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5章 江山無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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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蒙恬,然後是在場的官吏和兵卒,最後是數之不盡的黔首百姓。

  猶如風吹麥浪般,俯身下拜的人由近及遠,以無比尊崇的姿態恭迎祂的歸來。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在這個鬼神之說大行其道的年代,始皇帝就是行走在人間的神祇。

  祂至高無上,主宰萬物,連天地星辰都要按照祂的意志來運轉。

  凡人尊祂敬祂,又畏祂懼祂。

  「免禮,平身。」

  嬴政的目光掠過民眾低伏的頭顱,環顧著周圍滿目蒼涼的景象。

  未見喜怒,未見悲歡。

  人群緩緩起身,萬千道目光齊刷刷仰視著始皇帝的身影。

  他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擁有無可置疑的權威。

  「陛下。」

  「京畿淪陷,士人百姓慘遭逆賊屠戮,屍骨盈野、生靈塗炭。末將有負皇恩,萬死難贖!」

  蒙恬神情悲愴,捧著長劍流下了愧疚的淚水。

  嬴政淡然地笑著握住劍柄:「北地與京畿相隔八百里,愛卿率大軍星夜馳援,救護得力,何罪之有?」

  「若以此論過,御駕遭逆賊阻攔,遲遲未能返回,寡人豈非罪責難逃?」

  蒙恬連忙擦乾眼淚,關切地上下打量著始皇帝。

  「陛下受神明護佑,貴體無恙否?」

  始皇帝輕輕搖頭,把視線投向行刑台上的相里奚。

  「罪臣拜見陛下。」

  相里奚虔誠又恭敬俯首叩拜,久久未曾起身。

  「相里尚書,逆臣陳慶舉兵造反,你可有參與其中?」

  「罪臣不敢。」

  「可有夥同脅從之舉?」

  「未有。」

  始皇帝滿意地點點頭:「那你為何在此?」

  蒙恬急不可耐地喊道:「陛下,逆賊陳慶自稱巨子,手執矩子令,天下墨者無不俯首聽命。」

  「若非如此,此賊絕難以成勢!」

  「而矩子令正是從相里奚手中所得!」

  「這場禍難的罪魁禍首非他莫屬!」

  嬴政哂然一笑:「巨子?」

  「陳慶何時成了巨子?」

  相里奚沉聲回答:「數年前秦墨與……逆賊陳慶較技,罪臣為其神妙無雙的技藝所折服。後來秦墨與之結成姻親,罪臣便有意將矩子令傳給他。」

  嬴政微微頷首:「如此說來,矩子令是令嬡所贈?」

  相里奚剛想反駁,目光無意間接觸到對方的眼神,頓時遲滯了片刻。

  蒙恬心急火燎,幾次想插話卻不敢開口。

  「是。」

  連相里奚這種‌樸訥誠篤‌之人都察覺到了始皇帝的想法。

  陛下意欲法外開恩,饒我一命!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

  「寡人及朝中眾卿尚且受了逆臣蒙蔽,焉能獨怪你一人。」

  「給相里尚書鬆綁。」

  嬴政擺了擺手,立刻有士卒奔向行刑台,解開了相里奚的桎梏。

  「陛下!」

  蒙恬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眼眸中滿是失望和委屈。

  「蒙將軍,可知逆賊而今何在?」

  嬴政轉而提及其他。

  蒙恬收斂心神,悶聲悶氣地回答:「逆賊順渭河而下,前鋒約莫在千里開外,已至東郡境內。」

  嬴政正色問道:「逆賊陳慶欺誆君臣,禍亂社稷,荼毒士人百姓,罪大惡極、罄竹難書!」

  「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蒙將軍,寡人命你清點兵馬,逐而擊之,剿滅此賊,告慰蒼生!」

  蒙恬用力點頭:「末將絕不辜負陛下重託,不殺此賊誓不為人!」

  嬴政回首望向相里奚,輕輕嘆了口氣。

  「相里尚書,寡人治你失察之過。」

  「革除官職爵級,貶為隸臣,永不敘用。」


  相里奚如釋重負,俯首道:「罪臣謝陛下不殺之恩,願生生世世為皇家服役作務,抵贖罪孽。」

  嬴政眼眸中透出讚許之色,率領御駕向著咸陽宮的方向進發。

  「這……唉!」

  「唉!唉!!!」

  蒙恬捶胸頓足,悲憤交加,面對這樣的結果卻毫無辦法。

  今時不同往日。

  始皇帝發下詔令,再有忤逆之舉無異於尋死。

  咸陽宮的四座宮門全部被炸塌,經過幾天的清理也僅僅是開闢出供兩輛馬車並行的小路。

  大量的磚石泥沙堆積在宮門兩側,匠工正在晝夜趕工將其恢復原狀。

  隨著御駕的到來,宮內的侍從僕婢無不歡欣沸騰,跪在地上痛哭哀嚎。

  嬴政並未多加理會,直接乘坐御輦去了麒麟殿。

  「我兒扶蘇在哪?」

  半個時辰後。

  扶蘇腳步匆匆踏入寂靜肅穆的麒麟殿。

  嬴政從容自若地坐在御案後,翻看民部官員遞交上來的奏章。

  「父皇,兒臣罪該萬死!」

  扶蘇悲呼一聲,長跪不起。

  此時他的心情可以非常貼切地形容為——讀大學的時候,父母給兩千塊的生活費總是嫌少。踏上社會才發現,每個月給父母兩千比登天還難。

  父皇執掌江山的時候,可謂社稷安泰,宵小懾服。

  他偶爾會暗暗思忖:待本宮登基之後大展拳腳,一定會比父皇做的更好!

  然而現實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首先背刺他的就是倚為左膀右臂的陳慶!

  「我兒為何啜泣?」

  嬴政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似乎並無責怪之意。

  「兒臣志大才疏,昏聵愚鈍。」

  「無一處可取,無一事可為。」

  「懇請父皇廢我太子之位,另選賢能繼承祖宗基業。」

  扶蘇痛哭流涕,心中充滿了悔恨和自責。

  嬴政不發一言,居高臨下默默凝視了很久。

  「另選賢能就能不受功勳掣肘,不為奸佞所惑?」

  「諸公子中,怕是無人具此才幹。」

  扶蘇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茫然地抬起頭。

  「我兒可曾留意過,陳慶稱寡人為千古一帝。」

  「可見千年以來,再無君王能出寡人之右。」

  「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嬴政面色複雜地笑道:「六世蔭德集寡人於一身,才創下了這番驚世偉業。後人如何相較?」

  扶蘇猶猶豫豫地問道:「父皇,您知道陳慶會反?」

  嬴政緩慢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扶蘇驚愕地目瞪口呆。

  父皇知道會有今日的結果,還刻意為之?

  您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兒,你可知寡人登基時,國中是什麼境況?」

  扶蘇思索片刻:「父皇年少時,朝政盡為佞臣呂不韋把持。」

  「祖母與之沆瀣一氣,禍亂宮闈。」

  說到這裡,他恍然大悟,猛地抬起頭。

  嬴政微笑著問道:「假若換成了你,斗得過呂不韋,斗得過帝太后及‌‌嫪毐黨羽嗎?」

  扶蘇沉思許久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兒臣不能。」

  嬴政頷首讚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兒無須自怨自棄。」

  「今日之朝堂,功勳宿將與陳慶、秦墨一黨勢成水火,攻訐不休。」

  「無論你傾向於誰,都有社稷顛危之禍。」

  「既然如此,不善用者不如勿用。」

  扶蘇怔怔地陷入了失神之中。

  秦國橫掃六國,造就了大批功勳卓著的老臣。

  他們對父皇唯命是從,在新君面前卻未必會那樣恭敬順從。

  同樣的問題也存在於逆黨之中。


  秦墨受困於皇陵營地,是陳慶想方設法把他們搭救出來的。

  眾多刑徒無不受其恩惠,感念至今不敢忘懷。

  所以陳慶才能如臂使指,刀山敢前、火海不退。

  這兩股勢力屬於江山社稷的不安分因素,一旦哪天爆發,必然地動山搖。

  「公卿世家慘遭血洗,所剩寥寥。先生遠走海外,再無歸期。」

  「江山……無憂矣。」

  扶蘇喃喃地念道。

  嬴政疑惑又不滿:「陳慶背棄皇恩,謀逆造反,你還稱他為先生?」

  扶蘇低頭從袖袋中掏出一冊書籍,恭敬地上前呈放到御案上。

  「這是在雷侯府邸中的書房發現的。」

  「兒臣不敢辜負先生的教導之恩。」

  嬴政皺著眉頭瀏覽一番,最終長嘆一聲:「其人是賢才,非良臣。」

  「大秦終究容不下他。」

  扶蘇忽然想起了什麼,磕磕巴巴地說:「皇妹,皇妹……」

  嬴政擺擺手:「走就走了,勿怪勿念。」

  扶蘇惋惜地說:「可憐皇妹所託非人,以致……」

  嬴政打斷了他的話:「何為所託非人?」

  「皇家之女,不嫁凡俗之輩。」

  「寡人心甚慰之。」

  扶蘇簡直難以置信。

  父皇居然覺得詩曼嫁得好?

  莫非他……欣賞陳慶的所作所為?

  嬴政目光意味深長:「朕即天下。」

  「殺生之機,予奪之要,盡在寡人手中。」

  「我兒明白了沒有?」

  扶蘇心情沉重地點頭。

  公卿世家慘遭屠戮,咸陽百姓流離失所,無數錢糧物資被付之一炬,這些都無法動搖皇帝的意志。

  他只需要思考,這樣對江山社稷有利,那就足夠了。

  ——

  大河滔滔,湍急的水流撞擊在鐵甲艦的船體上,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甲板上燈火通明,酒肉的誘人香氣隨風飄散。

  侍女先後上前撤下了狼藉的杯盤,重新擦拭酒案後擺上熱茶。

  「侯爺,據岸上百姓所言,朝廷已經發下詔書,派出三十萬大軍追剿我等。」

  「凡緝賊者,有罪免罪,無罪加爵。

  「從賊者繳械自縛,罰流徒月氏,戍邊屯田。」

  「至於賊首……」

  蒯徹飲下一杯悶酒:「殺無赦!取首級者可封侯!」

  陳慶身邊依次坐著韓信、李左車、李乙、蒯徹、婁敬等人。

  自從朝廷頒布了討賊詔書的內容後,沿途遭遇的阻礙比以往多了不少。

  許多刑徒顧念家中老小,半夜偷偷逃出營地,向當地官府繳械投降。

  軍心不穩,在座的自然愁容滿面。

  「陳某早前就說過,去留自由,悉聽尊便。」

  「莫非蒯先生也要棄我而去?」

  蒯徹趕忙作揖道:「侯爺於在下有知遇之恩,蒯某焉能背主求榮?」

  陳慶用筷子指點著他:「我猜你也不敢。」

  「朝廷會放過別人,可不會放過你。」

  「畢竟蒯先生也是賊首之一。」

  「除非……」

  蒯徹表情微變,訕笑著問道:「除非什麼?」

  陳慶用戲謔地語氣說:「蒯先生取了陳某首級戴罪立功。」

  「朝廷非但既往不咎,還有高官厚祿虛位以待。」

  「你說是不是呀?」

  蒯徹乾笑了兩聲:「侯爺真會說笑。」

  「忠臣不事二主,蒯某熟讀詩書,踐行忠義之道,豈敢行此悖逆之舉?」

  陳慶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殘渣站了起來。

  「蒯先生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如此糊塗。」


  「畢竟我夫人就在船上,你殺了我又能如何?」

  「最後仍然難得善終。」

  蒯徹心頭湧起深深的無力感。

  大概就像春秋時的勇士名將一般,空有拔山舉鼎之力又能如何?

  率軍征戰四方,所向無敵,結果你猜怎麼著?

  人家不慌不忙,稽首請降。

  你得好生招待著,半點都不敢怠慢!

  晉君是秦君的姐夫,魏君是晉君的連襟,晉君又是楚君的女婿,楚君跟齊君有姑舅之親……

  我們自家人打打鬧鬧,跟你一個下臣有什麼關係?

  蒯徹的顧慮正在於此。

  殺了陳慶,他真能得到皇家的赦免嗎?

  可遠赴美洲,自此成為域外野人,他又實在不甘心。

  「快來看,好大一條魚!」

  「我聽船下砰砰直響,原來是它在作怪。」

  「莫非這是上天示警?」

  陳慶站在甲板的邊緣扶著圍欄,衝著下方大呼小叫。

  韓信驚呼一聲:「叔叔千萬小心。」

  「哪裡有大魚?」

  「上天示警了?」

  一干人先後湊到陳慶身邊,朝著黑暗的水面望去。

  蒯徹緩緩挪動腳步,突然暴喝一聲:「吾等死期已至,還不動手!」

  夜色中冷冽的寒光一閃而逝。

  陳慶用胸膛硬接了對方一擊,不緊不慢地把短火槍抵在了蒯徹的額頭上。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蒯兄,走好。」

  砰!

  槍聲轟鳴,火光乍現。

  蒯徹的額頭上開了個血洞,死死盯著陳慶不肯挪開目光。

  「怎麼,還不服氣?」

  「我有個好夫人,你有嗎?」

  「下去吧你。」

  陳慶伸手輕輕一推,蒯徹軟軟地倒向船外,噗通一聲消失在冰冷漆黑的河水中。

  「有請下一位。」

  「婁敬!」

  婁敬駭得手足發軟,神情倉惶地跪在地上:「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末下從未背棄侯爺,亦不敢與蒯徹同流合污。」

  陳慶慢條斯理地給火槍重新裝填彈藥:「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婁敬不斷地叩頭求饒,陳慶把手隴在耳邊:「河上風太大,聽不清呀!」

  「陳慶,你不得好死!」

  婁敬知道今天絕無倖免之理,雙腿發力猛地朝他撲了過去。

  電光石火之間,韓信拔劍斬下。

  「不忠不義之人,定斬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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