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薄落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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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薄落律》

  徐嘉樹這夥人來剛剛到這裡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一點——在一個類似世外桃源的小種落里徵兵,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就算是本地的下豪來可森,手底下都沒幾個真正意義上為他賣命的兵。

  這種自帶裝備的(指干農活的傢伙事),毫無組織度的(指打一頓就投降)烏合之眾,與其說是兵,不如說是出於義氣來幫忙打群架的。

  柯木智以為自己知道當兵是怎麼回事,其實他不知道。

  說到底,涼州如此地廣人稀,這些羌人又躲在與世隔絕的地方,靠著涇河邊上,連相互爭奪水源都是很少發生的事情,生活得自給自足,缺少當兵的動力。

  所以,如何招募到足夠的兵員,是一個大問題。

  「阿母」,柯木智回到家把布料放下,隨口便聊起了徐嘉樹說的事情,「那個小徐郎官說要在我們這裡徵兵呢。」

  「你答應了?!」,阿母驚得差點把布扔地上——這個傻小子別出去一趟就把自己的命賣出去了!

  「當然沒有!」,柯木智神色間頗有些自得,「你兒子又不是個木頭做的腦袋。」

  「那就好」

  聞言,阿母拍了拍胸口。

  雖然羌人是個民風彪悍的種族,但僅就薄落谷這裡而言,確實沒有什麼當兵吃糧的傳統,也只有那種坐擁幾萬人口的大豪手下才有真正見過血的武士,而那種羌人種落往往已經不自覺地往漢人的制度上發展了。

  「哦,還有」,柯木智找了個地方躺下,準備睡個回籠覺,「他還說要在我們這裡辦個學校,還說阿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話還沒說完,他的屁股就又被踢了一腳,用的力氣還不小。

  阿母反應過來自己有點太激動了,卻顧不了那麼多,只是讓兒子快起來,「去,現在就去!」

  漢代官學有一套自下而上的系統,太學只是這個系統的最頂端,底下的各個郡縣還有自己的官辦學校,稱之為學宮。

  她當初在金城縣做婢女時,也只有當地家世最好的那一批漢人士人有資格進入學宮學習。

  如今這個小徐郎官居然要在這個小種落辦學校,看樣子,還是那種有教無類的!

  這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福分?

  「可是他們的學校還沒建好」,柯木智皮糙肉厚,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揉揉屁股就站起來了,「單單只是圈了一片地方,開始動工而已。」

  「你懂什麼,修學校這種大好事,伱去幫忙不是應該的?」,阿母氣不打一處來,對兒子命令道:「千萬要讓小徐郎官看到你在賣力氣,將來肯定不會虧待你!」

  她這麼激動是有理由的。

  當兵自然不是什麼好去處,尤其是這麼些年來,涼州的戰亂就沒停過,可打來打去,死的不還是最底層的羌人和漢人?

  那些中豪、大豪一個個擴張地盤,劫掠錢財人口,賺的嘴裡流油。

  可底下的人只有打了勝仗才能分點殘渣不說,一場敗仗,攢的那點零碎就全部送了回去,小命還要被當成朝廷軍隊的軍功。

  要說讓柯木智去當兵,阿母是一萬個不願意。

  可是讀書就不一樣了,就拿她年輕的時候服侍的漢人大官來說(其實就是個縣衙府吏),莊園裡住著幾百號人,都為他們一家子種地織布、看門護院。金城縣郊外連著的一大片良田直望到天邊也看不到頭。

  因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人家讀了書!

  阿母也不敢想過上莊園裡貴婦人的日子,只要自己這個傻兒子能靠著讀書識字,去郡治臨涇縣,在楊秋手下謀個差事,不用繼續在地里刨食,就心滿意足了。

  「.」

  半是阿母多年積威,半是自己也好奇,柯木智終究是答應了下來,「那我現在就去找那個小徐郎官。」

  「等等!」

  剛開始動腳,柯木智便被叫住。

  「你多帶些人一起去幫忙!」,阿母囑咐道。

  雖然此時還沒有「投名狀」的說法,但一個人去和帶上其他人去的區別,阿母還是很清楚的。

  「哦」,柯木智點點頭。

  還沒走出幾步,便又被叫住了。


  「帶上這些東西」,阿母從陶罐里拿出寶貝一樣的幾條鹹肉,「這是束脩,記得給先生。」

  「束脩?」

  「就是拜師的禮物,漢人的習慣」,阿母怕他惹小徐郎官不高興,又警告道,「去了學校,記得把先生當成阿母來對待,不許胡作非為!」

  「我曉得了!」

  柯木智拿著鹹肉,飛也似地逃離了阿母的嘮叨。

  種落里對學校感興趣的人家還有幾戶,這些人加上柯木智拉來的七八個小伙子,就是徐嘉樹第一批預備的學員。

  學校建成之前,也作為勞力幫忙。

  徐嘉樹也不讓他們白干,除了報酬照發以外,施工過後的休息時間也會抓緊時間開展一些學前課程——基本上就是擺擺龍門陣。

  這日,他和十幾個羌人小伙子聊天,突然心念一動,問道:「你們種落的豪幹過什麼壞事嗎?」

  照徐嘉樹的猜測,本地的豪雖然才管著百來號人,或多或少應該還是會有一點欺男霸女,仗勢欺人的事情。

  借這個機會搞一搞訴苦會,有利於後面展開工作嘛.

  聞言,十幾個小伙子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是不約而同的搖了搖頭。

  「來可森叔叔是個很好的人」,柯木智想了想道:「誰家遭了災死了人,都願意出手幫忙的。」

  「沒錯」,另一個也叫柯木智的少年點頭贊同,「他的兒子和我們還是朋友呢!」

  說起來,若不是家裡要求,就衝著首領來可森輸給了這伙外鄉人,他們也不會來幫忙建這個學校的,更別說上什麼鳥學了。

  好在徐嘉樹仍然保留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習慣。

  經過這麼一調查,他發現,至少在這個微型種落里,由於是個與世隔絕的原始社會,首領與平民之間更多是呈現出一種相對平等互助的關係。

  除了號召力強一些,家庭稍微富裕一些之外,這個叫來可森的傢伙和普通的族人比起來,基本上不存在什麼特殊的權力。

  沒有分明的階級,尖銳的階級矛盾也就無從談起。

  在這種地方,就得實打實地用王道征服人心才行,而且對原有的統治者要施以懷柔,最好是能收為己用,強行搞什麼審判,並不會起到大快人心的效果。

  「那其他的大種落呢?」,徐嘉樹不甘心地繼續問道,「他們的豪也這麼好嗎?」

  提到這個問題,氣氛就開始熱鬧起來了。

  薄落谷的其他地區,尤其是那些已經產生較大貧富分化的種落,階級已經形成,那裡的情況則迥然不同。

  漢化程度越深,這一差異就越明顯。

  大豪們占據河谷里最好的地段,最漂亮的姑娘,還時不時與附近的縣城往來貿易,換來漢人製造的東西供自己和家人享受,估計最多再過一代人,就要徹底融入進漢人社會裡。

  在這些大種落,首領的行為就與漢人地主們相差無幾,甚至沒有了風俗人情的限制,更加為所欲為。

  徐嘉樹心頭一喜——這不就有頭緒了嗎?

  「既然他們都比來可森還要富有,還要強大」,他趁機問道,「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來可森一樣,做一個不錯的大豪呢?」

  「.」

  「豪生下來就是豪,好壞不是我們能選的」,柯木智搖搖頭,儼然是已經習以為常,「可能他們的心肝天生就是黑的吧,阿母說好人的心肝是紅的,壞人的就是黑的。」

  「所有人的心肝脾肺都是紅的.」

  這話剛說出口,想到這個時代還沒有抽到肺病變的守舊派存在,自己的結論應該沒錯,徐嘉樹的聲音又猛地堅定了起來,「好人壞人都是一樣的。」

  柯木智默默記下來,準備回去問問阿母是不是這麼回事。

  「如果大家能立下一個章程」,徐嘉樹繼續引導,「所有人都要遵守,那不管上面的豪是好是壞,不就都一樣了嗎?」

  「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

  眾人齊聲嘆道,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

  羌人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統一所有種落的人物,這一點從他們的英雄傳說中就可以看出來——那位叫柯木智的英雄人物最主要的本事是治病救人。

  而對於連統一文字都沒有形成的原始部落們來說,成文法屬於是超綱的內容。


  但巧的是,這剛好就是徐嘉樹的專業範疇。

  不就是《九章律》嗎?

  在中都官曹上班這麼久的時間,這玩意他可是熟得很。

  一旁被迫織布的呂玲綺皺著眉頭問道:「徐子茂在和這些羌人說什麼呢?」

  劉營側耳聽了一會,告訴她,「好像是在說他們首領的壞話?」

  三女之中,呂玲綺總是擺著一張臭臉,蔡琰閒暇的時候喜歡撫琴寫字,所以來換布料的羌人老人家都喜歡和劉營聊天,因此,她的羌語進步速度很快。

  「哼!」,呂大小姐惡狠狠地道:「他還有閒心說別人壞話呢,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越說越氣,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打不過徐子茂呢.

  現在被帶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算了,他竟敢讓呂家虎女織布?

  以後要是被她抓到了機會,定要逼徐子茂去掏糞,方可一雪心頭之恨!

  等到羌人們都各回各家,徐嘉樹找來了一塊牌子,動手刻字。

  所刻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蕭何所著《九章律》和叔孫通所著的《傍章律》——的簡化版本。

  兩漢律法雖然有「約法三章」這麼個簡潔的起點,發展到如今卻無比臃腫和繁雜。

  想了想,他先把《越宮律》和《朝賀律》這種用不上的東西去掉,再去掉民事律法中大量不合時宜或者過於嚴峻的條款。

  就這麼刪繁就簡,依然還是寫了滿滿幾張板子。

  隔天,這些板子就豎在院門前,引得眾人圍觀了一陣。

  「子茂這律法改的不賴」,甘寧銳評道,「比先漢文帝要強。」

  漢文帝劉恆雖然以寬仁聞名,但廢除肉刑這件事上,可謂好心辦壞事,反而被稱為「殺人惡政」——黥刑(在臉上刺字塗)改為剃掉頭髮,束頸服刑四年;劓刑(割掉鼻子)改為打板子三百下;刖刑(砍腳)改為打板子五百下。

  最少三百下板子什麼概念?

  這麼說吧,不出錢買通關係的情況下,你讓呂布來挨這頓打,也未必受得了。

  所以《漢書》有云:初,文帝除肉刑,外有輕刑之名,內實殺人。

  徐嘉樹則是實實在在地把刑罰減輕到一個可以接受的水平,代之以罰款或者勞役——這些都是為了之後對薄落谷其他種落的行動做好鋪墊,在不激化矛盾的情況下籌措到充足的軍費和勞動力。

  同時對於罪大惡極的行為,依然保留死刑,以此懲治少數自絕於人民的大豪。

  「是不錯」,桓階也點點頭,「就是這些人看不懂,寫了也白寫.」

  「這些不重要,等實行下去,他們自然知道怎麼回事了」,徐嘉樹信心滿滿,「正要以此法移風易俗!」

  只是這樣一來,他這個小徐郎官除了形象大使、語文老師之外,還要再兼任一下法官。

  嘶——

  沒想到自己居然比桓階還慘,徐嘉樹表示不能接受,還是得趕緊把學校辦起來,不然做事情只會越來越束手束腳。

  劉營卻奇道:「徐子茂,法家也可以移風易俗嗎?」

  老劉家對於治國是有自己的一套家學的,漢宣帝劉詢就有一段很著名的「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的論斷。

  總得來說,外儒內法,法家雖然實際上運行著整個國家機器,卻並不擺上檯面,外表看起來仍然是以溫情脈脈的儒家教化為主。

  「以天下奉一人,則法家為殘民之術」,徐嘉樹自信答道:「若能懲惡揚善,法家為何不能移風易俗?」

  不久,學校初步落成。

  第一堂課上,徐嘉樹拿起板子,滿臉笑容。

  「給各位同學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教材,其名喚作《薄落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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