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大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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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6章 大潮(下)

  凌晨時分,位於睢水下游的歸德府城外。喚作睢陽城的營壘里,在一處交錯牆體後整備甲冑武器的將士紛紛躁動。

  城外殺聲四面涌動,此起彼伏,仿佛巨大的浪潮翻騰,將要從空中壓下來,把這座堡壘碾為齏粉。過去數日裡,這樣的殺聲將士們已經聽得快要麻木了。但這會兒,在敵軍的如潮咆哮之外,將士們隱約聽到某種別的聲響。那聲響一閃即逝,卻又異常熟悉,似乎是軍隊在奔走,又似乎是戰鬥激烈爆發的聲音。

  守將鄭銳猛然起身再聽,卻聽不到了。他竭力向睢水上遊方向探看,因為東面的天色已經亮了,便愈發顯得西面的天色黑沉,什麼也看不清。

  歸德府是河南屈指可數的重鎮,在經濟上號曰舟車所會之地,與開封、洛陽並為三府。在軍事上,則是南京路的三個節鎮之一,號曰宣武軍。當年大周皇帝郭寧襲取開封,便以歸德府作為第一個目標。

  開封府是以工商繁盛著稱的通都大邑,若以軍隊的力量來說,宣武軍要比開封府更充足,經驗豐富的老卒較多。歸德府的府城又是著名的堅城,唐時張巡許遠守睢陽,赫赫有名。

  不過,歸德府本身地處平曠,周圍雖河道甚多,但水量不算豐沛,所以打起大仗來,其實無險可守。郭阿鄰出任宣武軍節度使以後,著力經營了府城以外兩里的睢陽故城,力求與府城形成犄角之勢。

  這座睢陽故城,自漢以來,也有戰績。景帝時梁王劉武據守此地,連續擊退吳楚聯軍,到南北朝的時候,梁將陳慶之送北海王顥北還,魏將丘大千也在此分築九城以拒之,只不過丘大千絕非陳慶之的對手,不旋踵就戰敗投降。

  睢陽故城廢棄許久,城池的基礎尚在。丘墟之間又有高台,名曰蠡台,因回道似螺而名之。相傳慕容垂為燕國征南將軍、荊州刺史時,便治軍於此。

  蒙古軍驟然殺到的時候,歸德府守軍急速收縮,而鄭銳所部依然占據這座高台營壘。

  營壘的規模不大,日常只駐紮五·百人,由於利用了廢墟磚石的關係,建築營壘的材料里木材和磚石各半,非常堅固。

  隨著高台的地勢起伏,營壘的外牆也凹凸曲折,呈不規則狀。營壘內部的道路和外牆一樣,都是曲折迴環的模樣。這種構造,使營壘即使被敵人攻破,也能依託地勢節節抵抗,甚至利用道路分段截擊敵人。

  鄭銳麾下的有一批黃頭女真人,普遍擅長設置陷阱。他們在曲折的道路上瘋狂挖坑,埋設捕獸夾、絆馬索之類的玩意兒,把看起來好好的道路化作了步步驚心。

  過去幾日裡,蒙古軍雖不曾大舉攻打歸德府,卻想了不少辦法拔除城外的釘子,睢陽故城營壘首當其衝。蒙古人曾經出動兩三個千人隊攻打營壘,也曾臨時糾合俘虜和壯丁輪番騷擾,但幾次攻進營壘都受阻於這些布置,最終被守軍趕了回去。

  但連續作戰必然帶來疲勞,疲勞又會導致疏忽。就在半刻之前,一隊敵人趁著夜幕,用死屍為掩護抵近營壘,忽然架起木梯,翻牆殺入。

  鄭銳布置守軍,是以正對著府城的方向為重,時不時要做短促反擊來呼應本城的。另一側方向雖有數十人防守,精銳不多,何況此處坡地稍緩,敵軍接近乃至翻牆的速度極快,所以防禦得非常吃力。

  只短短片刻,繼外牆之後,連續兩條斗折的道路也遭攻破,這一側的守卒已然陣亡過半。鄭銳覺得,或許天色完全放亮之時候,就是他們完全喪命之時,也是營壘被打破之時。

  他當然不能眼看這局面發生,所以立刻點了五十名手下,急奔過去支援。將將趕到的時候,前頭一道鹿角已被推平,鄭銳便在二十步外另一道夾牆後分派人手,只待敵人來到,便即殺出。

  等待的過程中雖聽到些古怪聲音,眾人稍稍分神,隨即集中注意力在前頭的敵人。

  只有一名隊正忍不住道:「方才那聲響,會不會是節帥帶人回來了?若非節帥帶本部精銳去了開封,這幾日不至於殺得這麼辛苦。」

  「開封城裡,大都是才招募的新卒,用來彈壓地方則可,也勉強夠用來防禦,當真打仗,不堪一擊,絕非蒙古軍百戰精兵的對手。節帥若不去支援,只怕開封難以維持。而開封出事,蒙古人便能得到十倍的資源,咱們這歸德府,又如何能擋?」

  鄭銳慢吞吞地說了一大通,又道,蒙古人驟然殺來,不可能立即具備攻城的人手和物資,真正危險的大城,就只一個薄皮大餡的南京開封府。所以穩住開封的局勢,就等於穩住了歸德府以下諸多城池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麼多城池據點的潛力發揮出來,總會出現一個反攻的契機,不至於一直被動下去。


  其實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鄭銳先前也向部下們宣講過了。但他又說了一遍,以此來鼓舞軍心。

  需要被鼓勵的還有鄭銳自己。

  在遼東參與了對哲別的伏擊戰以後,鄭銳身受重傷,將養了大半年才恢復過來。他在歸德府,其實是來養老的,並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再度和蒙古軍對上。

  軍人打仗,講究的是一股狠勁,只要這一口氣不泄,再艱難的環境也能嗷嗷叫著往前沖。但鄭銳的這口氣偏偏已經泄了很久。

  他年輕時作戰勇猛,打得是早死早省事,爭取下輩子投好胎的主意。可現在日子過得當真不錯,田地有了,產業有了,老婆孩子有了,他開始怕死。他的個子依然高大,內里的膽氣和韌勁卻衰退了。

  過去幾日的艱苦作戰,每天都耗竭了他臨時鼓起的勁頭,幾乎每一次作戰,他都覺得自己的體力和意志都要崩潰。他身上的道道傷口也越來越疼,或許是因為體魄不如當年強健,又或許是因為精神頹了,忍不住痛?

  鄭銳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崩。得咬住牙,堅持作戰。

  郭阿鄰非要離開歸德府,確實讓將士們都少了主心骨。但這陣子有經驗的軍官緊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換個角度想,郭阿鄰是個有主見的,他既然帶兵出去尋找戰機,也許扭轉局勢就在眼前。

  南京路各部駐軍鬆散無備是真的,但民間各種武人、護衛和有組織的壯丁數量極多也是真的,只要大家反應過來,和蒙古人還有得打。自家運氣如果夠好,說不定能夠不死呢。

  胡亂想到這裡,甬道方向腳步聲密集傳到。

  鄭銳連打了幾個手勢,要求部下們穩住。直至前頭人影晃動,刀尖反射的光芒近在咫尺,他才大吼一聲,示意放箭,衝鋒。

  二十餘支箭矢飛出,把狹窄甬道里最前方的敵人射倒一片。鄭銳帶著部下將士們隨即猛衝出來,他本人依舊揮舞大刀左右劈砍,便如巨大的岩石砸入水流,不僅阻遏了流勢,還激起後退的浪頭。

  在他身邊護衛的,依然是那個遼東的枯瘦黃頭女真少年,不過現在已經應當稱是青年了。

  按照大周的軍制,將校調動頻繁,只有數量根據職務確定的傔從若干,會始終跟隨在將校身邊。所以鄭銳手下的黃頭女真將士或死傷或調走,已經換了好幾撥,只有那少年一直在。

  自兩人相遇以來,常常併力作戰。遇到危險,有時你替我格擋鋒刃,有時我為你衝殺在前,兩人攜手至今,名為主從,實則說是兄弟也不為過。

  鄭銳將他當做自己的弟弟看,給他起了漢名,請了先生教他讀書識字,前不久還聯絡了不嫌棄黃毛族類的同僚,替他訂了一門親事。

  可惜親事辦不成了。

  鄭銳衝殺到敵人隊列密集處,全沒注意到一支流矢穿透清晨將明未明的天色,斜斜射來。黃頭女真青年在旁大喊一聲,飛撲到鄭銳身前遮蔽,那箭矢卻正中了他的眼睛,箭簇從眼中貫入,帶著鮮血自腦後透出來。

  黃頭女真青年仰面倒地,勉力抬了抬手,大約是向伸向鄭銳。手抬起數寸,便即無力垂落。

  鄭銳略停腳步,看看倒下的同伴,只見眼眶處晃動的尾羽很是熟悉,忍不住罵了一句。

  他注意到了,這次衝殺入堡壘的,幾乎全都是漢兒面孔,甚至他們使用的武器也是大周軍隊的制式。顯然蒙古人這數日沒有白費,已經通過各種軟硬手段聚集起僕從軍了,而僕從軍的來源,正是南京路各地的漢兒們!

  偌大的南京路,數以十萬百萬計的人里,有那麼些昏了頭的叛徒,這都是遲早的。鄭銳忽然想到,或許蒙古人壓根不用拿下大城,光是在各處村鎮所獲,已經足夠讓他們的軍隊膨脹再膨脹了?

  這樣下去,固守一地會變得愈來愈難。非得不計損失,與蒙古軍本部展開纏鬥才行!

  卻不知,郭阿鄰與蒙古人對上了沒有?他的戰鬥能不能打亂蒙古人的節奏,能不能給蒙古人造成足夠的損失,阻止蒙古人進一步擴大戰亂的範圍?

  鄭銳猛地搖頭擺脫雜念,繼續廝殺。

  戰鬥愈來愈激烈,在他的身周殺聲四起,徹底掩蓋了遠處的聲音。所以他沒注意到,先前遠處一閃即逝的聲響正越來越近,像是滾雷在雲層中不斷迫近那樣。

  雲層翻滾,大地震動,數以千計的騎兵疾馳。

  這樣大規模的騎兵部隊,河南各地駐軍絕然湊不出,蒙古軍分散以後,也難聚集起如此有力的拳頭。

  騎隊最前方,相貌俊秀的首領風塵僕僕。她遠眺戰場,連連冷笑:「怪不得郭寧要裁撤紅襖軍的舊部……蒙古人來了就投降,還是好漢子嗎?還要臉嗎?嘿……郭寧也是蠢的,自家削弱自家的力量,找死!」

  首領身後,十數名紅襖軍出身的將校個個尷尬,卻無一人敢反駁。如今這時候,再也沒有誰比她更有資格評價紅襖軍了。因為某些傳言,似乎她對郭寧的不恭也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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