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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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傾懷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細弱,但卻還是被陸宴塵聽在了耳中。

  陸宴塵被她問得一愣。

  他不知道葉傾懷為何會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出這麼一句來。

  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柔弱的葉傾懷了。

  自親政起,葉傾懷便總是要求陸宴塵不要再將她當做孩子對待,而她的所作所為也都在印證著她的要求。

  她確實不是個孩子了。

  她心思縝密殺伐果斷,她已不再需要他的教導和蔽護。

  她像是一隻雛鷹,羽翼漸豐,即將離巢了。

  可是此刻,她好像又變回了曾經的那隻幼鳥,躲在他的羽翼之下,緊緊依偎在他身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蹣跚學步。

  葉傾懷的這副稚子模樣,曾經一度讓他感到焦慮。

  彼時的他總是希望她快些長大,能獨自面對外面的風雨。

  可如今再看到葉傾懷久違地露出這副模樣,他卻有些懷念和莫名的欣喜。

  那種感覺,就像是失去的東西又回來了一樣。

  陸宴塵將目光移向了葉傾懷身後的兩隻酒罈。

  一隻滿滿登登地立著,一隻已經空了,倒在地上,滾落在城垛下的牆根邊。

  聯想到李保全在明樓下和他介紹的情況,陸宴塵很快便猜了個七七八八。

  竟然喝了這麼多酒,也不知和秦寶珠說了些什麼話。陸宴塵心道。

  他收回目光,看著葉傾懷濕漉漉的頭頂,問道:「陛下覺得自己是昏君嗎?」

  葉傾懷默了默,答道:「朕不知道。」

  「那陛下想做明君嗎?」

  「想。」這次她回答得很快。

  「為什麼?」

  葉傾懷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看向陸宴塵,不知他為何會這麼問。

  陸宴塵那雙黑眸正看著她,像一潭清澈沉寂的池水。

  這目光葉傾懷太熟悉了,從前他在文軒殿中教她讀書時,便總是這樣充滿耐心地看著她。

  但這次,葉傾懷卻答不上來了。

  她垂下了頭,眼中有些迷茫。

  是啊,為什麼呢?

  前世她從沒有生出過「做個明君」這樣的念頭,她只想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畢竟在她前十四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人給她灌輸過這樣的信念。就算是在壬申之變後,從前朝到後宮中也沒有人對她有過「明君」這樣的期許,對於她這個意料之外的皇帝,人們更多的只是盼著她不要多生事端。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便是陸宴塵、王立松和秦寶珠他們了。

  可是就連秦寶珠也說過,他們相信皇帝,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了。除了皇帝,他們不知道還能指望誰。

  那葉傾懷自己呢?

  她是什麼時候萌生出了「想當個明君」這樣的念頭的?

  是在太和殿上被逼自刎的時候?還是在三司會審上看著眾臣當著她的面指鹿為馬時?又或者是在文心堂中聽著學子們計劃去承天門擊登聞鼓時?

  「陛下為什麼要徹查春闈舞弊案?又是為什麼會在西市刑場上當眾裁撤刑部尚書?陛下為的是聽一聲『明君』的稱讚嗎?若是無人稱讚,陛下還會這麼做嗎?」陸宴塵問道。

  葉傾懷低垂的眸子突然亮了亮。

  是啊,她如此在意路人的一句非議,是因為她在乎明君的賢名嗎?

  若只是在乎一個名聲,她將非議之人除去不就好了?

  葉傾懷不禁捫心自問,她在乎的究竟是什麼?

  往事一幕幕掠過她的腦海,那些彼時彼刻的感受和情緒也像雨水一般將她籠罩了起來。

  百味居旁暗巷中奄奄一息的難民,承天門外禁軍槍下的莘莘學子,慎刑司里皎潔月光下秦寶珠蓋著白布的屍體,滿臉是傷下體潰爛的少女王思雲……

  每一幕都像是一記重拳悶悶地落在葉傾懷的心頭。

  讓她憤怒,震驚,且自責。

  她的心裡像是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咆哮著——

  不該是這樣的。

  那聲音在她的胸腔中迴響著,在她的血脈中流淌著,令她心如擂鼓,令她血液沸騰,令她的四肢百骸都動起來,去努力修正這些謬誤。


  「若是無人稱讚……朕也會這麼做。」葉傾懷道,她抬起頭,平靜的目光望向陸宴塵,又道,「就算再來一遍,朕也會這麼做。哪怕朕不是皇帝,朕也會以己之力摒除奸惡,還正道於天下。」

  在她身後,驟雨初歇,烏雲漸遠。

  陸宴塵收起了遮在她頭頂的紙傘,卻沒有說話,只是仍然耐心而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的後話。

  葉傾懷眸色暗了暗,將目光移開到一旁,道:「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當求萬世名。朕求的是天下利和萬世名,若是世人不理解朕……」

  她頓了頓,突然莞爾一笑,輕鬆道:「那便不理解吧。」

  隨著她一笑,天邊烏雲散盡。

  陸宴塵似乎被她的笑晃了一下神,半晌才道:「無論世人是否理解陛下,臣都會站在陛下這邊。」

  「真的嗎?」葉傾懷立即接著他的話問道,見陸宴塵神色板正嚴肅,她又打趣他道,「若是世人唾罵朕是暴君,先生可就是助紂為虐的讒臣了。」

  陸宴塵聽出她打趣的語氣,也鬆了那副認真的架勢,笑道:「陛下都不怕,臣怕什麼?」

  那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陽光已從厚重的雲層中灑落了下來。

  可師生二人卻仍是渾身濕漉漉的,看著好不狼狽。

  他二人平日裡相對,一個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一個是正襟危坐的帝師,何曾見過對方這幅模樣?

  兩人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不禁相視一笑。

  最終還是陸宴塵先開了口,道:「陛下先換身衣物吧,莫著涼了。」

  葉傾懷卻沒有聽他的話,而是問道:「先生是怎麼來此的?」

  陸宴塵立即正了神色,道:「臣朝後入宮求見,聽說陛下不在宮中,後來聽文心堂小廝留下口信說『賀生』去過文心堂,但臣趕到時陛下已經走了,臣於是從文心堂一路打聽過來的。」

  葉傾懷立即捕捉到了他話中的重點:「先生有事求見朕?」

  陸宴塵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半跪在地,從胸口中掏出一封摺子,高舉過頂,道:「臣請表辭去太清閣學士一職,願隨何將軍大軍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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