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宮中小樓隱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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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閒微笑著看了看思思,直到看得她不自在了,才收斂了笑容,正色地回到說,「這事,你得問我媽去!」——肖今語

  (鄭重提示!上面這句話與正文無關,純粹是看肖今的書評把我笑噴了過去,覺得一定要拿過來當頭條。正文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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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馬車碾過新街口的青石路面,發出吱吱的聲音。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四輪馬車也不敢走的太快,車夫蘇文茂正小心翼翼地輕揮著鞭子,四周穿著套靴的監察院六處劍手一面隨馬車前行,一面警惕地望著四周,啟年小組成員被散開來,喬裝打扮成棉襖的尋常百姓,隱藏在街上旁觀的人群里。

  馬車上是范家的徽記,方圓相交,流金黑邊。馬車中坐著范閒與高達,還有兩名虎衛坐在他們對面。范閒面色安靜,說道:「陣仗排的太大,太顯眼了。」

  高達拾起車窗厚簾的一角,往街上望了一眼,沉穩說道:「山中忽然來了刺客,誰知道京中究竟安不安全,陛下很震怒於此事,嚴令屬下等一定要保證大人您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街上掃過,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各民宅店鋪里的人們已經發現了范家的馬車,也猜到了馬車中坐的是誰,都向馬車裡投來了異樣的目光,傳言已經傳了好多天,范閒是陛下私生子的消息,已經深深植於天下子民的心中。看馬車前行的方向,京都百姓們知道小范大人是要入宮,不免開始紛紛猜測起來,不知道今天的京都,是不是又會給人們提供一個更具震撼性的消息。

  皇宮似遠極近。

  馬車到了宮前廣場外圍便停了下來,懸空廟之事後,禁軍的戒備顯得森嚴了許多。范閒下了馬車,接過蘇文茂遞過來的大氅披上,又接過一隻拐杖夾在了腋下。高達知道範閒的外傷早已好了,不免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沒有理會他的目光,領著眾人往那座涼沁沁而又雄偉無比的紅黃宮城處走去。

  還沒有到宮門,負責守衛的禁軍侍衛們已經分了一小隊過來接著,沉默無語卻又十分周到地替他擋著風,將他迎入了宮門。這種待遇向來只有那些年老體弱的元老大臣們才能享用,就連皇子們也斷然得不到這般厚待,范閒不由皺了眉頭,心裡有些莫名。

  他不知道大皇子對屬下們暗中叮囑過。大皇子雖沒說明什麼事情,但那些淡淡的表態已經足以讓所有的禁軍將領們清楚,傳言並沒有傷害到范閒的地位,更讓范提司與大殿下之間的關係早已回復良好。

  今日在宮門口負責接引的,就是范閒初次入宮裡見著的侯公公,二人早已極為熟悉了。侯公公滿臉謅媚說道:「范……少爺,得虧奴才今天起的早,哪裡料到您竟這麼早來了。」

  范閒笑罵了兩句,略帶一絲疑惑問道:「上月你說去奚官局了,前幾次進宮,也是老姚在應著,怎麼今天又是你出來?」侯公公早已提升為奚官局令,掌管宮中用藥死喪,實在是個要緊處,正是宮裡的紅人兒,按理講,怎麼也輪不著他在宮外迎著范閒。

  侯公公笑道:「老姚出宮辦事兒去了,陛下讓奴才今天過來替一天職。」

  范閒點點頭,隨著他往宮裡走去,一路行過大坪宮殿花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半晌之後范閒終於是嘆了口氣,幽幽說道:「這些日子裡,見慣了旁人那等目光,還是老侯你夠意思,待本官如往常一樣。」

  侯公公微微一凜,旋即心頭一熱,討好說道:「瞧您這話說的,范少爺日後只有愈發飛黃騰達的份兒,小的當然要仔細侍候。」

  范閒也不說破,呵呵一笑便罷了,其實他確實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與皇室的關係後,神態都會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宮裡的太監們似乎沒有什麼太大反應。

  他不清楚,慶國皇宮的太監們在皇子之間一向保持著平衡,不敢亂投主子,他們不比大臣,一旦投錯主子,將來另一方登基之後,他們就只有死去的份兒。所以相反,他們對於皇子是尊敬之中帶著疏遠,而且日常伺侯著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們也不怎麼太過害怕其餘的那三位皇子。

  范閒是不是皇子,對於太監們來說並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監們巴結討好的原因。

  ……

  ……

  一路行過幾座熟悉的宮殿,終於到了御書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門外說了聲,轉身對范閒使了個眼色,便退到了一旁。

  門開之後,范閒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書櫃之前,對著軟榻上正在看奏摺的皇帝,裝作有些不自然地將拐杖放到一邊,對皇帝行了個大禮。


  皇帝頭也不擡,嗯了一聲,又說道:「自己找個地方坐,待朕看完這些再說。」

  御書房裡哪能自己找座兒?拿著柄拂塵守在旁邊的洪竹機靈無比,聽出陛下的意思,趕緊去後面搬了個繡墩兒出來,擺在范閒的身旁。范閒向這個小太監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來,心裡卻想著,這小孩兒的青春痘怎麼還是這麼旺盛?

  皇帝低著頭,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但看著奏摺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沒有人敢說話,門內門外的太監們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這不是范閒第一次與皇帝二人單獨相處,但在那個傳言傳開之後,二人就這般獨處一室,他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緊張,胸口也有些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咳聲頓時在御書房內迴蕩了起來,清楚無比,反而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皇帝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又開始繼續批閱奏摺。

  范閒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范閒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摺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的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當今的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范閒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至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的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睛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范閒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閒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范閒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的比較鎮定。」

  范閒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閒身後的那個拐杖上,心裡不禁嘆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犟……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范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范閒跟著自己。范閒趕緊去拿那根拐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的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范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拐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范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范閒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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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長長的宮檐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范閒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范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范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嘆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台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台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澹。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范閒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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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讓你在御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杆,語氣里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范閒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捨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范閒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紮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慄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閒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並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只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面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范閒強行直著脖子,倔犟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更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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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范閒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失笑,啞然之笑,笑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悲憤之意,許久之後,他才緩緩斂了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宮那一步開始,自己是在按計劃之中表演,還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個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難以出戲!

  他對著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卻依然不肯說什麼。

  皇帝的心裡嘆息著,完全被范閒表現出來的情緒所欺騙了過去,幽幽說道:「京都傳言,朕本可不認,但朕終是要認,因為安之你終……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著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子臉上獨有的堅毅與倔狠神色,面上憐惜之色一現即隱,沒有要求范閒一定要回答什麼,而是自顧自說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閒霍然擡頭,欲言又止,半晌後才淡淡說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這句話便扎進了皇帝的心裡,讓這位一向心思冰涼的一代帝王也終究是生出了些許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後緩緩說道:「正月十八。」

  范閒微微一愣,旋即苦笑嘆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溫和一笑,越看面前這孩子越是喜歡,下意識里說道:「在鄉野之地能將你教成這種懂事孩子,想來在澹州時,姆媽一定相當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體最近如何?」

  范閒低頭沉默少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開了口:「奶奶身體極好,臣……我時常與澹州通信。」

  「噢。」皇帝聽著他終於不再自稱臣子,心頭一暖,安慰一笑,開始極為柔和地詢問范閒小時候的生活。

  對話有了個由頭,范閒似乎也適應了少許全新的「君臣關係」,開始對著面前的天下至尊講述自己幼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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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請大家朗讀下面這段順口溜。

  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皇帝並不知道範閒知道範閒是皇帝的兒子,如今皇帝知道範閒猜到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范閒想讓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讓皇帝猜到自己剛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範閒,范閒知道皇帝。皇帝當范閒是兒子,范閒不當自己是他兒子。

  這是一個心思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從踏入宮門第一步起,范閒就是在利用這一點,一步步地退讓,也是一步步地進攻。

  樓上終於安靜了下來,這一對各懷鬼胎的「父子」隔幾而坐,飲茶閒聊,雖然范閒依然沒有開口,但面色已經平和了下來,與皇帝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是拘於君臣之間的奏對,可以些宮外的閒話,在澹州這些年的生活,家長里短之類。

  於是,皇帝開始陶醉於這種氛圍之中,而這,正是范閒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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