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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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覓是在第二天的中午醒過來的,所幸醫生擔心的感染和併發症等情況都沒有發生,她在裡面住滿了四十八小時後,被轉到了加護病房。

  因為周覓的情況特殊,大量輸血之後身體太虛害怕感染,加護病房這邊仍舊不允許探視的人員長久逗留,霍棠和秦知夏跟著護士一起將她往加護病房推的時候,她毫無力氣的手抓著霍棠的手腕,渾濁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霍棠,非常費力卻又非常執著地問她:「我師父……怎麼樣了?」

  「他……」霍棠知道周覓醒來一定會問她陳川的事情,但她不敢說,醫生說周覓現在的狀態受不了任何一點刺激,所以在她還沒醒的這段時間裡,霍棠和秦知夏就已經想了很多應對的方法。

  可是真到了這時候,想了無數說辭的腦袋卻是空白的。

  不捨得告訴周覓陳川的死訊,可是迎著那雙眼睛,霍棠也不捨得騙她。掙扎到最後,霍棠只能閃爍其詞地對她說:「他在……他在樓下呢。」

  周覓渾濁痛苦的眼睛好像亮了起來,「他、他沒事嗎?」

  霍棠扯了下嘴角,輕輕地低下了頭……

  如果周覓現在哪怕有一點精神的話,她都能從霍棠的反應里察覺出不對來。但她實在太虛弱了,甚至在霍棠剛剛低頭的瞬間,就精神一松,沉沉地又睡了過去之前,最後的一句話是極勉強的一聲叮嚀:「別……告訴、我家裡。」

  ……這話說晚了,第四旅其實已經找了周覓的家屬,也是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周覓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她在多年前就跟外婆兩個人相依為命,除此之外,再沒什麼聯繫緊密的直系親屬了。

  可是老太太已經七十多了,怕老人家受刺激,營區這邊暫時也沒敢讓老太太知道。

  誤打誤撞,倒是隨了周覓的心意。

  霍棠連忙一疊聲地說好,在被推進加護病房之前,她看見沉睡中的周覓將緊縮的眉頭輕輕地鬆開了,隨即長長地嘆了口氣。

  秦知夏燒已經退了,這兩天折騰下來,她人瘦了一圈,站在外面跟霍棠一起嘆氣,「她連自己的情況都沒問……」

  霍棠不無擔憂地點點頭。

  「等她知道了陳教練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麼樣……」

  霍棠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先瞞著吧,能瞞多久瞞多久。」

  關於陳川,醫院這邊安排了屍檢,第四旅方面通知了家屬,跟家屬溝通陳川的身後事,看是要扶棺回鄉還是要在部隊舉行葬禮,都尊重家屬的意願。

  陳川的妻子叫史蕾,跟陳川結婚二十五年,家裡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剛畢業,在一家IT企業工作,小女兒恰好今年高考。

  霍棠不敢想像猝然接到丈夫犧牲的消息,對這個家庭來說會是怎樣的晴天霹靂,只是後來聽說,史蕾說丈夫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給了部隊,最後這一程,大概也是不想離開這個他為之奮鬥奉獻了一生的地方的,而且應該也捨不得他的這些老戰友,所以家裡還是決定在平州舉行葬禮。

  隊裡要派人去接,史蕾卻說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跟兒子連夜坐火車趕了過來,只是沒敢告訴還不到一年就要高考的小女兒,怕爺爺奶奶那邊不小心哭出來露餡兒,史蕾離家的時候,把她交給了外婆照顧,只對她說要去平州看看爸爸。

  聽說小姑娘還很期待地讓媽媽看到爸爸之後給她發視頻,最好是爸爸站在戰鬥機前面,賊帥的那種。

  在知道這事兒之後,連孟凱歌都破防了,營區裡面搜集了陳川在殲擊大隊訓練和出任務期間所有的生前影像,殲擊大隊的二十幾個人連夜在所有錄像中找合適的、能暫時以假亂真騙孩子的內容,只是陳川一直很少在隊裡提家人的事情,找到最後,唯一還能貼得上邊的,竟然是他在飛機失事前跟周覓的那段對話——

  「你總這麼直男,還八百年不回一次家,回頭兒師娘該不喜歡你了。」

  「小破孩兒張嘴閉嘴就喜歡了?你知道什麼是喜歡?我跟老婆感情好得很,早過了你們小年輕那個需要親親我我才能維護關係的階段了!」

  「這一聽您說就知道您肯定就是從『小年輕親親我我維護關係』過來的!」

  少小離家,老了卻再沒能回去。

  少年夫妻,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也沒了伴兒……

  為了照顧家屬的情緒,屍檢一直等到史蕾母子來了,見了陳川最後一面的時候才開始,因為霍棠一直待在醫院,史蕾母子過來的時候,是她陪著去看的。

  生前總愛嘻嘻哈哈的陳川,從冒著寒氣的冰櫃裡推出來的時候樣子算不上安詳,飛機失控下墜時帶來的強大離心力造成了皮下出血,陳川身上淤紫的斑塊從手背一直蔓延到脖頸,看上去觸目驚心。


  霍棠扶著史蕾,親眼看著她在丈夫面前強撐著堅強,壓抑到渾身顫抖也不哭一聲,後來被扶出了太平間,踉蹌著往樓上走的時候,人卻摔倒在台階上。她把拳頭放在嘴裡咬,以此來止住自己的嚎啕,兒子泣不成聲地抓著她的手讓她松嘴,可她卻聽不見似的,兀自坐在台階上,縮成一團,哭到抽搐,把自己的拳頭咬得血肉模糊,誰勸也不肯走。

  霍棠後來實在看不下去,蹲在她身邊把自己的拳頭伸出去,因為陳川當過他們的教練,她和秦知夏左旋都管史蕾叫師母,「師母,你鬆開,你別咬了,師父知道得多心疼啊……要不你咬我,行不行?你咬我吧?」

  史蕾一手緊緊地環抱住自己,一手仍舊咬著自己的拳頭不肯鬆手,任誰說了半天也沒用,直到半晌之後才勉強僵硬地鬆開了牙齒,搖頭呢喃著斷斷續續地對霍棠說:「不能、不能咬你,不能……老陳說、說飛行員不能有傷,有傷就飛不了了……」

  就這麼一句,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崩潰了。

  兒子勉力將史蕾攙扶起來,狠狠地抹抹眼淚,一聲不響地架著母親,步履蹣跚地走了。霍棠看出來那個歲數跟她差不多大的男生是怨他們的,他怨父親將一輩子的精力都放在了熱愛的飛行事業里,將家交給了母親一個人苦撐,也怨這個讓父親為之奉獻一生的地方,最後只讓他領回了一個渾身冰冷氣息全無的父親。

  當時飛機的黑匣子還沒找到,周覓每天幾乎也都在昏睡,沒人知道飛機出事時在陳川匯報了坐標之後發生了什麼,但幾乎所有人都能猜得出來,像陳川這樣飛行經驗無比豐富的英雄飛行員,不可能在飛機下墜的途中束手無策,他沒了,周覓卻活了下來,一定是他在最後的時間裡,把最大的機會讓給了周覓。

  他的兒子當然也知道這些,他當然明白父親救人犧牲可歌可泣可敬,但是這件事對他而言,無論加上多麼美好的形容詞,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的父親,為了救別人,死了。

  他沒有母親那麼懂事,也沒有曾看過的新聞報導里別人家屬的那種情懷大義,他只是個小人物,每天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想讓家裡的日子過得更好。他只想家能團圓,只想父親能回來,可是那個眼看就要光榮退休,說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都要等他娶媳婦兒的那天站在舞台上「告白」的男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可這是父親的選擇,他沒法恨誰,心裡不甘的怨懟在父親曾經熱愛的土地上、在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戰友面前也不能表現出來,他作為如今家裡唯一的男人,甚至不敢哭,因為他現在是母親唯一的依靠,他必須結結實實地撐著母親,就像曾經走過的二十幾年裡,父親所做的那樣。

  一起過來的孟凱歌啞著嗓子跟他們說對不起,痛苦失神的母親被兒子扶著繞開了,後來史蕾母子離開了醫院,法醫開始屍檢,陳川的遺體告別定在了一周以後。

  在加護病房睡到第三天的時候,周覓徹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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