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蕭楚昀和蕭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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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只是一個字,但說出來之後,沈南枝卻覺得心口猶如壓了千斤巨石。

  她確實想到了。

  他是蕭言初,也是蕭楚昀。

  在秦素衣找過來要殺她那次,沈南枝故意摔下樓梯的瞬間,他眸中那一抹來不及掩飾的慌亂和緊張,讓她感覺熟悉無比。

  一個人偽裝得再好,但生死當前,剎那間的眼神騙不了人。

  那時,沈南枝本來有機會用梅花簪重傷他的。

  可是,就是因為那一眼讓她一怔,瞬間慌了神。

  懷疑的種子就此埋下。

  她本應該早就察覺到異樣的一些蛛絲馬跡,也在那時候開始自腦子裡紛紛冒出了苗頭——

  在溫泉山莊遇到的七殺陣和密道,就算有追蹤香的作用,他帶著她也如履平地,好似對那裡的機關並不陌生。

  在她被蕭子義算計,從密道送入蕭祈安的別院時候,分明密道出口已經被堵住,就連最先趕過來的長安表哥和她的暗衛都還沒有順藤摸瓜找到她的下落,為何蕭楚昀卻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及時趕到。

  既然這兩處機關都是蕭言初口中老張頭所為,那蕭楚昀為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甚至,在更早的時候。

  真正的三皇子蕭楚昀自幼體弱多病,在被派去隨軍歷練之前,從未離開過京都。

  可當初,沈南枝卻在無意聽到陸翩翩說起,當年蕭楚昀是在上陽郡救了她。

  那時他一個冷宮中不受寵的小皇子,如何避開層層關卡和耳目出現在千里之遙的上陽郡?

  因為沈南枝潛意識裡已經對他深信不疑,所以並未深究。

  而且,她也被自己的夢境誤導。

  鎮北王蕭楚昀攜寧王叛軍攻破皇城,所以,沈南枝先入為主地以為蕭言初和蕭楚昀只是合作關係,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兩個會是同一個人。

  雖然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遮掩了原本的聲音和容貌,就連露在外面的下顎都讓沈南枝看不出端倪,但隨著跟他相處的時間越長,他給沈南枝的那種熟悉感也越來越強烈。

  只是,她依然不能確定。

  在逃亡的馬車上,聽到近在咫尺的沈長安的聲音,面對他的威脅,看到他隨手拈在指尖隨著一道內勁打出去的銅錢,那姿勢跟當初在溫泉山莊隨手撿起一個小石子,頃刻間就將太后身下的竹椅震碎的時候一模一樣。

  只是,哪怕她心中已經有所懷疑,沈南枝也不敢貿然拿著長安表哥的安危去賭,但有一點,她內心十分確定,他不會真的傷了她。

  所以,她才會不惜用身體撲向他雙手,擋住他可以隨時出手傷害長安表哥的銅板。

  也是在那一瞬,她聞到了他袖間那一縷草藥香,思及此前種種,沈南枝終於可以確認他的身份。

  蕭言初,蕭楚昀。

  當這個兩個名字同時躍入腦海的一瞬間,沈南枝心亂如麻。

  往事前塵紛紛湧入腦海。

  雖然更多的困惑浮上心頭,但沈南枝心中某些念頭越發堅定。

  她站在原地,保持著垂眸看著月舞的姿勢,並未回頭。

  直到聽見蕭言初用回了蕭楚昀的聲音,緩緩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問的嗎?」

  哪怕已經確定,但在聽到這道聲音的剎那間,沈南枝那顆飄忽的心也終得安穩。

  她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凝了凝神才道:「如果我沒有發現,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聞言,蕭楚昀的聲音依然溫柔,但卻透著些許寂寥道:「一刻鐘後,蕭祈安的人會追隨信號而來,不過沒關係,在出城遇到沈長安那會兒,我就跟他留了話,他同樣會帶人趕來帶你回沈家。」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頓了頓,沉默了一瞬才開口道:「從秦素衣出現到臨江閣遁走出城,雖然都在我的算計之內,但我也是想藉機引出他,將他的人一網打盡,這樣才能保你安全無虞。」

  這樣一來,不僅除掉了想對沈南枝不利的寧王叛黨,還送了她一場潑天的功勞。

  雖然因此有可能暴露他的身份,讓他萬劫不復,但他依然沒有半點兒遲疑。

  就如現在,哪怕已經被沈南枝發現,他形容憔悴,但卻無半點兒悔意。

  沈南枝轉身,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狐狸面具上,停留了一瞬才道:「可以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嗎?」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願意的話。」

  如果他為難,沈南枝也不會強求。

  聞言,蕭楚昀別過了頭去,輕飄飄道:「沒什麼好說的。」

  對他而言,舊事重提,就是再將那些滾過刀子的傷口撒了一遍鹽。

  是他最不願意回首的往事。

  不過,既然沈南枝想知道,他也並未隱瞞。

  「我確實不是真正的三皇子蕭楚昀。」

  說到這裡,蕭楚昀的喉頭滾了滾,他稍稍整理了下思緒,過往片段瞬間浮現在腦海。

  比起在冷宮裡不受寵的蕭楚昀,生長在漠河的寧王之子蕭言初命運更可悲。

  他是在不被父母期待的情況下來到的這個世界。

  因為懷他的時候,他母妃就喝過墮胎藥,試圖打掉他這個累贅,可惜他命大,非但沒死,還叫因此而傷了元氣的母妃沒能挺過生產這一關。

  他的生辰,就是寧王妃的忌日。

  而他也成了寧王口中的禁忌。

  他父王對他母妃有多愛,對他就有多恨。

  他父王是外人眼中一呼百應的寧王,是攜整個漠河叛軍抵抗下去的希望,卻也是他無盡的恐懼根源。

  他在六歲之前,都被關在一個只有巴掌大小窗口的地牢,從未見過外面的天地。

  偶爾透過那扇突然被打開的門,看到些許光亮,隨之迎接他的,就是醉酒之後父王揚起的毒鞭。

  ——如果沒有你,婉柔還好好地活著!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這畜生!

  ——本王恨不得親手殺了你!可又不得不看在你是她留下的唯一血脈的份兒上留你一條賤命。

  ——你活著就是為了贖罪的!只有你生不如死本王才開心!

  那種深入骨髓的痛和茫然的恨意讓他至今回想起來都渾身發冷。

  在他尚未開蒙知事的年紀,他首先學會的卻是躲鞭子。

  他雖是寧王獨子,卻是人人唾棄厭惡的存在。

  他以為黑暗和絕望的人生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有一天,外間喊殺聲四起,濃郁刺鼻的血腥味幾乎叫人透不過氣來。

  他被他父王手下的一群死士喚做少主。

  他從未享受過一天這個身份帶給他的榮耀和安樂,卻必須要背負這成千上萬的累累血債和因果。

  他們拼死將他送出了漠河。

  因為朝廷的追捕,他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無人可用。

  那一年,四季如春的江南罕見地遭了雪災。

  一身襤褸,渾身是傷的他躺在雪地里,看著漫天飛雪,他甚至在想,這樣死了也好。

  天大地大,卻無一處他的容身之所,無一愛他之人。

  那些死士保他護他,是因為他的身份,是因為他們心中殘存的希望,而非是他這個人。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生來就該死。

  那一瞬,他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了。

  他眼睜睜看著渾身熱血涼盡,感受到那些乞丐不住地往他身上砸下的石頭帶來的痛意,聽著耳畔傳來的咒罵聲,本以為那便是此生盡頭。

  他絕望又釋懷地閉上了眼睛,卻在那一瞬間突然聽到一聲呵斥:「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那聲音嬌滴滴的,比銀鈴悅耳。

  讓他下意識地想要看清那聲音的主人,可是因為眼睛被人砸傷已經充了血,他只看到一片血色模糊。

  那粉雕玉琢的小丫頭透著層層血光,一臉緊張地看向他:「喂!小哥哥,你沒事吧?」

  不管是在漠河的地牢,還是在這逃亡的一路上,他受到過無數的冷眼,無數的鄙夷,還是第一次看到那般真誠關切的目光。

  他想說,他沒事,他只是快要死了。

  死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種解脫。

  因為,活著實在是太累了。

  可是,話才到了嘴邊,卻怎麼也發不出一個字音。

  看到他那般模樣,小丫頭急得連忙叫住她身後稍大的小子:「長安表哥!還愣著幹什麼!快來救人!」


  不大的丫頭,指揮起人來,氣勢倒是十足。

  兩人連同他們的隨從手忙腳亂地將他送去了醫館,才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

  許是看他衣衫窘迫,那小丫頭離開之前不但給他留了足夠養傷治病的銀子,還鼓勵他:「小哥哥,別喪氣,等你好了若是無處可去,可以來我家,我保證不會再讓那些人欺負你。」

  走出了兩步,她似乎還不放心,又回頭看向他叮囑道:「一定要好起來哦!對了,我叫沈南枝,住在城南沈家老宅,以後再遇到麻煩,你只管來找我。」

  也不知道怎的,本來已經沒有求生意識的他,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並目送著她跟她表哥走出了藥房,隔著老遠甚至都還能聽到她跟她表哥得意洋洋道:「看到沒有!我這才叫行俠仗義!你平時那叫招貓逗狗不學無術!」

  聽著她的笑聲,那一瞬,他感覺原本暗無天日的世界突然投射進來一束光。

  活著好像也不全是痛苦和折磨。

  他終於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當他身子稍稍能動彈,正激動得想要去沈家老宅找她的時候,舅舅找來了。

  為了留下寧王唯一的血脈,他已經用他的親生兒子頂替了他的身份赴死。

  不會再有朝廷的追捕,但他身上的血債又添了一筆。

  彼時,舅舅已然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了相國寺的高僧慧明大師。

  恰好那時候三皇子命懸一線,他父王昔年恰好對珍妃有過援手之恩,在他舅舅運作下,蕭楚昀身死之後,他成了蕭楚昀。

  本就是冷宮不受寵又體弱多病,常年不見光的皇子,除了珍妃身邊的老嬤嬤,哪裡還有什麼人知道真正蕭楚昀的長相,再加上他們也是堂兄弟,容貌都承自蕭家人的骨相,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少年逐漸長開,一開始還需謹慎遮掩,後面他已經徹底融入到這一身份中。

  他本就是見不得光的人,見不得光的身份。

  哪怕一步步走到陽光下,走到如今的地位,卻依然不敢對她生出什麼奢望。

  他生死無畏,但他怕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他的身份一旦被揭露,會牽扯到她。

  所以,明知道她是誰,她在哪兒,這些年他從不敢靠近,唯願她能一生喜樂無憂。

  可是,那一日青雲山腳下突然停在他身前的馬車,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娉婷少女,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來。

  本來就是為了將二皇子算計進去才故意受的傷,其實沒什麼大礙,可是,看到她的關切和詢問,他鬼使神差的就應了下來,跟著她去了鎮國公府。

  理智告訴他不可以,但是他的實際行動卻一次次脫離掌控。

  在溫泉山莊,為了給她出氣,也為了護住沈家,他重傷了太后,提前拉出來周允賢,打亂了他們原本針對周家的計劃。

  因此才叫一心想著復仇的舅舅篤定他這麼多年遲遲沒有行動的根源是在沈南枝身上。

  他以及那一幫極端的寧王舊部認定沈南枝是紅顏禍水,只會阻礙他復仇的決心。

  他們覺得,她該死。

  可是,他們從來都不知道,在他眼裡從始至終,都唯有她一人。

  傷她的,害她的,算計她的他們才是該死。

  哪怕是他的至親舅舅。

  他從未覺得舉旗復仇是應該的。

  只是因著他當初舍子相救之恩,所以他容忍他這麼多年,看到他雖然有一些小動作,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翻不起什麼浪來。

  所以,他可以隱忍不發。

  可在他們設計伏殺沈南枝的那一瞬,他們之間的親緣盡斷。

  蕭楚昀將這些過往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說給了沈南枝聽。

  但是關於自己對她那些近乎卑微的奢望,他並未言明。

  只在最後啞聲道:「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沈姑娘若是不信……」

  還沒等他說完,卻聽沈南枝篤定道:「我信。」

  蕭楚昀有些驚訝,他下意識轉頭看向沈南枝。

  在對上她那雙清澈明亮仿似能照得見這世間所有陰暗和污垢的眸子的一瞬,他又心生惶恐。

  那一瞬,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猶如修羅在世,從不手軟的蕭楚昀竟不敢看那樣一雙眼睛。


  他攏在長袖下的手也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

  無論他抱著怎樣的想法,他是寧王之子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這一點更改不了。

  沈南枝恨他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因為害怕面對這樣一幕,所以他才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感情。

  「對不起……」

  蕭楚昀別過了頭去,雖然艱難但還是一字一句道:「我的身份給沈姑娘添了麻煩,我很抱歉,若你介意……」

  他可以想辦法取消婚姻。

  可是,後面的話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一刻,蕭楚昀感覺自己好似被放在了斷頭台上,等待他的是判官落下的斬殺令。

  然而,沈南枝卻遲遲沒有開口。

  對蕭楚昀來說,時間從未如此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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