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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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人進入假死狀態時通常沒有意識,裴修大部分時間也沒有,但偶爾會被疼痛的記憶侵噬。

  疼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在他幼年便種在了他的身體裡,糾纏了他兩世。他永遠記得那個冬日的午後,母親穿著一雙薄底布鞋,背著他在硬冷的街面上蹣跚而行。

  她也中了毒,疼痛不比他少,汗水浸透她的厚衣濕了他的衣襟,可她一聲沒吭,纖瘦的身體柔弱但堅韌。

  母親背他去了一個有著脂粉香氣的地方,他聽見一個陌生的男人說:「他的兒子我不救。」

  而母親說:「這是我的兒子,跟他沒關係。」

  那男人沉默片刻,抓起了他的手腕,「是生離,無解。」

  母親說:「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會活。」

  很久以後,裴修才知道這男人與母親互相有情。男人是玄月閣的閣主葉青,兩人相識於青樓,互為知己,若非葉青永不娶妻,母親或許會嫁給他。

  除了不能娶她,葉青可以為她捨棄一切,包括性命。

  葉青把畢生的功力都傳給他壓製毒性,自己因此早衰,不過幾年後就去世了。不過他覺得,葉青應該早就看出母親也中了毒,母親抱著必死之心救他,葉青便隨了母親,也拿命來救他。

  但這一切他當時毫不知情,他被疼痛吞噬,幾乎不想活了。

  多年之後,他再次陷入了噬骨的疼痛中,不同於以往,這次的疼猶如剝皮剔骨,像把身體裡的另一個他生生剝離。

  但他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假死之時也曾陷入幻痛之中,整整一天一夜,疼到無法呼吸。後來他才知道,那時長風生子足足生了一天一夜。

  疼到意識抽離時,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雙手乾燥溫暖,手心有一層薄繭,跟溫柔毫不相干,卻是他心安之處。

  那雙手把他從無盡的疼痛中拽了回來,他聽見她說話帶著哭腔,她在慶幸他回來了。

  是柳清儀幫他解了毒嗎,原來那剝皮剔骨之疼是體內的毒清除了。他自小就對體內的毒恨之入骨,它帶走了母親,又讓他生不如死,他無時無刻不想剔除。可笑的是,他與它共存多年,早已融為一體,共存分離都是一樣的痛苦。

  他足足疼了數日,幾乎熬不過來,可在睜開眼看見她的那一刻,他慶幸自己熬過來了,他熬了兩世,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刻。

  三個月後,他蹣跚走出了躺了近一年的屋子,那些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盡數卸去,他如釋重負,仿若再次重生。

  「恭喜裴大人,你走得比你兒子好。」

  他家媳婦兒蹲在地上,雙臂圈著晏之。小崽子長得飛快,他醒來時他還只能跟個爬蟲似的扭來扭去,轉眼就開始跟他一起學走路了。

  他躺了近一年,四肢不聽使喚,不扶著點什麼根本站不穩。可他很享受這種從頭開始的過程,因為他所重新開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是夫人,我走不動了。」他扶著門框在門口,眼巴巴望著外面有明媚眼光的地方。

  他媳婦兒卻不吃他這一套,沒有要站起來扶他的意思,「出息了啊裴大人,跟小的爭風吃醋。」

  「並非爭風吃醋。」他一本正經道,「家裡人人都能扶晏之,我卻只有你。」

  他媳婦兒看著他笑,「誰說的,葛天!來扶著你家閣主走兩步。」

  以前他在府衙里聽同僚說,女人有了孩子就會忽略夫君,他當時不信,他家媳婦兒心軟得很,只要他示弱她就無力招架。

  可現在他只覺得老臉生疼。

  葛天很有眼色,沒有現身,只在暗處道:「夫人對不住,我腳崴了,您找別人吧!」

  這小子有眼色,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誰知他家媳婦兒說:「腳崴了啊?如蘭!叫人去街上買十斤雞爪十斤豬蹄回來,讓葛天今日全部吃下。」

  他抽了抽嘴角,默默替葛天點蠟。

  「誰要吃十斤豬蹄啊?聽著都膩。」

  太子殿下一到飯點就不請自來,把裴府當自家後廚,說什麼宮裡廚子只會做菜樣子,看著好看不好吃。他自己府里的廚子都辭了,說是用不著,省銀子。

  「前兒吃的那個醬鴨不錯,如蘭,再叫人出去買點,記得多買點,我帶去宮裡當夜宵。」

  「且先別忙。」他叫下如蘭,「先給太子殿下算算這月的伙食費,我家夫人做生意不容易,不能這樣揮霍。」


  「嘿!」盛明宇掐著腰,說他無情無義,「不就是銀子嗎,我家柳兒有得是,柳兒,替我付飯錢,果然兄弟如衣,靠不住!」

  柳清儀自房間出來,靠在廊柱上伸了個懶腰,「飯錢我可以付,但你得先把欠我的銀子還了。」

  太子殿下一夕間連丟兩件衣裳,心傷得透透的,「不值得,這人世不值得啊!」

  「盛十一,我有話跟你說。」裴修又退回屋裡,他不能久站,站一會兒就氣喘吁吁,腿腳發軟。

  盛明宇獨自進屋,揉肩捶腰地坐下,跟他吐苦水,「這皇帝真不是人幹的,每天要看無數道摺子,光伏案就能把人坐廢了,裴二,你快些養好身子回朝助我,朝堂上蠢人太多,跟他們說話忒是費勁,我遲早把那些一問三不知,說話藏三分,說起大道理來卻要長篇大論的廢物換掉。」

  「你這太子還沒當夠嗎?」裴修握拳錘著胳膊腿,「到底名不正言不順,老臣說你兩句也使得。」

  「日子已經定了,六月初九,我本來還想多拖延幾日,你才能下地,還不能回朝,但欽天監那幫老東西說後半年沒有更好的日子,便只能如此,我瞧你精神還不錯,屆時賜你個御輦進宮觀禮。」

  「盛十一,你可還記得幼時你我第一次逃學出去玩,咱們說過什麼?」裴修的思緒回到了前世相識的年紀。

  那時的盛十一跳脫得像個傻子,沒人真正願意跟他玩。而裴修卻一眼就看出來他分明天性不是如此,只是不得不把自己變做如此。

  這樣的盛明宇讓他心疼,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當然記得。」盛明宇也陷入了回憶中,笑得嚮往,「那時候咱倆雖然都不受待見,但還算自由,我說我一輩子不求別的,錢夠花,沒人找我麻煩就好,你說你想做閒雲野鶴,遠離俗世。」

  現在想想那時確實幼稚,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開的。

  「我依舊想做個閒雲野鶴。」裴修把早就寫好的辭官摺子拿給他,「你當初不是問我為何忽然想去奪位嗎,我只是想安安穩穩做個閒雲野鶴罷了。」

  盛明宇聽出了他的意思,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不是吧裴二,你真忍心把我丟在宮裡自己去快活啊,你是不是有點太不夠意思了?」

  「我是撿了條命回來。」裴修指著自己這副德行,笑了笑,「小柳說了,我解毒相當於要了半條命,後半輩子得好生保養方能多活兩年,經不起折騰,我也不想折騰了,十一,我能做的都做完了,後面的路得靠你自己走。」

  盛明宇看著他,許久嘆了口氣,「我果然是拼死拼活打下了一座牢房來坐,兄弟女人都離我而去,罷了,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很夠意思了。」

  裴修何嘗不想幫他,只是他後半生有了其他的奮鬥目標,他想儘可能多活兩年,陪著他所在意的人,這是他原先最奢望的事。

  「我旁的不能做,倒是可以幫你巡視地方,十一,好自為之。」

  盛明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都要離我而去了,還好意思問我要飯錢嗎,從今日起,我得天天來吃,天天吃好的。」

  裴修笑起來,「親兄弟明算帳,飯錢該要還得要。」

  「嘿!真是兄弟如衣,不值得,不值得啊!」

  六月初九,新帝終於登基,坐上了拼命換來的牢房一樣的寶座。

  那日裴修沒有進宮,他跟媳婦兒子坐上了馬車,走上了他們遊歷天下的第一站,太原府。他的寶貝妹子要成親了。

  離開北都城時,城中熱鬧非凡,百姓們普天同慶,慶祝明君登基。

  其實坦白說,最初裴修決定輔佐盛十一時,並不確定這傢伙能否為君。他當時剛剛重生,被前世的悲慘結局所刺激,想的只有改變這樣的命運。

  前一世,盛十一是第一個離開他的。

  在皇家,盛十一的處境非常糟糕,生母位卑且早亡,無人庇護,最好的結局怕就是去封地閒度餘生。

  這傢伙聰明,打小懂得偽裝自己,原本不至於喪命,可惜遇上個喪心病狂的兄長。盛明軒此人是條毒蛇,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除掉他所有的兄弟,一個兩個都被他用做棋子,然後滅口,不留隱患。

  盛明軒把殺害太孫的黑鍋扣在了盛十一頭上。那之後沒多久,盛十一就被打發去了北疆苦寒之地。

  北疆終日征戰,日子不好過,他又是個無人問津的落魄皇子,日子過得窮困潦倒。但盛明軒還是不肯放過他,給他按了個通敵賣國的罪名,殺了。


  裴修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也沒人見他最後一面,那傢伙是只可有可無的螻蟻,隨意碾死罷了,無關緊要。甚至連聖上也沒有多問,只憑通敵賣國的一面之詞就認為他死有餘辜。

  裴修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選擇產生了質疑,他意識到他們這樣的人沒有做閒雲野鶴的資格。可是當時他已然無力挽回。

  他死後重生,生在了依然孤立無援滿身疼痛的年紀。那時母親剛去,他身中劇毒無法根除,餘生只有十餘年,他沒為自己想過,想的只有讓盛十一活下去。

  他私下進入了玄月閣,跟著葉青學保命的本事。他知道葉青餘年不多,死後玄月閣將由葉青的義子葉瀾掌控。

  葉瀾此人沒有大智慧,目光短淺貪眼前之利。他後來被盛明軒收買,傾盡玄月閣之力輔佐其上位,換來的結果就是,盛明軒上位後第一時間除掉了白夜司與玄月閣。

  當時以吳循為首的一批玄月閣兄弟看透了葉瀾的本質,想要自救,無奈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結局可想而知的悲慘。

  因此,裴修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掌控玄月閣,只有玄月閣的力量能助他完成大業。

  葉青大概愛屋及烏,對他很是關照,畢生所學都教給了他。但沒有想過把玄月閣交給他,因為他是世家子弟,只這層身份就做不得玄月閣之主。

  他想要跟葉瀾搶權,就必須要儘可能地集中反對葉瀾的勢力。他把目光放在了吳循身上。吳師兄是那一輩兄弟里的佼佼者,為人隨性,人緣極好,若他肯幫他,必能一呼百應。

  葉青死後,裴修告訴吳循,葉瀾與秦王有染,並打算暗殺老閣主提前上位,上位後將清除閣中異己。這雖是他前世已知的消息,但葉瀾此時確實已經上了秦王的賊船,他們二人互相利用,互助對方上位。

  吳師兄深知玄月閣有了政治傾向就是在自取滅亡。玄月閣在葉瀾手裡不會有好結果,當即決定與他合作,搶了葉瀾的權。

  閣中的兄弟大部分都是底層百姓,他們的志向與玄月閣所求相同,因此反對葉瀾的大有人在。葉青死後,裴修立刻便帶領眾兄弟與葉瀾展開血拼。

  如何才能讓比他強的師兄弟們臣服於他呢,唯有拼命,唯有親自殺掉葉瀾。

  那日裴修殺紅了眼,他積攢了兩世的憤怒與不甘,盡數傾注在了手中的刀上。他忘記自己是個人,他只是一把斬盡惡邪的刀。

  大概是他過於瘋狂,師兄弟們都被他嚇到了,葉瀾死後,毫無異議地擁戴他上位。其實他認為吳師兄比他更合適,只是當時他必須要握緊玄月閣這把刀。

  如今,大局已定,他想要守護的人皆守住了,玄月閣是時候交還給吳師兄了。

  離開之前,他召集北都城的兄弟,當眾做了權力交割。玄月閣與白夜司,暫時皆由吳循掌控。

  「無事一身輕。」裴修靠在媳婦兒肩頭,笑看著漸行漸遠的北都城,這座給他帶來無盡悲痛與萬般幸福的城池,「媳婦兒,我直到此刻才覺得自己是真正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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