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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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0章 古今

  繡衣衛送來了郭圖回家後的消息,看他那樣子,張沖就明白他應該是懂了的。

  這郭圖的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能力和專業的確無話可說。

  此前他被自己貶斥,發到大理寺做了個協辦,就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績。

  大理寺也叫廷尉,當年劉辯搞甘露之變的時候事敗,大將軍何進將廷尉改名大理寺,專門審查涉案皇黨分子。

  之後這廷尉也不被改回來,倒不是大理寺這個名字有多好,而是自此之後,關東朝庭就在事實上停擺了。

  等泰山軍入京都,自然是要定名分,安民心的。而處理那些積壓在大理寺的訴訟案子,自然也是安定民心的重要內容。

  於是,張沖專門讓出自法律世家的郭圖到了大理寺協辦這件事。

  而郭圖果然能力拔擢,對於這些積攢多年的案子,郭圖只用了二十日便已釐清案件,除了因過久而無意義的案件外,其餘都在棘數下審理結束。

  不僅審理得快,這些案子也讓人心服口服。

  當然,張沖也看過幾次審案,說實話就技術手段來說,並沒有多出彩。

  但在這個以《春秋》決獄的時代,雙方往往爭的是以道理,誰的道理對,誰就合法,反之就違法。

  所以郭圖往往並不需要從技術上確定誰是有罪的,而是只需要在道理上確定就行。

  而郭圖決獄的理念根本,就是那本《公羊傳》。

  眾所周知,漢代都是按照《春秋》這本經書來審理案件的,但其中的細節卻並不是多少人能分辨的。

  《春秋》有三經,分別是《左傳》、《公羊傳》、《穀梁傳》。

  這三傳雖然在內容上都有重合,但概要言之,那就是《左傳》多敘於事,而《公羊傳》、《穀梁傳》則多釋於義。

  而這當中《公羊傳》、《穀梁傳》又是比較對立的兩種學術思潮。

  他們對於經文文本的闡釋中,其中以《公羊》為進步,多主張變革,而以《穀梁傳》為保守,多主張維持現有秩序。

  當年漢武帝與其子戾太子就有一段關於《公羊》和《穀梁》的公案,就可以見到兩經之異。

  武帝當時的官方意識形態是尊《公羊》的,不僅是因為董仲舒就是治的此經,更多的是此經暗合著武帝本人的政治訴求,也就是要一改前代之因循,開拓進取。

  所以當時武帝的兒子戾太子也是學的《公羊》,但忽然有一天,其人竟然問自己的講經博士,《穀梁》如何。

  當時朝野就明白,戾太子的執政理念與其父發生了重大變化,那就是他似乎更願意重新回到過往穩定的政治秩序中,而不是總是煩事天下。

  戾太子的這種執政理念是有其合理性的,因為當時天下因為武帝連發戰事,國力消耗非常大,而武帝為了維持高額的戰爭費用,可以說將天下民力財力榨取到了極致。

  以至於到了武帝中後期,天下騷然,民戶多逃亡,一些地區的在籍人口十不存一。

  武帝當然也非常了解這一現實,所以在得知太子與他的理念發生衝突時,他一開始甚至還是高興的。

  他就對太子和皇后說,他現在將難拔的刺都拔了,那以後太子就會更趁手些。

  可以說,在當時的意識形態中,《公羊》與《穀梁》只是階段的不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互補的。

  所以此兩經,雖然看似對立,但卻有一種陰陽融合的統一。

  可這兩經在和《春秋》三經的另外一經《左傳》放在一起時卻發生了巨大的衝突,因為這兩者涉及到了東漢最重要的學術鬥爭,即今、古經文之爭。

  當年秦始皇的一把大火,燒毀了儒家典籍。

  等到漢初時要重修《五經》時,就只能由倖存諸儒口授,然後以隸書釋之,謂之今文。

  而古文呢?則是在漢以後的過程中,不斷有民間人士發掘出一些秦以前的古籍,然後上交給朝廷,這類經典就被稱呼為古文。

  所以換句話說,從傳播的前後來看,反而是今文最早,古文反而是後面才出來的。

  當年儒家的《五經》都有古今不同經典,這裡面的差別很多就是一些文字及篇目、章節等形式的不同。

  比如《春秋》一經中,《公羊》與《穀梁》就是今文,《左傳》就是古文。


  但發展到了後面,這兩者的矛盾越來越大,已經引發了兩個學術群體的利益的對立了。

  眾所周知,漢家一直到漢宣帝時,還是以儒法相用的,而到了宣帝的兒子,元帝以後,漢家的意識形態已經徹底倒向了儒學。

  而這種意識形態的獨尊直接就反映在國家尋求人才,開始按照儒家經典來舉士。

  一個儒者可以靠著對經義的掌握一步步做到三公,這在漢武帝以前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所以,誰家掌握了經典的解釋權,誰就能獲得那份最大的蛋糕,不僅自己的家族可以榮享富貴,就是學生也可以按照這條學術道路一直走下去。

  這樣,師生之間相互幫助,最終成為一個個學閥,學閥又成為門閥,二者就是一體的。

  而在古文學者發起進攻前,今文學一直是漢家官方的主流學說,那些掌握古文學的學者們只能在鄉野做個野狐禪,對今文學造成不了任何影響。

  可在王莽之世的時候發生了一種改變,那就是古文學大家劉歆幫助王莽篡漢自立,再加上王莽需要新的意識形態為他的正統註腳,所以大興古文。

  但後面王莽很快就被推翻了,上來的是再興漢家的劉秀,所以按道理,他應該會重新確定前漢時期的官方正統學術思想。

  實際上,劉秀也的確是這麼做的。

  因為以中興漢家自居,所以劉秀在學術上自然也繼承了前朝的今文思想。

  當時他廣邀天下學士雲會京師,重立五經博士,他所立的十四名博士,全部為今文學者。

  可見劉秀是要全面否定王莽倡導的古文經,顯示自己撥亂反正的政治態度。

  但情況到了劉秀孫子漢章帝,形勢卻發生了大逆轉。

  漢章帝通過親自執掌白虎觀會議,將今文學徹底納為官方正統思想,而且所占的比重遠遠高於今學,自此古文經大興。

  此後,古文學徹底成為正統思想,今文學越來越弱,直到二者被徹底熔合。

  為何會發生這種逆轉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就學術的生命力來說,今文學已經走入了生命的末期。

  作為正統經典超過百年的經文,往往一本經的背後就有十餘萬字的講解註疏,可以說一個學者學習今文,可能數年都學不完一經。

  而此前一直在民間發展的古文,因為微言大義的原因,學起來就非常快。一個學者可能數年就能學完五經,這不知道比前者快了多久。

  本來這種快慢也無所謂高低,但到了國朝需要統一學術思想的時候,今文就是因為太過於繁瑣而被拋棄的。

  所以,今文學作為一種官方學說,因為生命力的喪失,其實已經退出了舞台。

  但偏偏郭圖就是治的今學,不僅是郭圖,他們整個郭氏家學都是尚今學,而且學的就是《公羊春秋》。

  這裡面的原因很有趣,今學被漢家拋棄的原因,正是郭氏一族尚今學的動機。

  的確,今學是繁瑣,但作為一個家族的傳承來說又太有優勢了。

  因為只有繁瑣才能有門檻,尤其是他們郭氏世代作為漢家的法學家,就更是需要這種有門檻的經學來維持他們的壟斷地位。

  其實這種情況不僅是郭氏這樣,如袁氏、楊氏、韋氏這些大家族,都是治的今學,其背後的動機就是因為此。

  而郭圖在審理案件時,就充分按照《公羊》的思想來斷案。

  如子舉父過,父有錯,那就罰父。但如果是《穀梁》學者來斷案,就會大罵兒子,作為人子如何能舉父過呢?於是大罰兒子。

  從這可以看出兩類學者之對立,前者總罵後者不知變通,迂腐守舊;而後者也總罵前者為賊,以權變的藉口亂天命家法。

  但總而言之,張沖是比較認可《公羊》的,因為他和自己認同實事求是的思想是很接近的。

  所以他對於郭圖辦理的大部分案件還是比較滿意的,不然光辦得快有什麼用?

  也正是這份成績,郭圖才很快又被起復,做了于禁的長史,隨軍出陣伊洛,並最後立下大功,得遷少府少監,成為財部重要的官員。

  但現在看,郭圖這小心思又冒出來了,在看了郭圖的上表,張沖當時就知道這是郭圖在培養政治盟友。

  所以張衝決定敲打一下他,正好讓朝野知道繡衣衛這個達摩克利斯之劍。


  這東西沒必要說一直用,但其存在本身就已經在起作用了。

  當然張沖敲打郭圖,除了有愛護他的原因外,還有一種「帝王」心術在。

  因為你稍微琢磨一下,就知道韓馥這件事在張衝心頭轉了多少個圈。

  這裡面有幾個事實,裡面分別傳遞了不同的信息。

  先說韓馥私下送禮這件事,本身就說明韓馥這個人私德有虧,這樣的人如何能被張沖放在眼裡,更別說還要嘉獎?

  再看郭圖拒不開門收禮這件事,說明郭圖不論有沒有結黨營私的想法,但至少是明白輕重的,是知道公私的道理的,說明郭圖能用。

  最後看整件事,那就是韓馥作為一反正人,竟然會找一個少府少卿去疏通關係,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郭圖肯定是和韓馥有聯繫的,不然人家為何上來就送禮?

  這明確表明郭圖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那的確是有私心在的,所以自然要敲打。

  其實從這類事,就可見張沖為政之艱難。

  有時候他非常喜歡沙場,因為敵人是看得見的,你所要做的就是在戰場上打敗敵人。

  但在政治上,強力的手段當然是必要的,但如果只以強力來做事,那整個政治就會陷入一潭死水,人人自危下,誰敢做事?

  所以政治多講柔,多講究一個度。

  而拿捏住那個度,就是張沖必須要學習的。

  和他在軍事上的超凡不同,張沖明白自己在政治的手段上也就是中人之姿。

  他前世學的是醫學,人生了解政治最多的也就是那個小科室,所以和手下那些政治人精,張沖是有著明顯劣勢的。

  但好在張沖明白自己的優勢在哪。

  那就是他作為上者,自己天然就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只要他保持明察,政事總能處理好。

  而且,他還發揮後來者的成功經驗,通過沿引唐宋時期的政事制度,從制度上就先保證政治上的效率。

  當然,張沖也明白這種政治制度的弊端,那就是必須要求上位者在體能上就是一個超人。

  單說最簡單的一條,讓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三點到五點間起床,你能不能做到。

  如果是後世的張沖,他會拍著胸脯說,他辦不到。

  且不說夏天了,就問你冬天的時候,你能五點起床?光你身上的被子就能封印住你了。

  還有處理政務有多複雜。

  一件事你要找人開數次會,還要反覆聽不同渠道的反饋,這種高強度的信息獲取,後世那些開會多的人,是能理解張沖的苦的。

  這個過程中,還不包括久坐的勞累,批閱的勞累,寫字的勞累,可以說,作為一個上位者,坐在那位置的一刻,都是在上刑。

  所以,要想玩的轉這種制度,你就必須是超人。

  不過誰讓張沖真的就是超人呢?他那絕強的體質除了是天選的播種機,更是天選的牛馬人。

  一天睡六個小時,沒事;一天干十二個小時,沒事!

  現在吶,還不是享受的時候,還需要努力!

  不過張沖自己也明白,這種高強度工作除了自己,放在誰身上,不是最後身體垮掉,就是擺爛到底。

  但不可迴避的是,這種集中體制配上他的非人體質,那確實是強強聯合。

  不這麼壓榨自己,還真的就浪費這副牛馬聖體了!

  至於後來者怎麼辦?

  那就後來再說吧,反正現在是最適合的!

  畢竟你們呀,要相信後人的智慧!

  能將古今文以及春秋決獄說清楚的小說怕是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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