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黑真部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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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3章 黑真部的老虎

  楊麒知道,劉承宗向來對人頭不感興趣。

  他但凡能把人頭賣出去,他就不會讓白文選來問這一趟。

  實在是大明那邊彈劾他本家楊嗣昌彈劾得厲害,楊嗣昌都快跟他斷交了,斷然不會要他手上的人頭。

  主要是漠南所處的地帶尷尬,楊麒本來看楊嗣昌對腦袋不感興趣,就說把腦袋私下裡賣給付仁喜。

  可惜付副總兵也不要,他給楊麒寫信,說得挺冒昧:「付某鎮守大同殺胡口,直面豐州灘土默特,軍兵交上一堆東虜頭,都督覺得合適嗎?」

  楊麒想想,好像是這個道理。

  他就給付仁喜回了封信,說那就先石灰硝制、木匣封裝,挖個窯洞樑上吊著,等明年後金軍過來,咱再交易一下子。

  不過說歸說,楊麒本身並不認為這些腦瓜子能妥善保存到明年,估計七八個月就不行了,何況萬一明年人家不來了呢?

  再說了,明年再來,那還有明年的腦袋能砍能賣。

  這才派人來問問劉承宗。

  有棗沒棗,先摟一桿子再說。

  反正帥府不要,於他也沒啥損失。

  他估計,劉承宗對人頭不感興趣,但是對人,肯定有很大興趣,他們捉住這個野人韃子可太新鮮了。

  西安城外的華嚴寺,兩名手按雁翎刀的羽林郎將俘虜帶到殿中。

  科爾沁部的俘虜沒啥特別,腦後留著小辮子,就像個隸屬於八旗之下的蒙古小隊長,很識禮數,進來就跪那兒了。

  估計被楊麒俘虜以後,在歸化城沒少被土默特的蒙古兵圈踢,腫著半邊臉,眼眶還帶著淤血呢。

  而旁邊那個站著的,應該就是楊麒所說的野人韃子了。

  劉獅子本來以為,楊麒信中所言『野人韃子』不過是個蔑稱。

  卻沒想到,帶上來的看上去真是個野人。

  這人中等身高,上身裡面啥也沒穿,外罩無袖泡釘布面半甲,赤著兩條膀子;下身穿了條棉褲,蹬了雙鑲鐵片的遼東軍靴。

  全身兩件衣裳一雙靴子,都不合身,也都染著陳年血跡、泥土,既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也分不出究竟倒了幾手。

  就算說這是十幾年前薩爾滸敗兵身上扒的,劉承宗都信。

  但引人注目的並不是這身老舊衣甲,而是這人露出來的兩條胳膊。

  那兩條胳膊真壯,幾乎跟胸背一樣厚實,整個人壯得像一面門板。

  這種體形在猛人輩出的元帥府不算少見,但元帥府多的是營養不足還要幹活、鍛鍊出來的精壯,而不是像這個野人韃子一樣,不僅有厚實的肌肉,肌肉之外還有不薄的脂肪包著。

  這在這個時代,非常罕見。

  劉承宗原本估摸著,這種體形應該只有海邊才有,卻沒想到東北也會有這樣的人。

  特別的是,在這樣格外雄壯的身材之上,頂著一張蒼老又年輕的面孔。

  他頭上的短髮,能看出之前也在腦後留了辮子,但至少有七八個月沒修剪過頭髮,小辮兒在後腦瘋長,成了亂發。

  至於說蒼老又年輕,則是因為臉上深深的皺紋和極為粗糙的皮膚,看著非常蒼老。

  可是露怯的眼神和細短的小鬍子,讓劉承宗明顯感覺到,這應該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這種野人氣質,劉承宗太熟悉了,讓他不自覺地將眼神看向張獻忠。

  搞笑的是,此時張獻忠也正看向他,倆人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的眼神躲閃。

  雙方十分確定,大家心裡想的是一件事。

  這個人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常年生活在野外的氣質,就跟他倆當農民軍的時候差不多。

  在做野人這方面,大家都很有經驗。

  這無端令坐在交椅上的劉獅子感到好笑。

  心想,這也算來自東北的野人韃子和來自西北的野人漢子的歷史性會面了。

  他對羽林騎道:「給他倆拿個蒲團。」

  說罷,劉承宗才將小臂撐在大腿上,身姿微微前傾,饒有興致地對白文選問道:「他叫什麼?」

  白文選一看劉承宗這姿態,就心說還是楊都督懂大帥,他們大帥對人頭這種常見的東西不感興趣,就喜歡這些新鮮物件兒。


  他連忙答道:「回帥爺,好像叫阿姆巴還是麻法,卑職也不懂他們言語,大概是老虎的意思,總之……帥爺想叫他啥就叫他啥。」

  白文選指了邊上的科爾沁兵道:「他主子說的。」

  正當二人對話的時候,羽林騎送來兩塊蒲團。

  老虎聽見押他過來的貴人,向殿上的貴人說出自己的名字,眉頭不自覺地皺成了川字。

  身上那件穿著還不如不穿的布面甲散發著霉味,直往鼻孔里鑽,大殿裡古怪的香火氣又縈繞在他的身邊,總之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很不自在。

  令他加倍思念家鄉。

  老虎的家鄉在東北,興安嶺下,松花江畔。

  那裡還沒有大豆高粱,只有大江大河和一眼望不到邊的山林沼澤。

  山裡有熊和虎,林中有豺與狼,沼澤水草,蚊虻成陣。

  那裡春季荊柴封路,夏季毒蟲結陣,秋季猛獸成群,當然還有暴虐的冷風呼嘯,乾燥漫長、冰雪斷道的冬季。

  在那裡,他們的國家叫黑真國,前身在隋唐時叫黑水部、遼金時代叫五國部、明代叫使犬部或乾脆把他們認為是野人女真。

  不過實際上,黑真諸部,早就形成極強的部族認同,只不過就和他們的鄰居使鹿部也就是索倫諸部一樣,惡劣的生存環境,導致他們不能形成完善的等級制度,沒能形成政權,也無法建立國家。

  他們廣泛地分布於黑龍、松花、烏蘇里三江兩岸,廣袤的土地上,只有不到十萬人,人口密度甚至比元帥府還小得多。

  因為定居河畔,部族有精湛的鞣製魚皮技術,所以人們經常穿魚皮製作的衣裳,也因此也被建州人稱作魚皮韃子。

  老虎的名字源於他出生那天,阿瑪在山中狩獵遭遇猛虎,憑一桿木矛和五條好獵犬,打了個平手。

  那頭老虎的前腿被長矛戳穿,也一巴掌拍斷了他阿瑪的腿。

  其實他阿瑪是很猛的獵人,脾氣剛烈、技術老練、身手矯健,只是生他的時候已經年紀大了。

  像他們這種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漁獵人家,生活里吃了太多太大的苦頭,老得快,人過四旬,腿腳胳膊就都不行了。

  要是年輕時帶著獵犬遇上老虎,不說單人把山君搏死,至少能全身而退。

  當然,這只是老虎長大以後,以自身力氣的猜測。

  他阿瑪給他講這故事的時候可不服老,拍著跛子腿吹牛,指著牆上掛的鍛鋼虎槍說:「當年要是有這個,就不會被老虎近身,可惜只有鹿角做的木槍,這才槍桿折斷,讓老虎近身廢了腿。」

  這玩意是純吹牛,因為那鍛鋼虎槍是五國城的鐵匠打的,槍頭帶拒止作用的鐵鹿角,槍桿還纏了一尺長的鋼絲,確實不會被老虎拍斷近身。

  可當年,他們整個村莊都沒有一桿鐵槍。

  一年五個月冬天的鬼地方,還有四個月雪化了滿地泥地,到處凍土,上哪兒弄鋼鐵兵器?

  就他們家牆上後來掛著的那杆鍛鋼虎槍。

  那是老虎出生的第二年,他阿瑪撇著條跛子腿,帶了五條狗再次進山,找了整整倆個月,下了滿地套子,找那頭猛虎報了仇。

  虎皮、虎骨、虎鞭,統統讓他大哥拉到三百里外的五國城賣了,這才換了條鍛鋼虎槍回來。

  但實際上那是他阿瑪最後一次進山狩獵,他本來是想找那猛虎報仇,但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從山裡出來。

  否則應該帶上兄弟子侄,組成一支狩獵隊進山,十拿九穩。

  他阿瑪只是覺得快到冬天了,自己腿瘸了不能打獵,會成為家庭乃至部族的累贅,浪費有限的糧食,不如進山找老仇人拼一把,不論成敗都是英雄好漢。

  哪怕以身飼虎,沒跌份兒,心裡頭痛快。

  萬萬沒想到。

  他阿瑪腿斷了不好過,在家庭的幫助下長好了,只是有點跛,吃不住勁兒,跑得慢。

  那畜生腿也斷了,可沒人給它接骨,擱林子裡攆個狍子都費勁,餓得皮包骨頭,拴狍子的套子都掙不脫了!

  再去晚點,都不用打,那畜生就自己餓死了。

  其實後來的生活,也並沒有他阿瑪想像中那麼絕望,雖然腿瘸了打獵不方便,但黑真諸部的生活方式並非只有打獵。

  他們還能捕魚,當然這個難度係數也不小。


  隆冬,大江上的冰窟窿,人在野外一坐就是一倆時辰,大馬哈、鯉魚,還有三五十斤重的哲羅魚,那玩意的魚皮是做衣裳最好的材料。

  不論如何,那次狩獵讓他阿瑪心有餘悸,給他起名為老虎,便希望他像猛虎一樣強壯、有力。

  後來他大哥用那杆虎槍,帶著二哥又獵殺過一頭老虎,使他們家成為松花江上遠近聞名的獵人,就算在三百里外的五國城,一打聽都有響噹噹的名氣。

  五國城,在後來的哈爾濱依蘭縣,靠近佳木斯。

  從瀋陽往東北走,還要走兩千里地。

  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化、生產習慣和謀生技藝,老虎也本該是林海雪原的萬獸之王。

  直到建州人發現,野人女真是極好的兵源。

  他們當然是最好的兵源!

  瀋陽剛入秋,五國城就已經入冬了。

  五國城跟瀋陽的溫度差異,就和瀋陽跟北京的溫度差異一樣大。

  建州人生活的冰天雪地、耐寒善戰,跟黑真人比起來,屁都不算。

  生活在松花江畔、興安嶺下的部落民,身體、射術、求生能力以及運氣,就是比生在中原甚至生在遼東的百姓要強,而且普遍強得多。

  這跟人種沒關係,一個人生在中原,從小過得是什麼日子?

  老虎小時候聽他阿瑪講故事,就知道順著松花江一路向西,像天邊一樣遙遠的地方,有一幫人叫黑大衣。

  黑大衣就是中原人,黑真人言語中契丹的音譯。

  阿瑪說黑大衣們跟他們不一樣,穿棉花做的衣裳,嘿,還會寫字兒。

  老虎問棉花是啥,阿瑪說像天上的雲一樣,像魚皮一樣,能織成衣裳。

  老虎又問字是啥。

  阿瑪當時很苦惱,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最後抬手給了老虎一巴掌:「你個犢子玩意問題真他媽多!」

  後來阿瑪提到鹽,他也就忘了字那回事了,鹽很珍貴啊。

  阿瑪說他們黑真人從五國城買到的鹽,都是黑大衣從建州、朝鮮那邊販過來的。

  還說黑大衣從小就讀書,家庭條件差的,認個字兒就輟學了,種地攔羊、跑腿學徒;條件好的,就使勁讀書。

  這次老虎學精了,沒敢問書是啥,後腦勺子還疼呢。

  他只記得當時為捕獵修建的地窖子裡,冷風從小窗口呼呼地刮,但他全身裹在厚厚的鹿皮袍子裡,也不覺得臉疼,因為臉已經凍住了。

  阿瑪也一樣,眉毛鬍子眼睫毛都掛著白白的冰,說:「擱那一坐能讀十年,還他媽叫寒窗苦讀!」

  老虎當時看著地窩子用魴魚皮糊住的小窗戶,就在心裡想,那是真苦,也是真厲害啊。

  沒時間打獵,也沒法捕魚,就在小窗邊坐著,十年,既不能凍死也不能餓死。

  小時候阿瑪講故事的記憶,在老虎腦袋裡深深紮根,他一直認為黑大衣都是穿著白雲、迎著冷風一坐十年脫離生產不吃不喝不怕冷的神仙。

  但如果生在興安嶺,大部分人的人生就簡單多了。

  這邊頭頂的老天爺像個專業又認真的質檢員,普度眾生,每年都得來幾次檢定。

  春天過不去,就讓狼給他叼走;夏天過不去,就讓毒蟲咬一口送走。

  秋天不行,咱就先給他凍死。

  冬天簡單,餓死。

  人生嘛,易如反掌,扛不住就去踩個雪窟窿,半個時辰出不來,半年以後雪化了他還栩栩如生呢。

  這年月的東北,刨了遼東那片人口密集的地方,跟西伯利亞沒啥區別。

  至於後來的松嫩平原大糧倉,這時候還是凍土苔原沼澤地,得等三百多年後,四千萬人闖關東、五百七十萬青年花幾十年時間開發北大荒了。

  興安嶺、松花江、黑龍江、烏蘇里江,生活在這片區域的部落民,每一個成年男子,都是這麼被老天爺篩出來的。

  他們當然強壯有力,耐苦耐寒,能披堅甲持利兵,沖陣死斗。

  要不為啥在這個時代,一個建州的人口,比整個東北人都多,因為遼東那是整個東北最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

  自努爾哈赤起,建州女真就想要強迫黑真部進貢,黑真諸部始終拒絕,即使努爾哈赤為此用兵數次,黑真諸部依然不服,你敢來我就敢打。


  他們就煩進貢這個事兒。

  早在元朝的元順帝時期,黑真諸部就因為官府催征海東青,先後有兀者、水達達先後兩次起事,斷斷續續打了十年才被鎮壓。

  黑真人剛性直爽,也喜歡剛性直爽的人,但建州人狡猾,索貢不得,就發兵來打。

  老虎的大哥,就死在努爾哈赤生前最後一次對赫哲部用兵的戰爭中。

  就因為那根來自五國城的鍛鋼虎槍。

  其實後金對東北諸部發動戰爭,普遍烈度都不高。

  倒不是因為仁慈,或是不想殺人,只是因為諸部生產力太差,鹿角、獸骨製成的兵器、箭矢,對付穿戴鐵甲的後金軍,根本破不了防。

  反過來,穿厚實沉重皮袍、皮甲的部落民,也很難在刀砍箭刺下直接喪生。

  以至於後金兵面對身體素質極強的諸部漁獵民眾,可以遊刃有餘地圍獵、捉生。

  但虎槍在手的大哥就不一樣了,管你穿什麼玩意,近身就是一槍一個,被視為極大威脅,死在特製的梅針箭下。

  到了後金的黃台吉時代,隨著建州的人口不足、兵源不濟,黑真諸部承受的軍事壓力更大了。

  前年,黃台吉派人向黑真諸部傳話,說:「爾之先世,本皆我一國之人,載籍甚明,爾等向未之知,是以甘以自外。」

  這不放屁麼,是不是一國之人,我們黑真人不知道,就你們建州人知道?

  至於說什麼載籍甚明,更扯蛋了,我們黑真部就他媽只有言語,沒有文字,全靠口口相傳。

  你載了個什麼籍。

  再說了,倘若古代真是一國之人,更應平等相交,哪兒有給你進貢的道理!

  大夥明明都是朋友,憑什麼我們黑真人就要給女真人交好朋友費?

  當戰爭來臨時,局勢不斷升級,總是不可避免。

  老虎的另外兩個哥哥,被後金軍捉走,阿瑪則在前年的戰爭中,一巴掌把老虎扇進江里,帶著他的弓箭和木矛與追兵死拼,死在岸邊。

  老虎游過了松花江,卻沒能躲過後金軍的追捕,被俘後編入後金軍的蒙古右營。

  這個時候後金還沒有蒙古八旗,只有八旗的蒙古牛錄,也就是八旗下轄的蒙古軍。

  一共有兩營,分別為武訥格所率蒙古固山左營,鄂本兌所率蒙古固山右營。

  過去還有投降貴族組成的兩個蒙古貝勒營,不過都在林丹汗西奔、漠南蒙古對後金失去威脅後,黃台吉便取消其獨立地位,併入八旗蒙古左右二營。

  也就說在這個短暫的動盪時期,後金蒙古營其實是個凝聚力非常孱弱,靠各方牽制才能維持存在的火藥桶。

  其中既有出身蒙古、早在努爾哈赤時期歸附後金,編入八旗的滿洲;也有失去獨立地位的舊蒙古貴族;也有既沒有獨立地位、也沒有滿洲身份的蒙古兵。

  還有一幫子像老虎這樣,來自使犬部的『魚皮韃子』和使鹿部的『索倫兵』,被捉來後作為異族戰俘,發給鐵甲沖陣死斗。

  他們這些異族兵甚至都不占編制,反正言語不通、離家四五千里,既沒有串聯造反的可能,也沒有脫離軍隊的能力,只能披著鐵甲為後金幹仗。

  黃台吉也向他們許諾,如果能在戰場上證明自己,就會被編入八旗、視為滿洲,以後打了仗,就也能像八旗兵一樣,瓜分戰利品了。

  當然,這種許諾,對老虎來說,都他媽是扯蛋。

  這他媽是哪兒啊?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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