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滄海一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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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等等!」韓青笑著用竇蓉的原話回應,同時將手握得更緊,「如果大宋容我不下,咱們就去四海為家。不過,在此之前,我得跟我的老師見上一面。問問師公當年既然已經選擇了離開,最後為何卻又回到了中原。」

  竇蓉所提議的選擇,他其實想過了不止一次。記憶中的古人事跡,也有范蠡攜西施歸隱,虬髯客海外立國。

  然而,有一件事情,卻讓他感到非常困惑。那就是,他的師公鄭子明,攜美出海之後,為何晚年又悄悄地返回了故鄉?

  雖然鄭子明已經過世多年,跟他也非親非故。然而,不把這件事弄清楚,韓青很擔心,自己又要重複跟師公相同的道路。

  走出去,卻又歸來,到最後等同於原地打轉。

  既然如此,那當初選擇離開,還有什麼意義?

  「那就再等等。」聽自家丈夫聲音很是確定,竇蓉便不再多勸。握著丈夫的手,輕輕點頭。

  夫妻之間,很多話原本也不用說第二遍。肩並肩站在船尾,靜靜地看著兩岸風光,被流水匆匆甩在了身後。

  這一刻,岸上的風光,是繁花似錦也好,枯藤老樹也罷,似乎都與他們沒有了關係。

  他們能感覺到並在意的,只有彼此。

  順風順水,船走得極快。

  儘管蕭達凜派遣親信,策馬狂奔,向駐紮在小清河下游各地的遼軍發布了必殺令。然而,下游各地,卻沒有第二個蔡忠誠。

  駐紮在各地的遼軍將領,對水戰一竅不通,倉促之間,也搜羅不到足夠的船隻。

  即便有一兩名幸運的將領,能夠搜羅到數條漁船,看到順著水流漂下來的那些船隻殘骸,也果斷選擇了放棄。

  蕭摩柯和蕭排,是蕭達凜的兒子,不是他們的兒子。

  他們沒必要為了替蕭達凜報私仇,賭上自己的性命。

  至於有可能躲在韓青船上的劉三蝦,說實話,大多數遼國將領,特別是簽軍將領,心中都對此人充滿了同情。

  劉家為大遼連續效力的三代,祖上做到了節度使。而劉三蝦卻被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契丹公主耶律拔哥,當做「面首」玩弄。

  換了哪個男人,將妻子捉姦在床,卻被妻子和姦夫聯手打個鼻青臉腫,然後又一腳踹出門外,恐怕也不可能忍氣吞聲。

  劉三蝦手刃姦夫,在眾將眼裡,再正常不過。換了別人,甚至連耶律拔哥,都得一起剁成肉泥。

  所以,比起截殺韓青,簽軍眾將,可能更不願意去追殺劉三蝦。當然,也不願意為了討好公主,去冒把自己淹死的風險。

  於是乎,接下來的半個白天和一整夜時間,韓青的座艦暢通無阻。順順噹噹,就來到了小清河入海口。

  那小清河在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差不多在五十年之後,就成了黃河主河道,水量怎麼可能小得了。

  時值秋汛,河水濤濤滾滾,將四五里寬的整個入海口,都給染成了褐黃色。而稍遠處,海水卻是一片碧藍。

  河水與海水相接處,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將彼此完全分割,互不相融。

  又好像是兩支大軍,勢均力敵,伴著轟隆隆的濤聲,互相衝殺,各不相讓。

  恰好有朝陽從雲彩縫隙里鑽出,將萬道金光灑向水面。剎那間,兩支「大軍」,都披上了金盔金甲,愈發奮勇爭先,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後退半步。

  饒是韓青半年來見慣了海上日出,看到眼前景色,也覺得心中熱氣翻滾,忍不住就想放聲長嘯。

  再看那一大早爬起來看日出的楊旭、竇蓉和葉青蓮三個,早就被震撼得不能言語,兩眼瞪圓,嘴巴微張,身體在晨風中微微戰慄。

  擔心竇蓉身子骨弱,韓青悄悄將她攬在了懷中。

  竇蓉仍舊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有些害羞,本能地輕輕掙扎了一下。待發現自家丈夫沒有放手的意思,又迅速選擇了妥協。換個了舒服的姿勢,將頭靠在了丈夫的肩窩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太陽完全驅散了烏雲,哨船完全進入了藍色水域。四人才終於從震撼中緩過了心神。

  「佳俊,填首詞吧。自打當年在金牛寨附近一別,我就再也沒聽過你寫的詞了。我祖父身邊有許多文官,寫出來的東西,號稱新塞下派。而我聽來,卻比不上你那首《臨江仙》的一根腳指頭」。楊旭忽然詩興大發,卻不肯自己寫,而是轉過身,拉著韓青的衣角央求。


  竇蓉猝不及防,登時紅著臉從韓青懷裡掙脫,逃之夭夭。然而,逃出十餘步之後,卻又停了下了,手扶船舷,背對著韓青,豎起耳朵等著聽他的新詞。

  滿懷期待的,可不止她和楊旭兩個,葉青蓮也瞬間將目光從遠處收回,眼巴巴地看著韓青,等著新詞的誕生。

  想當初,她的好姐妹許紫菱,就是被韓青一首曲子詞給俘獲了芳心。而她,則無數次,幻想過當日坐在韓青身邊的是自己。如今,終於有機會聽到第二首,試問,她怎麼可能不好好把握?

  「我哪裡會填什麼詞,那闕《臨江仙》,是別人做的。」韓青被三人看得心裡頭直發虛,目光轉向楊旭,紅著臉低聲解釋。

  「那就把你夢裡聽來的好詞好曲,再背一首出來就是!」楊旭堅信,韓青就是原來的韓青,所謂轉世歷劫,無非是莊周夢蝶而已。因此,眨巴眨巴眼睛,笑著催促。(註:莊周夢蝶。莊子夢見了蝴蝶,懷疑是蝴蝶夢見了自己。)

  「反正,只要是從你嘴裡吟出來的,我們都當時你自己的寫的。」葉青蓮也堅信韓青是在謙虛,在旁邊大聲幫腔。

  恰好張守忠帶著幾名弟兄上甲板整理索具,聽聞韓青準備填詞,也紛紛停了下腳步。

  作為韓青的下屬,他們早就將「美人一曲傾心」的掌故,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如今,終於可以身臨其境,又如何能夠錯過?

  「也罷,讓我想想!」韓青剛才看河水與海水相爭,此刻心中激情未去。擺擺手,笑著答應。

  本打算從記憶里背一首好詞出來應景,然而,搜腸刮肚半天,他卻發現沒有一首適合。

  翻來覆去斟酌良久,忽然心中靈機一動,笑了笑,拔劍在手,在甲板上盤膝而坐。隨即,橫劍於膝蓋上,用手指輕彈,「叮……」

  劍鳴清脆,韓青心中豪氣陡然而生,一邊信手而彈,一邊低聲道,「光有劍不成,季明,你幫忙搬一面戰鼓過來。蓉娃,你別光聽,過來幫我敲鼓。這是一首新曲,與以往大不相同。」

  「哎——」楊旭連聲答應,小跑著去取戰鼓。沒等他跑到船艙側面的鼓架前,張守忠已經搶先一步,帶著三名兄弟把鼓抬了起來。

  眾人迅速折回,將戰鼓在韓青身邊立穩。竇蓉滿臉忐忑,卻不忍掃了丈夫的性,舉起鼓槌,遲疑著與「琴劍」聲相和。

  「無需緊張,看我手指,跟上節拍就可。」向妻子投過去鼓勵的一瞥,韓青繼續用手指在劍身上輕彈,努力熟悉劍的發聲規律,同時帶動竇蓉跟自己合拍。

  短短二十幾下過後,鼓聲漸漸能夠與「琴聲」相合。他又笑著向竇蓉點了點頭,隨即深吸一口氣,引吭高歌,「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

  用當時詞曲標準,他現在所唱的,顯然極不合規。然而,歌聲一出,滿船的人頓時感覺腦袋「嗡」地一下,緊跟著,渾身上下的汗毛孔全都張了開來。

  想到當年自己與楊旭當街痛打策馬踐踏百姓的党項使者,卻被大宋朝廷急著治罪,逐出太學上舍。而短短一年半之後,自己卻又潛入党項,幫助李德昭奪了夏王之位,讓夏州重歸大宋版圖,第二句歌詞,從韓青嘴裡脫口而出,「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轉念又想到,自己同時被紅蓮教和永興軍路官府通緝,而竇蓉捨命相伴,陪著自己千里奔波,無怨無悔,第三句也有感而發,「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世俗知多少……」

  「叮……」楊旭拔出佩劍,不顧傷口被扯動傳來的痛楚,迎海風而舞。

  張守忠兩眼發紅,拳頭猛砸自己的掌心,剎那間,半輩子官場沉浮,盡數在眼前回放。

  再看葉青蓮,眼淚不知不覺,已經淌了滿臉。

  而韓青,卻目不斜視,渾然忘記了此刻自己身在何處,「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好似朝霞萬道……」

  須臾一曲唱罷,劍聲、鼓聲戛然而止。卻有海風呼嘯,吹動桅杆頂上的旌旗獵獵,好似有餘韻在天地間縈繞。

  」此曲,此曲……」楊旭也是太學上捨生,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誇讚韓青剛才所唱的曲子。接連重複了好幾次,才終於大吼了一聲,「豪情萬丈!」

  「何止是豪情萬丈,讓人簡直超脫了紅塵種種,恨不得長出翅膀來飛走。」葉青蓮抬手在臉上抹了兩把,紅著眼睛附和。

  竇蓉放下鼓槌,大大方方伸出手,當著眾人的面,與韓青的手緊緊相握,什麼都沒說,卻又好像說出了千言萬語。


  「我真是聽來的……」韓青不願貪他人之功,笑著解釋。

  正準備說出原作者的名姓,望樓上,卻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呼,「船,好多船。提刑,指揮使,東北方有一支艦隊。七、八、十艘,整整十艘大型戰艦!十艘大型高麗戰艦,還有二十多艘哨船。不好,是一支高麗人的艦隊!」

  「高麗艦隊?」韓青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再也顧不上解釋詞曲的來歷,站起身,三步兩步衝到了船頭。

  手打涼棚極力遠眺,果然,他看到一支艦隊,在快速向自己靠近。規模不算太龐大,但是,將自己腳下這艘哨船擊沉十次,卻綽綽有餘。

  「是遼國的戰艦,姓蔡的昨天招供說,他和他堂兄是帶著船投奔的遼國。」葉青蓮反應敏銳,立刻猜出了戰艦的來歷,在韓青耳畔高聲提醒。

  「嗚嗚嗚——」那支艦隊的主將,顯然也發現了他們。果斷命人吹響了海螺,指揮所有戰艦,像鯊魚一般加速撲了過來。

  「張守忠,你來全權指揮。能甩開敵軍,就儘量甩開。」韓青深吸一口氣,果斷作出了決定,「如果甩不開,就放手一戰!」

  「得令!」張守忠心裡,還有豪情激盪。扯開嗓子答應一聲,立刻去調兵遣將。

  「等會兒萬一被敵艦追上,麻煩你盡力保護楊旭,他身上有傷,船尾有一隻舢板,這邊距離京東東路,只有二十多里遠。」迅速將頭轉向葉青蓮,韓青笑著請求。

  不待對方回應,他又轉過頭,向竇蓉笑了笑,再度拔劍於手,「等會兒跟緊我,飛刀、突火槍、鐵膽,迴旋鏢,能用的全用上。」

  他沒提讓葉青蓮保護竇蓉逃命的茬,因為知道自己提了也是白提。危急關頭,竇蓉絕對不肯離自己而去。

  所以,夫妻倆個,如同當日在永興軍路時那樣,放手一搏就是。哪怕血染碧波,不過是滄海一聲笑。

  「我去把姓蔡的提出來,當著敵將的面兒宰了他。」楊旭忽然丟下一句話,大步走向船艙。

  他不是韓青,做事沒那麼多講究。既然敵艦的主帥,有可能是蔡忠誠的堂兄。他就盡一切手段,先亂了對手的方寸再說。

  才走出三五步,耳畔卻又傳來了一串激越的畫角聲響,「嗚嗚嗚,嗚嗚嗚……」

  剎那間,將海螺聲就給壓了下去。

  楊旭停住腳步,韓青愕然朝著號角聲來源方向扭頭。只見東南方海面上,一支規模遠比先前那支龐大的艦隊,劈波斬浪,疾馳而至。

  大部分戰艦,都是高麗制式,中間夾雜著二十多艘半舊的沙船。而船帆頂部,卻飄蕩著清一色的紅色戰旗。

  旗面上,有個銀鉤鐵畫的大字格外清晰,「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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