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9章 過去的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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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9章 過去的名字嗎?

  長者獨自站在營地外的山崗上,眺望遠方茫茫的霧氣。

  若是在那個混亂起始、萬物失序的時代,這是很危險的舉動。由於文明的破滅,國家與城市都失去了守護的職能,隨處泛濫著戰爭與屠殺,枉死者的屍骨無人收斂,成為魔獸與野獸的食物。然而貪食血肉的獸物最終也因此失去了理智,變得無比瘋狂,在荒野與林間遊蕩,獵殺往來逃難的人,撕下他們的手足,扯開他們的胸膛,然後吞下他們的心臟。

  長者猶有那時的記憶,因為他的父母便死於一次逃難途中的獸物襲擊,用盡最後的力量將他拋出了獸潮,而後自己被那些歇斯底里的怒吼聲淹沒。時至今日,長者依舊忘不了當時的景象,可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對此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既不是父母臨死前不甘、擔憂、但又帶著些許解脫的眼神,也不是其他逃難者被撕開心臟時恐懼到極點的慘叫……而是那些正在饗食血肉、尖牙利齒上都掛著斷肢殘渣的可怖獸物,它們臉上的表情,其實並非享受盛宴時的貪婪與快意,而是一種扭曲般的痛苦。

  從那時起他就明白了,在這個時代,沒有誰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所有人,無論是吃人的或是被吃的,不過都在努力掙扎而已。

  不過,那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如今的野外已沒有任何威脅,就算遊蕩在荒無人煙的原野或林地,也不慮遭到獸物的襲擊……從某種意義上這是好事,至少聚居地的倖存者們外出搜集一些草根和漿果,聊以充飢的時候,不會再有生命上的危險;可從另一種意義上,長者又覺得實在是糟糕透頂,就像那位神秘少女昨日帶來的消息一樣。

  倘若世界上只剩下這一個聚居地,只剩下這一百多個倖存者,那麼自己的堅持,究竟還有一點意義嗎?

  昨夜,營地里又死了一個倖存者,不是餓死,也不是凍死,而是自殺的。

  或許是聽完長者講述的故事後,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強烈的懷疑,絕望之下選擇了最極端的做法吧——或者說是最清醒的做法,因為只有清醒的人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至於其他人,不過是渾渾噩噩地活著罷了。

  按照慣例,長者本應為他舉辦一場簡陋的葬禮,哀悼他們在世界上又失去了一個可以扶持前進的同伴,可今日他卻沒有那樣的心情,心裡想的始終是那位神秘的銀髮少女,不知她是否還會出現……如果是她的話,有辦法改變這絕望的世界嗎?

  祂……願意改變嗎?

  無論如何,都是凡人先辜負了祂,若祂以此為由,懲戒凡人的肆意妄為,似乎也沒有什麼指摘的理由。雖然古老的傳說中提到,祂是一位仁慈、寬厚、善良、博愛的女神,可那畢竟只是個傳說,而傳說中沒有提到的事情,還有許多。

  念及此處,長者不禁憂慮地嘆了一口氣。

  「長者為何嘆氣?」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長者連忙回頭,果不其然,是昨夜那位神秘的銀髮少女又出現了。他此時已知道了對方的真實身份,這位少女雖然稱呼自己一聲長者,但若論年齡,整個伊甸都沒有能與之媲美的,因此他自然不敢真的端出長者的架子,甚至都不敢直視對方的面容,而是俯首,語氣尊敬道:「只是略有所思而已,大人。」

  少女問道:「您在思考什麼?」

  「……」長者沉默了一會兒,到底不覺得自己的心思能夠瞞過這位冕下,便如實回答道:「我在思考,自昨夜聽到您帶回的那個消息後,我們這些人一直掙扎著活在世上,究竟還有沒有意義?」

  少女聞言,不禁慨嘆:「睿智如您,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恐怕其他人更是迷惘吧。」

  長者便向她提到昨夜有一名倖存者,聽完他講述的故事後,絕望自殺的事情,少女聽罷,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她的心情想必是十分複雜的,有許多話語鬱結於胸,卻不知道該如何表述,以至於到了嘴邊,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與輕柔的安慰:「拂曉前夜的黑暗,必定是最難熬的,但我想,只要常懷希望,總會等來心愿成真的那一日吧?」

  長者面色一動,蒼老的臉上浮現出驚訝與忐忑的表情。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種話,不過是一兩句無關痛癢的安慰罷了,這場從文明的繁榮期開始,一直持續至世紀末的災難,已摧毀了太多的東西,不僅是有形的建築與物質,還包括無形的知識與傳承,也有太多人在這場災難中流離失所,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沒有這些東西,凡人就算有心振作,也無法從頭再來了。

  可如果是眼前這位大人的話,或許真的有辦法呢?

  不、一定是有辦法的!


  長者一向沉穩睿智,否則也無法帶領世紀末最後的倖存者們,於此末日艱難地求存下去,可此時依然不免患得患失起來:「冕下,您的意思是……」

  他悄然改變了稱呼。

  女神沒有答話,只是微微仰頭,用憂愁而悵然的目光,眺望著遠方的霧氣茫茫。灰白色的世界,裹挾著慘澹的陰雲與低沉的砂礫,看不到任何鮮艷的色調,這與女神記憶中那個美好而又繁榮的伊甸,相差了何止一萬年,簡直就是一場夢境的區別——創世紀是一場美夢,但如今,夢醒了。

  「昨夜,我思考了很久。」女神終於開口,只有她溫和而清澈的聲音,才能讓人在這灰暗的世界中感到些許明亮,然而卻還夾雜著些許的惆悵,如溪流染上了陰霾:「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倘若只是把它恢復成過去的模樣,自是不難做到的;然而,它可以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嗎?生命只要活著,終究要前進,那麼時間也會向前流淌,一切都在改變。如何確保今日之事,後日不會再發生呢?長者,您於此時代生活了許久,對它應最是了解,不知道能否為我解答這個問題?」

  這是神前的問對。

  根據流傳至今的古老傳說,龍、人、巨人、精靈與妖精的先祖,都曾在女神的聖域中求學,聆聽祂傳授魔法的奧義。據說那時候,女神也曾經詢問他們,會使用這股力量去做什麼?先祖們的回答,距今太過久遠,已不可考證,不過,想必很讓女神大人滿意吧,因此,魔法才一時昌盛,鑄造了伊甸文明的輝煌時期。

  只可惜,自魔力枯竭以來,世界上已沒有真正的魔法師了。這裡的枯竭只是一種形容,其實魔力仍到處都是,只是對無法使用它們的凡人來說,與枯竭無異罷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魔力便似乎染上了某種古怪的毒性,會無聲無息地侵蝕生命與物質的根基,使他們在悄無聲息之中,迎來腐朽與衰亡的結局。於是魔法逐漸成為了一種瘋狂的力量,除了那些被力量與權勢控制了思想,歇斯底里到極致的人以外,沒有誰還敢使用了。

  世界走入末日的倒計時後,魔力的污染更加嚴重,已經到了不主動吸收魔力、僅是生活在魔力環境下,生命和物質便會逐漸枯竭的地步,這也是凡人對末日束手無策的原因——他們只是魔力的使用者,而非所有者。

  甚至有人因此懷疑最初創世紀時,女神便不壞好心,在魔力中施加了詛咒,凡人愈是依賴,便愈是無法挽回。隨著魔力污染的情況加劇,再加上女神冕下始終沒有露面,似乎只存在於傳說中,於是相信這種說法的人也越來越多,到最後甚至形成了一支以此為旗號的教派,其信徒狂熱至極,與痴狂無異。然而他們的偏激,除了為本就悲涼的末日增添了一抹瘋狂的色彩外,毫無用處。

  唯有熟讀歷史且看透人性的長者知道,這一切與女神冕下並無關係,純粹是凡人的咎由自取罷了。但凡人總是擅長推卸責任的,這似乎已成為了生存的一種本能,如果他們不能改變這種天性的話,錯誤不過是跟隨著行走的車輪,看似前進,實則一遍遍地循環。

  如今,冕下向他詢問這個問題,是否便是借這個機會考驗人性,判斷凡人還有沒有被拯救的資格呢?

  一想到自己的回答,將決定整個文明的命運,長者的呼吸變得更加微弱了,近乎消失。他鄭重地思考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在腦海中將無數歷史的先例與賢哲的教誨反覆回憶,卻怎麼也想不出一個既無愧本心、又能讓女神冕下滿意的回答。

  他沒有考慮過女神只是單純將自己心中的疑惑問出來而已,並不是所謂的神前問對。歸根到底,祂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太久,久到凡人對女神冕下的印象,只餘下傳說中一個刻板的符號,認為祂就應該是神性的象徵,是用高高在上、不同凡俗的眼神俯瞰整個世界的創世之源頭、眾生之主宰,卻忽略了在神性之前、女神最早獲得的,最先擁有的,其實是人性。

  於是,他選擇了一個謹慎而不失方寸的回答:「在冕下的面前,我不敢妄稱自己的睿智,但我想,或唯有在您的光輝庇佑下,世界才能走向光明的未來。」

  女神輕輕搖頭:「我並沒有什麼光輝可言,只是一個普通的創作者罷了。可能,當凡人在貪婪地追求著什麼時,我也只是在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已吧。」

  長者並未注意到女神的說法是創作者而非創造者,但他聽出了女神言語中有些落寞的心情,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回應。或許女神可以如此評價自己,可身為凡人的他,莫非就能隨意置喙嗎?因此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一言不發。

  女神又說道:「過去之事,已成定局,暫且不論,長者的話,倒是對我頗有啟發。我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長者斟酌著語氣問道:「您會拯救這個世界嗎?」

  「不。」女神卻緩緩搖頭,語氣變得沉重了許多:「這個世界已經病入骨髓了,我或許可以將它恢復至原本的模樣,可那樣做不過是欺騙記憶,而欺騙不了時間。倘若只是將已有的事情重複一遍,恐怕也稱不上真正的拯救。」

  長者聞言,不免感到失望,但奇怪的是,又不是那麼失望,好像這樣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是輕聲嘆息著,說道:「確實如此,不拯救也好,冕下。我想……凡人早就已經沒有那樣的資格了吧?」

  他們從沒有想過拯救別人,自然就失去了被拯救的資格。

  「請不要太過悲觀,長者。」女神輕聲道,祂緩緩仰起頭,眺望著遙遠天邊的迷霧,眼神無比明亮,仿佛那些早已消失的星辰,此刻仍透過茫茫霧氣,倒映在了祂的眸子裡:「我雖無法拯救這個世界,卻可以將它摧毀,然後,在舊世界的廢墟之上,搭建起新世界的雛形。因為是嶄新的世界,所以,連希望亦是嶄新的,或許,它會承擔起舊世界未盡的職責,將文明之路,引導至光明的未來。」

  這是祂思考了一晚上才做出來的、無比艱難的決定。對於一名創作者來說,沒有什麼比親手摧毀自己投注了全部心血與感情的作品更痛苦的事情了。但女神知道,自己若因為私人因素而無法下定決心的話,無疑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體現。

  祂希望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創作者,一個願意承擔責任的神明……以及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

  「在舊世界的廢墟之上,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嗎?」長者不免感慨:「冕下的氣魄,果然非我等凡人所能企及。」

  也只有創世紀的女神冕下,才能將摧毀和創造一個世界說得如同翻覆手掌那般輕易了。

  長者覺得這對於偉大的女神冕下來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女神似乎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笑了笑,轉而詢問起了另一件事:「長者似乎並不擔心,若舊世將殞,你們該何去何從?」

  「只是些無用的憂擾罷了。」長者道:「我等是舊世界的遺民,原本便是負罪之身,能苟延殘喘至今,已是蒙冕下庇佑,幸運至極。而容納著嶄新希望的新世界啊,對我等習慣了黑暗末日的人來說,無疑是過於耀眼的太陽,倘若靠得太近,恐怕只會將自己焚燒為一片灰燼吧。」

  他的語氣頗為豁達,不似偽裝。

  誠如所言,能夠在此無邊的末世之中,看到文明存續的希望,他自覺已經盡到了身為舊世遺民的職責,對於女神所言的新世界,亦沒有那麼強烈的渴望了。

  「原本便是由凡人的自私而引發的災難,如今何不因凡人的釋懷而收尾呢?」

  長者坦然道:「冕下何等仁慈,願意拯救文明於黑暗之中,若不能拯救我等,或許是有什麼苦衷吧。令我等舊世之人混入新世界,只恐會破壞那尚未建立起來的新秩序,於彼此而言,皆無好處。」

  「長者的睿智與理性,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女神說道,祂指的是昔年人類的第一位大賢者阿爾圖斯,也是各族先祖中最先掌握了魔法奧義之人,在他的帶領下,人類始終秉持著智慧駕馭力量的理念,一直都是最令女神放心的種族。

  可惜他逝世之後,一切並未如常。

  輕輕搖頭,將過去的事情暫且拋開,女神又對長者說道:「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仍然想拯救所有人。因此,我已想到了一個妥協的方法,可將你們的靈魂暫時以我的魔力護住,待日後再轉生為新世界的生命。如此,便無需憂慮舊世界的遺民會影響到新世界的秩序了。只是在那之前,還需要將你們的記憶洗淨,以新生的姿態方能降世。這個方法,是否能夠接受呢,長者?」

  「以戴罪之軀,仍能重獲新生,或許便是我等最好的歸宿了,冕下。我自然是沒有異議的,只是……」

  「長者有什麼顧慮嗎?」

  「倒是沒有,只是新生之後,一切皆是陌生,我未免想要留下些什麼,作為自己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冕下,若您將我的靈魂轉生至新世界時,能否洗去記憶後,保留我現在的名字呢?」

  「這並非什麼過分的要求,自然是可以的。不知長者您的名字是?」

  「圖彌。」

  長者鄭重地向女神行了一禮:「大賢者阿爾圖斯、山之賢者瑞蘭索斯、森之賢者彼爾約姆、湖之賢者翠嵐、真理賢者伊莎貝爾……及此後一千三百一十二位賢者的傳承者,人類最後一名賢者,圖彌·奧米爾戎斯,向你獻上最誠摯的敬意與感謝。」

  「偉大而仁慈的女神冕下。」

  給點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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