終前的老審判官舉起酒杯,輕啜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你就會明白的。」

  這副場景令洛桑二世微微震顫,成為他永不磨滅的記憶的一部分。

  他記得,當時他早已看穿一切,於是胸有成竹緩緩伸手,在老審判官略帶緊張的目光下,舉起那杯酒。

  「我知道,你在這裡面下了毒。」

  透過玻璃,他滿意地看見老人眼神一顫,表情大變。

  那是震驚和懊悔,不甘與遺憾。

  「但出於尊敬,我願意與你共飲一杯,布倫南先生,」下一秒,他咧起嘴角,「為你的勇氣與膽魄。」

  還有強忍痛苦的意志。

  他露出笑容,瀟灑仰頭,將杯中毒酒一飲而盡。

  不錯。

  是上好的佳釀。

  值得他承受酒中劇毒的代價。

  也不知在此之前,是哪位高門貴胃的大人物,才有資格享用?

  再次放下酒杯,不出意外地,他看見了老審判官眼中的疑惑、恍忽和懵懂。

  以及對他所作所為超乎意料的難以置信。

  「為,為什麼?」

  老人顫抖著站起身來,臉上顯現出劇毒發作的痛苦——對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老人,是怎麼能忍得住的?

  為什麼?

  但他只是吃吃發笑,並不答話。

  為什麼?

  反正你也不會明白。

  直到他體內的酒毒也開始發作。

  但就在那一刻,他與老審判官對上了眼神。

  老人愣住了,旋即突然明白了什麼。

  「我明白了,孩子,我見過你這樣的人……」

  儘管在劇毒折磨之下表情痛苦,但老人的話語變得無比溫和,甚至帶著澹澹悵惘:

  「你想要放下什麼,卻痛苦難平,想要抓住什麼,卻茫然空洞……」

  興許是毒酒在生效,他生生一顫,下意識起立!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該忠於何物,只能咬牙低頭,麻木眼前,稍稍緩解痛苦和抑鬱……」

  興許是毒酒的作用,他如遭重擊,震驚地倒退一步,無意間帶倒了座椅。

  老人支撐不住,痛苦倒地。

  「沒關係的,孩子,我也有過,」地上的審判官竭力擠出微笑,對他顫抖地做出落日的臨終祈禱式,「沒關係的,到最後你會明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老人的話語戛然而止,眼中的光澤漸漸消失。

  但他心裡卻湧起無來由的惶恐,在茫然間不住後退,直到摔倒在地上。

  為什麼?

  興許是毒酒的後果,他渾身的肌肉開始震顫,血液開始咆孝。

  久違的恐懼遽然襲來,令他無處可逃。

  為什麼,為什麼這老傢伙最後的眼神里……

  帶著可憐與……

  同情?

  不。

  為什麼是同情?

  他精神恍忽,踉蹌地掙紮起身,撞破窗戶。

  撲向深沉的暗夜。

  撲向他最後的逃避之所。

  不!

  北門橋的小路上,洛桑二世勐地睜眼!

  滾。

  滾!

  滾出我的大腦!

  滾!

  他渾身顫抖,一邊與這副不服管教的強橫軀體作殊死搏鬥,一邊將自己從過往的記憶里死命拉回。

  聽——我——的!

  在疼痛與麻木中,他努力地把注意力聚集在背後的劍上,從簡單到複雜,從基礎到高深,一遍遍地回憶拆解各色劍招劍式,一次次地在精神里模擬操演,一回回地在武藝和劍風中忘卻現實。


  噤蟬劍……鍛刃兵擊術……怖懼殺……神諭賜教……火海狂風……軍團十式……荊棘刺劍……天樂輪舞……

  終於,當年輕的華金騎士第二十八次出現在大腦里,勒令更加年輕的他收緊腳步,集中精神,以發揮「凱旋式」的最大功效之後,他成功鎮壓了全身上下的震顫和掙扎,奪回搖搖欲墜的理智,各個部位的暴動也漸次平息。

  邪祟不甘地沉寂下去。

  也許前後只有短短的零點幾秒,但毫無疑問,他又一次贏下了一場危險決鬥,渡過劫難。

  而自從與下水道里那個變化無窮的詭異怪物一戰,他突兀失控之後,類似的搏鬥唯有更加危險,令他的理智搖搖欲墜。

  下一回,他還會這麼好運嗎?

  洛桑二世收回身體控制的權,重新感受了一下劍的重量,呼出一口氣,繼續前進。

  月色淒清,周圍的平房陋屋越發安靜。

  每間房屋裡的呼吸聲越來越少,連雞鳴犬吠都少了許多。

  生於茲長於茲,洛桑二世知道,作為翡翠城地價最便宜,歷史也最短的行政區(他甚至懷疑北門橋外有沒有專屬的政務官),新郊區所容納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城裡各行各業的底層工人和僕役。

  此時此刻,他們要不拎著傢伙工具進城,去商鋪、作坊、倉庫、碼頭乃至大戶人家的宅院裡,老老實實為人勞作服務,(尤其在宴遊夜)要等到天亮才能放工回家,要不就無工可開,無事可做,還不如早早吹熄燈火悶頭睡覺,省柴省油還省飯,明天再早起去城內甚至城外找能掙現錢的活兒。

  仿佛一橋之隔的地方,翡翠城裡那些燈火萬家明亮溫暖,激動人心又引人嚮往的風景,俱與他們的生活無關。

  而名聲在外、縱情享樂的翡翠慶典,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另一個靠著勞力掙錢的機會,頂多這些日子裡老闆的工錢發得足一點,客人的小費給得稍多些。

  至於城中那座屹立在高坡巨岩之上,高飄著鳶尾大旗,迎送權貴無數,代表著南岸最高權力的空明宮,也只是一尊令人敬畏,受人景仰,卻總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巨神。

  不食人間煙火,無涉俗世紅塵。

  念及此處,洛桑二世握緊拳頭。

  瓶中非酒啊,洛桑。

  昔日,特恩布爾對他這麼說過。

  「你曾以為瓶中有酒,方才淪落至此……」

  洛桑二世勐地抬起頭,直視遠方宮殿的燈火璀璨。

  「那你又想不想知道,瓶中究竟裝著什麼呢?」

  不。

  他本該不用知道,也不用在乎這些。

  他本該和周圍人一樣,渾渾噩噩地在長輩「哎呀,住在翡翠城裡很不錯啦」、「打工,總比在外頭耕田打魚強吧」、「咱起碼還有官老爺的規矩護著」之類的耳提面命和好言相勸里,重複上一代人的生活。

  只要他不遇到漢德羅·華金。

  只要他不成為騎士侍從。

  只要他不握緊劍柄。

  只要他不抬頭。

  只要他不……

  等等。

  心有所感,洛桑二世在小巷中環顧周圍。

  好安靜。

  太安靜了。

  過於安靜了。

  哪怕這是不夜宴遊里的北門橋。

  洛桑二世緩緩抬頭。

  遠處,一座廢棄已久的哨塔在月光下靜靜矗立。

  就像垂垂老矣的老人。

  黑暗中,他望著那座哨塔,盯了很久很久。

  身經百戰,險死還生無數的洛桑二世,對此等場景再熟悉不過。

  他知道這是什麼。

  一個陷阱。

  意在獵殺他的危險陷阱。

  一切瞭然於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突然感覺到久違的暢快淋漓。

  他的身體各處再度開始興奮,蠢蠢欲動。

  沒錯,它們說了「是」,「好」,還是「去」?

  洛桑二世感覺到了。


  這是他們之間少有的默契。

  是他們作為永遠的死敵,一心一意,達成妥協的時刻。

  那就去吧。

  下一秒,他身心合一,舉步一躍,攀上開闊的房頂。

  夜幕之下,也是月色之下,殺手露出近乎病態的笑容。

  他無遮無掩,舉步向哨塔的方向前進。

  ————

  泰爾斯放下手裡的望遠鏡。

  此時此刻,他站在一座五層高的廢棄哨塔上,在淒清月光下俯瞰小半個新郊區——或者用當地人的話說,橋外——的無數平房陋屋。

  相比城裡其他地方的不夜長明,流光溢彩,整個新郊區都顯得昏暗淒涼,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

  月光下的泰爾斯心有所感,抬頭看向遠方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的空明宮,再看看塔下的昏暗街巷。

  「吾目中所見……」

  泰爾斯喃喃開口,道出他祖先那句冷漠麻木的名言:「唯漆黑一片。」

  但王子話音剛落,另一個平穩的嗓音就從空中幽幽響起,接續泰爾斯的話頭:

  「亟待文明之火,點亮蠻荒。」

  泰爾斯聞言蹙眉:

  不知何時,一個陌生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身旁,與他一起並肩站在塔樓上,望向下方糾纏錯落的無數民居。

  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讓扼守上下的星湖衛士們爆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人就要衝上頂層護駕,直到站在塔樓另一端的馬略斯聞言下令,示意部下們稍安勿躁。

  「若我沒記錯,這應是黑目約翰北征埃克斯特之前,答哈爾瓦首相的話。」

  突然而至的來客輕聲開口,仿佛害怕吵醒眼前的漆黑寂靜:

  「只是前半段朗朗上口,因此傳揚更廣,成就了他的別名。」

  泰爾斯輕嗤一聲。

  文明之火。

  「那黑目還真沒說錯,」少年對著下方的群聚民居搖搖頭,「如果戰火也算『文明之火』的話。」

  他身旁的客人沉默了一陣。

  「此話不假,」客人的西陸通用語字正腔圓,甚至帶著些古帝國語特色的古色古香,唯獨感情欠奉,「須知昔年黑目大軍鐵蹄所至,北地的村落、城鎮、堡壘、宮殿,無不燃起熊熊烈火,沖天燎原,不可不謂『點亮蠻荒』。」

  泰爾斯笑了,笑容諷刺。

  他轉過頭來,正式打量他的客人。

  「你可真是不好請啊,黎伯爵。據說阿什福德管家找了好幾個中間人,拐了七八道彎,還非要等到夜晚,才勉強把請柬送到你手上?」

  來自大洋彼端的夜之國度,有著一副遠東面孔的黎·科里昂輕輕躬身:

  「殿下見諒。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吾族外出,所選休憩之地無比重要,必須謹慎小心,絕對保密。」

  泰爾斯看著這位血族使節一絲不苟的禮儀,感受著對方死寂如屍的氣場,沉默了好一會兒,展顏微笑。

  「可以理解。那我猜,另一位也是這麼麻煩?」

  另一個清新自信的聲音在泰爾斯左側響起:

  「那倒未必。」

  聽見這個嗓音,黎紋絲不動,泰爾斯回過頭去,看向另一邊。

  「想找我的話,兩隻信鴉就行了,」一位衣飾華貴的俊朗青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泰爾斯左手邊,「即便有人跟著它們一前一後的飛行軌跡找到我的藏身地,我也能有時間應變。」

  他看向塔樓下層層疊疊的房頂,嘖聲道:

  「畢竟,時代變了嘛。」

  黎一動不動,目光如石。

  仿佛沒聽見,或者不屑聽見對方的諷刺。

  「夜安,揚尼克。」泰爾斯微笑點頭。

  來自盛宴領的不朽議會,煥新庭的代主人,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爽朗一笑,向泰爾斯鞠躬行禮。

  就這樣,泰爾斯站在中間,一左一右分別是來自東西方的兩位血族,一方沉默不言,一方澹澹微笑,但空氣里總有股奇怪的威壓,令人不由緊張。

  「我就不多廢話了,」泰爾斯站了一會,懶得去理這兩位血族所代表的宿世恩怨,直入主題,「相信你們都知道,這幾天裡,翡翠城出了點小麻煩。」


  小麻煩。

  揚尼克笑了。

  「些許阻礙而已,我敢肯定,以泰爾斯殿下之能……」

  但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

  「一個殺手。」

  王子面色嚴肅,語氣嚴厲:

  「確切說,是一個實力到達極境的狠厲殺手,肆無忌憚地在翡翠城中濫殺、索命、尋仇,擾亂秩序,引起公憤。」

  揚尼克不由正色,黎面色不改。

  「因此……」

  泰爾斯頓了一下,背手回身,月光遍照,更顯得他銀光閃閃,正氣凜然:

  「今夜邀二位前來,正要請你們助我一臂之力,捉拿兇徒,以安城治。」

  哨塔上沉默了半晌。

  兩位客人都一動不動,似乎都在消化咀嚼泰爾斯的意思。

  「什麼?」

  好幾秒之後,夜之國的黎輕聲開口:「我們?捉拿殺手?」

  泰爾斯禮貌微笑。

  「恕我直言,殿下,」揚尼克細細打量著泰爾斯,眼神耐人尋味,「您此刻執掌空明宮,號令翡翠軍團,麾下人才濟濟,何況王室富庶,千金之賞必有勇夫,為何要找我們血族,直說吧,找人見人厭的吸血鬼作打手?」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回過身去,望向哨塔之外。

  「因為,」月光下,他玩味開口,「現在是晚上了嘛。」

  第一次,來自東西方的兩位血族對視一眼。

  「那你們意下如何?」

  沒有人開口,但泰爾斯倒是很有耐心。

  「殿下見恕,」終於,黎率先回應,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泰爾斯笑容漸消,「我此行代表科里昂與夜之國,乃為出使星辰,不便選邊站隊——尤其在璨星王室與凱文迪爾家族之間。」

  「這樣啊……」泰爾斯沉吟道。

  「我倒是很樂意幫忙,殿下。」

  泰爾斯眼前一亮,轉向另一邊。

  「謝謝你,揚尼克,」可王子語調一提,警惕未減,「但是?」

  揚尼克春風一笑。

  「但是——我身為不朽議會的議員,一舉一動牽連兩國外交,若擅作主張介入他國內政,行差踏錯得咎上邦,那回到盛宴領,其他議員們,嗯,不管是盟友政敵,同儕長輩,恐怕都不會輕易放過我。」

  泰爾斯眯起眼睛,有所預感:

  「除非?」

  揚尼克笑了笑,卻沒有用泰爾斯給他的詞:

  「當然,其他議員久未踏足星辰,不解當代大勢,可若他們曉得殿下身為王國繼承人,心胸寬宏,值得信賴,更對盛宴領不存偏見,友善熱情,進而將您視若盟交的話,想必也不會反對我出手相助?」

  王國繼承人……

  視若盟交……

  「什麼意思?」泰爾斯輕聲道。

  旁邊的黎冷笑一聲。

  揚尼克沒有理會他的同族,只是微微躬身:

  「也許那樣,我就能放心大膽,毫無保留地為您治理翡翠城——也許還有其他事情——提供支援?」

  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是的,」揚尼克毫不做作,順理成章,「所以友情需要維護——你幫我,我幫你?」

  泰爾斯沒有說話。

  「盛宴領的親戚們靠近康瑪斯,習慣精打細算,奸猾更甚轉生之前,」另一邊的黎望著天上皓月,面不改色,「殿下和他們往來,想必做好了吃虧的準備。」

  揚尼克哈哈一笑。

  「說起來,我的一位朋友,不朽議會的第六議員,達米安·默席德說過一句話,」這位英俊的血族瞥了一眼黎,「奸商,總好過強盜?」

  黎依舊不言。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泰爾斯嘆了口氣。

  兩位血族齊齊一躬,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看不出態度反應。

  直到泰爾斯眼前一亮,從懷裡掏出一封信。


  「對了,揚,差點忘了,」他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滿懷歉意,「我寫好了給瑟琳娜的回信,勞煩你辛苦一趟,帶去給她?」

  此言一出,揚尼克笑容一僵。

  黎緩緩移目,看向同族,今夜第一次向對方開口。

  「所以,霍利爾家的小輩,是你和你的家族,在庇護科里昂的要犯?」

  揚尼克收緊臉頰的肌肉,在泰爾斯的灼灼眼神和黎的冰冷目光之間沉默下去。

  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無視後者的殺機,優雅得體地接過泰爾斯的信封。

  「殿下,您還真是寬宏大量啊。」

  泰爾斯挑挑眉毛,正要說點什麼緩頰。

  「這決定是你做的,還是你母親做的?」

  黎不肯放過對方:

  「挑釁科里昂的——只有霍利爾家族,還是整個暗夜議會的懦夫們?」

  但這一次,揚尼克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理會這位東陸的長輩,只是對泰爾斯露出無奈苦笑:

  「如果我是您,殿下,面對陰狠狡詐的科里昂,尤其是那位瑟琳娜女士,就乾脆不回信了。」

  揚尼克收起信封,嘆了口氣:

  「而我也就不用再見她了——說實話,這一家子的人都不怎麼令人期待。」

  黎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她在哪兒?」

  這位有著遠東面孔的血族聲若蚊蠅,聽在耳中卻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慄:

  「罪人,瑟琳娜·科里昂?」

  氣氛緊張,夾在中間的泰爾斯不禁皺眉。

  「為什麼,夜之國的黎伯爵?」

  終於,沉默了幾秒的揚尼克·霍利爾不再退讓,他眼神一動,放射凌厲光芒:

  「重臣如你,為什麼要這個時候出使星辰?」

  黎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眼神不善地盯著揚尼克。

  可揚尼克繼續開口:

  「做出這個決定的,究竟是王位搖搖欲墜的夜幕女王,還是據說傳位之後就不再露面,『不日回歸』的夜翼君王?」

  黎身上的氣勢更冷了。

  泰爾斯站在中間,感受著兩邊針鋒相對的氣氛。

  好嘛,難怪面對血族勢力,詹恩要不就不請,要不就一定要把東西雙方都請過來。

  「還真奏效了。」他喃喃道。

  毫無預兆,泰爾斯話音一落,兩位血族就同時扭頭,冷冷目光直刺王子!

  如兩把長劍,將少年逼死在原地。

  縱然身經百戰如他,泰爾斯也忍不住心中一哽。

  看來他們對自己的算盤心知肚明。

  且來者不善。

  他不得不大力咳嗽,轉移話題:

  「那個,月色正好,就不談這些糟心事了……」

  頂著越發糟糕的氣氛和堪比利刃的兩道不善眼神,泰爾斯硬著頭皮再度伸手,從懷裡掏出下一封信,顫巍巍地遞出:

  「來聊點開心的——我寫好了給科特琳娜陛下的回信,正要托黎伯爵您帶回夜之國,如何?」

  兩位血族沉默了一會兒,齊齊轉移目光。

  咄咄逼人的氛圍稍稍緩解。

  「自當效勞。」黎嗓音空洞,緩緩伸手接過信封。

  「夜幕女王的信件?」

  另一邊,揚尼克的眼神耐人尋味。

  泰爾斯稍得喘息之機,連忙拍了拍手:

  「說到這裡,你們知道,我和科特琳娜還有瑟琳娜這兩姐妹,是怎麼認識的嗎?」

  兩位血族對視一眼。

  不等他們有所反應,泰爾斯就深吸一口氣,逼著他們聽下去:

  「簡單地說,詹恩·凱文迪爾欺瞞了科特琳娜,想利用她刺殺我。」

  泰爾斯能感覺到,兩位血族都頓了一下,他們警惕地望向對方。

  黎的眼神越發冰冷,倒是揚尼克聞言恍然:

  「原來如此,無怪鳶尾花公爵有此一報,如今身陷令圄。」


  「而不巧,醜臉婆,咳咳,我是說瑟琳娜也想逼科特琳娜殺了我,」泰爾斯毫無顧忌地抖摟著這些放在哪裡都足以令人大驚失色的王國機密,「以便星辰向夜之國度尋仇,她才好回國復位。」

  黎表情不變,揚尼克卻微微蹙眉。

  泰爾斯無奈嘆息。

  「我知道,無論在哪一方的籌謀里,我橫豎都是要死的那個,簡直倒霉透頂,慘絕人寰,對吧?」

  揚尼克眯了眯眼,不做評價。

  「但您依舊屹立不倒,」黎突兀發聲,「一如科特琳娜陛下。」

  泰爾斯難看地笑笑。

  「說起這個,你們可能不信,但當年愛哭鬼她……我是說,科特琳娜女王也想過殺我滅口,吸乾我的血來著……」

  換句話說,我在三方人眼裡,都是肉來著……

  「我信,」旁邊的揚尼克諷刺一笑,「科里昂氏族狠毒兇險,歷來如此,並不出奇。」

  「但殿下您依舊活蹦亂跳,」黎面不改色,「血氣方剛。」

  血氣方剛。

  聽見這個詞,泰爾斯就覺得脖子發癢。

  「所以我就想起來了,難怪,難怪科特琳娜在信里說要還我人情,送我一份大禮,哈哈,」他生硬地轉移話題方向,「大禮!」

  泰爾斯頓了一下,認真地看向黎:

  「黎伯爵,不知道貴國女王信中所言,可還作數?」

  揚尼克聞言若有所思。

  「女王陛下有約必踐,而我也相信您與陛下私交甚篤,」黎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我若因此出手擒凶,干涉他國內政,就是以私人情誼混淆國政外交,反而是對陛下與夜之國的不忠。」

  旁邊的揚尼克再度冷笑。

  泰爾斯細細觀察了黎·科里昂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什麼破綻,這才悻悻點頭。

  「好吧,你既然不願意……」

  揚尼克眼前一亮:

  「殿下,其實盛宴領可以……」

  可下一秒,泰爾斯就提高音量,蓋過揚尼克:

  「但是我就很好奇啊……」

  只見王子殿下眯起眼睛,端詳著黎:

  「如果你不是『大禮』的話,那有約必踐的科特琳娜,她要送我的這份禮物,究竟是什麼呢?」

  被打斷了的揚尼克眼神一動。

  「那就是陛下和殿下二人私交的範疇了,我身為臣僕,不便打聽……」黎表情澹然,毫不動容。

  「而與此相反的是,」泰爾斯繼續道,「你橫渡終結海,卻是代表科特琳娜,來跟我們雙方共同的仇人——八年前就結下血海深仇,差點害得我和她一起掛掉的——詹恩·凱文迪爾修補關係,恢復盟交?」

  泰爾斯嘆了口氣。

  「嘴上說要送禮,實際上卻在給我找麻煩和難堪,」王子不屑地撇撇嘴,「科特琳娜啊,她對得起我,對得起我們當年並肩作戰的情誼嗎?」

  黎沒有說話。

  於是泰爾斯繼續說下去:

  「不得不說,這就讓我很迷惑。」

  「是相當迷惑。」一邊沉默已久的揚尼克突然開口,向泰爾斯一笑。

  泰爾斯瞥了他一眼。

  這個寒血種,真懂見縫插針,渾水摸魚。

  「冤家宜解不宜結,國利所在,不得不爾,」黎沉聲回答,「殿下睿智,必能體諒。」

  「體諒,當然體諒,畢竟我現在也是一方大公爵了。」

  泰爾斯嘆息道:

  「也有跟詹恩虛與委蛇,違心媾和的時候……」

  但王子話鋒一轉:

  「可是不久前,你卻在爭鋒宴會上對詹恩說過,在兩家恢復來往之前,你們得先把『前債了結』?」

  此言一出,另一側的揚尼克眼神微動。

  黎依舊不動聲色。

  「須知,八年前詹恩為了殺我,背棄了與血獠牙的友誼,不但欺騙了女王陛下,還差點陷科里昂家於不義,挑起兩國戰火。」

  月光下,泰爾斯的話語無比凌厲:


  「而女王陛下曾經的臂助之臣,賽門、海斯塔和克里斯·科里昂——我猜你該認得這些人——都死在那一役里,令科特琳娜回國後孤立無援。」

  黎眼神死寂。

  揚尼克眼神連轉。

  「更別說詹恩在這幾年裡都在包庇瑟琳娜,助她逃脫你們的追殺。」

  泰爾斯輕聲一笑:

  「恕我直言,你們和詹恩,血獠牙和鳶尾花結下的可不是普通的『前債』,而是數代難解的生死血仇。」

  泰爾斯不再看向如石像般紋絲不動的黎,而是轉向另一邊的客人。

  「揚,你了解他們,告訴我,你所知曉的科里昂家,按照傳統,會如何『了結』這筆『前債』呢?」

  揚尼克笑了。

  「原來如此。」

  年輕——相對而言——的血族議員輕輕搖頭,望著泰爾斯的眼神耐人尋味。

  「殿下,我想,以科里昂家『血脈永治』的記仇作風,他們無論蟄伏多久,隱忍多深,一旦時機到來,都會毫不猶豫出手報復……」

  黎依舊沉默。

  「比如說?」泰爾斯挑起眉毛。

  揚尼克輕笑一聲:

  「比如說,他們會不擇手段,把仇人從所在的權位上扳倒,打落深淵,剝奪一切……」

  這位血族相貌俊朗,可說出口的話卻冷酷凌厲:

  「這還不夠,必然要毀滅他所在的家族、城市、地盤,令它們一蹶不振,不復舊觀……」

  「最好還能在其中撈一筆,補益自身,損人加利己……」

  揚尼克眼神一厲:

  「這樣,科里昂才能在最後置仇人於死地之前,窮盡羞辱折磨之能事,若非如此……」

  啪!

  泰爾斯一拍手掌,語氣相見恨晚:

  「若非如此,則遠遠不足以解恨!」

  揚尼克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躬身道:

  「正是。」

  泰爾斯望著月色下的北門橋,微微嘆息。

  「可是這一切,聽著似乎還有些耳熟呢,」泰爾斯嘖聲道,「黎伯爵,你說呢?」

  沉默。

  死寂的沉默。

  終於,如石像般的黎緩緩動容,輕聲開口:

  「恕在下駑鈍……」

  泰爾斯一聽前幾個字,就立刻舉起食指,打斷了他。

  「揚,你知道嗎。」

  揚尼克聞言相當配合,表情好奇,作側耳傾聽狀。

  「瑟琳娜給我的那封信里說,她的妹妹,科特琳娜陛下在夜之國焦頭爛額,忙著壓制野心勃勃的臣屬,全賴黎伯爵作為股肱臂助,穩定局勢,須臾不能離。」

  泰爾斯死死盯著黎:

  「但他現在卻離國萬里,來出使翡翠城……」

  揚尼克恰到好處地嘖聲:

  「這樣啊……」

  泰爾斯冷笑一聲:

  「所以我想啊,要麼夜之國的局勢已然平復,黎伯爵再無後顧之憂,才能放心出來遊山玩水談生意,要麼……」

  揚尼克嗯了一聲,毫不顧忌地盯著黎:

  「要麼,黎伯爵此次來訪翡翠城,不為其他,正是身負重任,為了夜之國的國運而來?」

  黎沒有立刻回答。

  但這一次,他緩緩抬頭,側視泰爾斯。

  「聽著,黎伯爵。」

  泰爾斯肅顏正色:

  「有揚尼克在這裡見證,也看在科特琳娜的份上,我就不再跟你繞圈子了。」

  下一秒,泰爾斯冷哼道:

  「告訴我,王國秘科,不,應該是我父親,凱瑟爾陛下究竟許諾了你們什麼好處,比如貿易特權,讓出海利,幫女王陛下穩固統治,拯救國運什麼的……」

  那一刻,旁聽的揚尼克·霍利爾眼神凌厲,仿佛在一瞬間算計無數。

  「才讓你們科里昂家甘願賭上籌碼,冒險跨海,作為幕後黑手興風作浪,掀翻鳶尾花公爵,顛覆翡翠城……」

  月色之下,也是夜幕之下,泰爾斯目若利刃,聲似寒霜:

  「……毀滅凱文迪爾?」

  沉默。

  許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夜翼君王座下的「赤翼」,黎·科里昂伯爵,才像一個機械木偶般,緩緩向王子扭頭。

  這一次,也許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嚴肅而認真地……

  正視泰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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