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媵婢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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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其實已活了太久,周王成陽霈並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它歷經過好幾代時局變遷,見過無數潮起潮落,擁有過它的人有許多,可是它記得最深的,只有成陽霈。後代關於自己他的評價一向不一,有人說他是暴君,有人說他是昏君,總之,貶都是相似的,貶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可偏偏就是這個人,是這千年之中唯一讓它心甘情願肯認作主人的。

  別人都不知道事情真相,只會以訛傳訛,只有自己,看透了所有故事的細枝末節,才在最後看清楚了他。

  他才是那個薄情寡義,勝者為王的世界上,最有人性的人。

  那一年,也不過大約三十年前,想來卻總覺得很遙遠,大概是因為太平日子過得太多了。那一年,前朝剛如流星墜地般分裂成無數細小星光,人人皆可自立為王,小國在各地拔地而起。然後,就如所有的動物那樣,物競天擇,很快,就有了高下之分。

  大國靠戰爭,小國靠聯姻,想要變成大國的小國,就要靠與大國和親。當時還只是一個位於南方彈丸之地的小小鄭國,原本就沒什麼國力,老鄭王也沒什麼變成大國的宏圖大志,可偏偏近年來他的身體又每況愈下,所以必須要派個公主和最近的大國周國和親,只求自己不至於被周國吞併,如若還能藉此奮發一把,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想來也真是風水輪流轉,如果老鄭王能知道今天一統天下的,會是他從不抱什麼希望的幼子段洵,鬥敗了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國家,會不會還會想要和親?不過,如果當年他不和親,想來也激發不出段洵的非得統一天下的能力。

  一切,不過是有因有果。

  至於周國,可能是本就不屑於鄭國這塊貧瘠的土地,離自己這麼近,想要吞併乃是分分鐘的事情,也可能是聽過很多關於鄭國女子個個美麗的傳言,在收到老鄭王獻女和親的請求之時,就這麼輕鬆地答應了做他的女婿。

  婚禮定在三月。

  春末,百花最後的時節,開得最好最盛。和親隊伍抬著明華公主到達周國,沿路皆是木筆,紫色的木筆花,像畫匠的筆端,沾了絳紫顏料,可作晚霞滿天。或許,這正是周這個國家對於這位獨自遠嫁而來的公主的歡迎。

  沾著紫色木筆花香的風,帶著道路兩旁烏壓壓的百姓的敬仰,若通人意,掀起了轎簾一角,露出轎中人金縷鞋半寸,縱然只是這樣虛無縹緲的一瞬,人們也為此顧不上被執戟侍衛無情處置的後果,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那處看,仿佛只要看到了轎簾之內公主的半寸繡鞋,便此生足矣。

  事實上就連侍衛們也忍不住偷偷要瞧上一眼,人人皆知鄭國女子皆樣貌姣好,尤其是鄭王么女明華公主,不但容貌在以美麗聞名的五個鄭國公主中還首屈一指,且聽說內外兼修,琴棋書畫,茶道香道,無一不精。且更吸引人的一點,是這位最小的鄭國公主自幼被父親兄長保護地嚴嚴實實,除鄭王與兄長外,再無男子見過,所有一切有關於容貌的描述,皆是他國貴族男子們的想入非非,傳入坊間,倒成了言之鑿鑿的話,有傳言云:朝見明華,夕死可矣。

  如此妙人,秘而不宣,一日日便成了天下每一個男子心頭的硃砂痣、窗外的白月光,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而今這因其美與神秘被天下人形容成仙人之姿的明華公主,正一襲鳳穿牡丹紅嫁衣,端坐在床榻之側。重重嫁衣,將身體包裹得密不透風,如一件被小心保護的脆弱薄胎瓷器。桌上紅燭閃爍,恍惚可見此具全天下最神秘而令人嚮往的身體,似乎正在微微顫抖著,許是燭火搖曳的錯覺,許是新嫁娘的緊張。

  只是長久,月上柳梢,房裡卻還是只有她一人,並沒有等來這世上唯一有資格掀開她的蓋頭,一睹其真容的男子。

  檐外懸著的宮燈早已在多日前被換成了紅色,穿著與這紅色如出一轍的禮服的周國國君成陽霈正踏進院中。抬眼望見的先是一輪朗朗皓月,低頭,則見到不遠處一白衣女子立於木筆花樹下,背對他而站,月光里女子身形單薄,白衣飄飄,恍若將羽化。

  成陽霈忽覺心頭一動,緩步走向她,同時那女子亦朝他轉過頭來。

  好生蒼白的一張臉,竟與身上白衣顏色無二,甚至把那白衣活生生托成了月白色。眉眼纖長,鼻挺唇薄,除了眼珠黑亮得驚人,猶如此時夜空,渾身上下再無別色。白得純粹,黑得純粹。

  太過純粹,不似血肉活人。

  成陽霈卻覺自己喉口似被誰忽的掐住,那一瞬間無法喘息,平靜的眼中顯出一絲震動,如古水中投入一顆小小石子,終激起層層漣漪,綿長不絕。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里有微微陌生的歡喜:


  「你是?」

  那女子瞧見他,一身紅衣,自然應該揣摩出眼前人的身份,卻偏偏態度尋常,只極為平淡地行了一禮,抬頭時唇邊是似有若無的笑,帶著莫名的冷意。聲音如崑崙玉碎:

  「媵婢阿夏,參見周王。」

  他這輩子,沒有任何時候曾感覺到自己胸口裡原來也藏著一顆心,他曾以為自己是個異人,心永遠也不會動,或是壓根就沒有心。不管是吞併他國,還是親征重傷,他從沒什麼情緒。

  直到在這一刻,這一瞬,他才欣喜地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

  陌生的,心頭悸動的感覺,竟讓他一時手足無措。

  成陽霈恍然而笑,離他尺許遠的地方,有一個月白衣裳的姑娘,她說她叫阿夏,隨嫁而來。

  這一句話,他便知道自己必然要記上一生。

  「阿夏……本王,叫做成陽霈。」

  他這樣說。卻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只覺得好像他們只要這樣互換了姓名,就會平等的,可是,又怎麼可能?一個萬眾矚目的王,一個卑微渺小的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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