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高冢臥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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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陰風呼嘯襲來,黑暗中潛藏恍如酷烈海天的暴風驟雨,直擦著眾人的衣襟掠去,短短時間即便是青壯們也不禁冷汗涔涔,汗流浹背,再看一旁做各種猙獰怪狀死法的「人炭」,總覺得這些枯槁而死的骸骨,似乎總在悄悄盯著自己。

  江聞擋在礦洞陰暗的層面,給眾人留下一道黑白模糊的身影,劍鞘之中隱隱有龍吟之聲,仿佛隨時會勃發激射,但他就這樣與陰邃僵持對峙了許久,任憑股股腥風撲面而來,依然沒有一絲動靜。

  眾人有些不解,壯著膽想要上前,擔心江聞是看似情緒穩定,實則走了很久,卻被江聞忽然的轉身給嚇了一跳。

  「……前輩,我等你詳述後邊等半天了,怎麼就停了。」

  「哦?還要老夫說什麼?」

  元樓子站在原地斜眼看著江聞,沒好氣地說道,「我一眼就看出,你和我年輕時候一樣愛玩命,怎麼可能被一句話給嚇退了?說起來我年輕時候比你還要玩命,你信不信?」

  江聞掏著耳朵疑惑道:「那剛才還說什麼「千萬不要進去」?」

  元樓子嘿嘿一笑:「我就是這麼說,又不代表反對你進去。」

  「……」

  江聞不禁感嘆,不等式做題就是快啊。

  江聞倒是聽懂了元樓子的意思,他之所以說裡面極其危險,為的不是阻止江聞入內,而是用此方式讓江聞提高警惕,行走江湖一旦有了防備之心,能在險境化夷也就順理成章了。

  「好好好,我現在相信前輩你和元化真人,倆人是親師兄弟了。」

  聽到江聞這麼說,元樓子才好似打勝仗了一般地掙脫攙扶,緩緩走到了江聞的邊上,指著晦暗漆黑一團的山洞深處說道。

  「我初來那天,就曾經潛入這處洞窟,發現兇徒們正強逼著村人手持火把,進入深處搜尋什麼事物。過了一會兒火光幽微,就聽見裡面叮咣作響,村人徹底沒了音訊,隨即兇徒才依靠著腰上的繩索將屍體拉回來,手上往往抓著一些朽刀爛劍。」

  老道人神色忌憚萬分地回憶道,「每次看到火光熄滅,他們就會再派出另一個人入內,如此循環往復,等他們靠人命收集到了足夠的殘缺刀劍,才如獲至寶地步出洞外——而這個全程,兇徒們連半步都不敢踏入深處,即便村人橫死在了肉眼可見的拐角,他們也絕不會越雷池一步……」

  江聞皺著眉頭說道:「朽刀爛劍?這裡難道不是一處礦洞嗎?」

  元樓子捋髯說道:「煉劍之術,貴在於秘術、神鐵、天時、地機四合。兇徒們自得了歐冶子的人炭之法設造洪爐,選了湛盧山這處原址鑄劍,又日夜在這裡候著一個時機,自然認為問題出在原料上。」

  江聞慢慢明白了過來,這些狂妄的兇徒所謂的鑄劍,應該是試圖原樣復刻兩千年前歐冶子鑄劍的過程。為了保證原材料也與當初一般無二,他們甚至選擇了洞中殘留的古老刀劍,用於再度提煉熔鑄,只為還原出那些驚天動地的神兵利器。

  「啊?原來這兒不是礦洞,而是歐冶子鑄劍的故址?」

  江聞喃喃自語著,一邊緊了緊身上的衣物,「可從現在這模樣看來,我怎麼覺得陰氣森森的。」

  元樓子凝望著黑暗深處,緩緩回答道:「歐冶子鑄劍陸斷馬牛,水擊鵠雁,鑄成之日天放異彩,地生五華,林林總總這些不過是後人的穿鑿附會,又有幾人真的目睹過當年鑄劍的場面?」

  「老夫這些年穿梭於先秦墳壙之間,眼裡見到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聖君明主、三代之治。老夫只知道那裡一步一人牲,三尺殺一俘,銅甑炊人頭,瓦罐鎖童屍,柱石基礎之下壓滿了累累的骨骸,你說那時候要鑄劍的話,最賤也最便利的,是不是一條條人命?」

  「說來好笑,老夫感嘆當初雷煥挖開豐城舊獄,是怎麼惘然無視一層層為鑄劍而堆積的屍骨,滿地異變的怪狀,只專心取走石函中兩把寶劍的……」

  對於兩千年前的鑄劍,江聞並不期待他們會有多麼的溫文爾雅、不動聲色。

  江聞沉默不語,夏商周盛行設主立屍治禮,源頭本來就繞不開對於屍體的原始崇拜,更不消說山海經中屢屢提及的夏耕之屍、女丑之屍、王子夜之屍——這些都明說了是身體斷異、死而未葬的模樣。

  只能說,相比虛無縹緲的幽冥鬼魂,屍體作為死者殘留在世上的最後孑遺,天生就要更加具體、更加恐怖,也更加具備神怪靈異的特質,江聞甚至可以不揣譾陋地推斷,華夏大地對於屍體的神力崇拜和巫術信仰就像元樓子所說,其實從未真正消失過,只是改頭換面地藏匿在了一些更加隱蔽的角落。


  「前輩,還有什麼指教的嗎?」

  見江聞如此迅速地聽懂他的話外之音,反倒是元樓子開始有些側目而視了,思慮再三之後,又語焉不詳地提醒道。

  「其他的東西……老夫也沒能探明多少,只是隱約猜測與上古三代昆吾之國有所關聯……」

  昆吾是一個古老的部族,昆吾人擅長冶金制陶,相傳昆吾之刀可以切玉,傳說中甚至連代表王權的九鼎,都乃陶鑄之於昆吾氏手中,因此一直到周代,還把做銅器的官叫作昆吾。

  而「昆」的金文上面是個「日」,指太陽;下面「比」,代指「比比皆是的人」,意為「烈日下眾多勞役的奴隸們」,這些用來代指謹小慎微的東西,很難不讓江聞聯想到眼前屍骨枕藉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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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前輩!」

  江聞聽完拱手施禮顯得極為尊敬,心裡已經察覺到了一些不太尋常的意味,他知道元樓子發自內心地,不希望江聞與外人牽涉其中,這種胸懷與元化子如出一轍,就當得住他這一禮。

  「你真要進去?」

  元樓子縱使早有預料,卻還是最後問了一次。

  江聞則微笑著點了點頭,這讓元樓子精神一陣恍惚,眼裡滿是自己年少意氣風發的模樣。

  「嗯,晚輩自有不得不去的道理。」

  ——————

  漆黑之中,湛盧古劍顯露出了深湛如水的神秘顏色,層層流光氤氳其上,仿佛隨時會化為水銀瀉地消失無蹤,而江聞正摸索於黑暗之中,一步步深入這處不知盡頭的古洞。

  他沒有選擇擎起火把,因為黑暗當中涌動的光線,就像死局當中的生機、飛蛾眼中的燭火一樣,最容易讓人盲目追趕、奮不顧身,反而會將人導入死境。

  江聞選擇融入這片漆黑當中,用剩餘的敏銳到幾乎超越視覺的感官,來一點點觸碰這處與世隔絕的洞窟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頭頂石鐘乳上正有一滴凝水,撞碎在江聞的肩頭,江聞察覺到了一絲涼意深入衣料,碰觸到了肌膚,但是這股涼意歸於迅速的擴大,讓他忽然察覺到有些異樣。

  等他從冥冥之中醒悟過來的時候,這絲涼意已然化成微微刺痛與些許粘稠,正順著被割開布料與橫切的皮膚,緩緩流淌了下來……

  是血!

  江聞緊閉雙眼,用盡一切方法搜尋這滴凝水的來源,但它的出現無形無色,就像是古老洞窟一場倉促遇冷的意外,出其不意地與不屬於這裡的江聞遭逢,神態存著一絲無辜、又帶著一絲無奈,看千山暮雪渺萬裡層雲,隨後就這麼無蹤消散。

  畢竟它只是一滴水。

  但下一刻,江聞低垂的劍尖已經抵住了另外一滴凝水,同樣的無辜、同樣的無奈,卻在歷經千年堅固如初的湛盧劍尖上,敲奏出了一絲嗡嗡作響的低吟,單手持劍的江聞覺得肩膀一墜,古劍險些脫手。

  「叮……」

  嗡嗡低吟恍如魔咒,瞬間於漆黑萬分的深洞中擴散,江聞閉著眼睛微微傾聽,光憑他全身皮膚隱約作痛的預感,就能猜想到漆黑洞窟頂端,此時正有千百顆同樣無辜、同樣無奈的凝水正要滴垂,隨時會化作雨絲飄落在他的身上,讓江聞變得千瘡百孔、血流成河。

  嗡嗡響聲還在擴散,似乎有音叉在暗中作祟。一道道波紋在黑暗中蔓延擴散,幻化出一柄柄古劍的殘陋外形,此時正插在岩窟的牆壁之上,不斷招邀著江聞前去取用,隨後拼死一搏這滿天凜冽的凝水殺陣。

  清泠聲響在耳畔縈繞,那些流轉在晶瑩凝水之間的,似是星星點點極為細微的事物,猶帶著一些菱狀結構相互作用,就像一柄柄微小無比的刀劍,滲透到了這些世間至柔的凝水之中。

  這已是精純到無法想像的劍氣,是言語所無法形容的事物,朝聞道夕死可矣,唯有在劍道一途攀至最高峰的寥寥幾人,才有資格於臨死前一窺究竟。

  滴水成劍,不露鋒芒,這是江聞所見至為高深的劍法,幾乎已經將劍法的奧理滲透到了天地萬物之間,一草一木皆可為劍,它們並不是想要襲殺江聞,單單只是因為江聞出現在這裡,故而面臨結局就已經是註定的因果。

  可江聞微微一笑,縱使生死已經近乎超離自己掌握,卻還是淡定得像是置身世外,手中湛盧古劍劃出一道極為獨特的弧線,就像一具參天屍骸猙獰的脊骨,即便死去多時,仍舊怒指著天穹。

  凝水已然開始滴落,江聞所處的世界卻像是進入了慢放鏡頭,只見湛盧劍鋒引而不發,周身竅穴化為橐龠,江聞的每一次細微呼吸,都帶動著古洞寒氣的吞吐漲落,江聞的每一次血脈搏動,都調伏著凝水滴落的微妙趨勢。


  分毫之間,就在江聞將呼吸吐納臻至一處玄妙境地時,原本分散漫延的感官瞬間被收束在了一處,凝成一道比掌中古劍更加凌厲桀驁的光芒,朝著滿天凝水逆襲而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凌厲劍意,正從江聞的體內勃發擴散。

  漆黑中,江聞凜然無懼的劍意拔地而起,與無數劍氣凝結的雨水相抗衡,他身上的衣衫出現了不知多少裂痕,鮮血從中涌溢染紅布料,切膚之痛尚未消退就再次席捲,仿佛在經受著刀山地獄千刀萬剮的酷刑,每一秒都有百劍升起,千劍熄滅,激昂壯烈地消弭於殊死之間。

  可江聞本就是絕世無阻的劍客,此時在外界劍氣的催逼作用下,已經將劍意凝練成了實質,與外界風雨飄搖般的險惡劍氣相抗衡,短短不過數十息之間,頭頂石鐘乳上源頭詭譎、痕跡幽微的凝水,就已經乾涸到了極限,就連原本滋潤光澤的石鐘乳表面,都像被乾燥風化般出現裂紋。

  但只有湊到眼前才能發現,上面是一道道深切可見的劍痕,正莫名其妙地散布於鐘乳石筍的表面,並隨著江聞行進腳步裹挾的疾風,隨時可能就此化為齏粉!

  以身為劍的江聞如鬼魅般穿行於洞窟,牆壁上插著的無數殘刀朽劍,此時正不約而同地交擊作響,一改先前泠然模樣,反覆發出龍吟虎嘯之音,隨後殘軀不堪重負地化為粉末,飄散在了冰冷潮濕的空氣中,被江聞御使著逆風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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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聞越發接近真相,劍意也越加凜然,手中湛盧古劍不斷擊潰悄然散入呼嘯寒風的劍氣,另一隻手趁勢擎出散發七彩毫光的摩尼寶珠,頓時燭照了這片漆黑的地底世界。

  岩窟古洞此時在江聞眼裡,已經化成了埋葬刀劍的墳塋劍窟,層層疊疊散布著遲遲不願死去的古老劍器。它們任由著鐵鏽侵蝕、空氣氧化、水汽浸泡、黑暗掩埋,又似乎有一種超乎實體的力量已然奪取它們的生命,因此只能如乾屍一般,以一種沉著緘默而頑固不屈的姿態,埋藏棲身在這處洞窟中……

  呼嘯寒風並非來自某道暗河,山洞盡頭是一處頗為寬闊的處所,無數刀劍堆積廢棄,幾乎要填滿這片空白,若非黑暗中出現了遠古的鵝卵石和龍形堤壩,江聞也不會覺察這巨大石窟黑漆漆的盡頭,會橫亘著人為的深淵和古牆。

  江聞原本錯看的深淵,其實是八根頂天柱地的陰沉木柱,其中被人燒挖出深深孔洞,即像是古老匱櫃,又像是江聞在武夷大山中所親睹的那些不朽船棺。

  劍氣原本到這裡更加凜冽兇險,驟然開闊的山洞四壁滿是凌厲鑿刻的劍痕,每道石壁留下的痕跡,都意味著一式極為兇險的劍道殺招。如今這些劍痕圍繞著江聞布下了團團殺陣,讓他明白如今已經不是比斗切磋,而是一場武道之間的較量!

  「好一個劍氣縱橫……」

  若說氣宗的極致是以氣御劍凝鍊劍氣,那麼江聞所學的獨孤九劍的極致,便是劍宗的以身化劍。

  這處石窟存在著某些不為人之的秘密能量,讓這兩種武道的本該只存在於概念中的碰撞,頓時具象得如此石破天驚,以至於江聞都快無法控制住喜悅。

  此時這處岩窟古洞之中,劍氣凝而不散,劍意沖天而上,氣宗與劍宗,劍氣與劍意的對決,早已超乎了世人所能想像的範疇!

  沉浸於武道的江聞,恍然見到一名老者在不遠處盤坐,但當接近時又憑空消失,只剩下石壁上斑駁混亂的劍痕,緩緩凝聚成一行行鐵畫銀鉤般的字跡。

  江聞背後叢生出一股窺探偷視之感,就和他在棋盤岩所感的一般無二,直至字跡最後的筆畫幾乎撕裂石壁、破牆而出,瞬間產生了天塌地陷般的陰影,一股響動也驚天動地而來!

  【余平生好劍,求劍,集劍,藏劍,鑄劍,越五十載,築名劍山莊……】

  隨著鏗然作響的巨震,似乎意味著這場爭鬥趨於尾聲,一切終于歸於平靜,就連江聞身上密密麻麻地傷口血痕,也消失在了無形之中,只剩一名老者盤坐在他面前。

  等再定睛看去,此人鼻樑軟骨都已經坍塌,赫然是一具枯朽乾屍,正盤坐在八根陰沉木柱之間,雙腿骨骼有些畸形地佝僂著,早就死去不知多少年歲了。

  江聞明白,兇徒們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裡大概率不是歐冶子鑄劍的地方,反而是江聞孜孜以求想找到的地方。

  江聞絲毫沒有升起怠慢之心,反而將湛盧寶劍歸鞘緩緩行禮,並在一種茫然跨越千百年的不真實感驅使下,在那對黑洞洞的眼眶之中,感到一抹幽曠而深邃的注視,不由自主地將雙指並在青石之上,劃出了三道深深的劍痕,代表著歆享的牲醴和香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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