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五章 杏樹、杏花、念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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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舍內。

  那老嫗讓張芷月和溫芳華坐下,又給她們每個人倒了一碗水道:「姑娘......先喝了這碗水,平復一下心緒,咱們再說話......」

  張芷月和溫芳華謝過,端起那碗水,勉強飲了幾口。

  老嫗嘆了口氣道:「唉......可憐的人啊......姑娘,你叫張芷月對麼?」

  張芷月眼中噙淚,緩緩地點了點頭。

  「姑娘......你愛......蘇凌麼?」老嫗慈祥地看著她,輕輕的問道。

  「是......他是我的未婚夫,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張芷月聲音悲傷道。

  「你說你愛他,那到底有多愛他呢?」老嫗又出言問道。

  「這......」張芷月抬起頭,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嫗柔柔一笑,蒼老的聲音響起道:「愛,不僅僅是一種情感,還要在心中記得,在行動上表現出來......姑娘,你若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身便換一種問法......你說你愛那個蘇凌,有多愛......你又願意為他做什麼呢?」

  「我......如果可以......我願意什麼都為他去做,什麼都可以毫無保留......」張芷月的聲音很輕,卻說得十分堅定。

  「什麼都願意做......也就是什麼都願意犧牲了......對不對......那麼,姑娘,你可願意為他而死麼?」老嫗望著張芷月,一字一頓道。

  「我沒有想過......」張芷月頓了頓,十分誠懇的說道。

  「我之前,總是覺得,這個世間,我是斷然不能離開他的,我想要能夠讓他......永永遠遠的在我身邊......我也永永遠遠的在他身邊......我們每天看著日升日落,有自己的小房子,有自己的一方田地,我們在一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就算平淡,我也很滿足了......」張芷月喃喃地說道。

  「可是......事實上,你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對不對?......」老嫗緩緩地嘆了口氣道。

  「是......他有自己的抱負,他有自己的志向......他不可能就這樣陪在我的身邊......那樣的話,他會不開心,會不快樂......」張芷月喃喃的低聲道,眼中滿是破碎。

  忽地,她深吸一口氣,滿是悽然道:「可是......我若知道他如今死了......我如何也不會放他從我身邊離開......我守著他,好好地守著他......」

  老嫗點了點頭,頗有感慨道:「傻丫頭......如果你真的那樣做了,他的人留在你的身邊,可是他的心呢?那樣的話,你是真的快樂,還是他是真的快樂呢?......當今亂世,男兒熱血......有幾個真正的男兒不是躊躇滿志,志在四方的呢......」

  「老人家......您說得對......可是他若留在我的身邊,就算他不開心不快樂,也不會像現在一樣......他就.......」張芷月實在沒有勇氣說出那個死字,緩緩地垂下頭去,小聲地啜泣起來。

  「唉......世間痴男女,紅塵離別刀......丫頭啊......看到你,我便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罷了,有個故事,老身就多多嘴,講給你們兩個丫頭聽一聽罷......或許聽了這個故事......可以排解一二你們心中的悲傷......亦或許,能讓你明白,接下來,你該做些什麼......」

  張芷月心中一動,朝著這老嫗一福,輕聲道:「如此,給老人家添麻煩了......」

  「呵呵......山中孤苦......我一個風燭殘年的婦道......平素也沒有幾個能說說話的,倒也挺無趣的......不妨事,也不麻煩......」老嫗淡淡的擺手微笑道。

  「丫頭,你們比老身小得多,都是芳華的年歲......青春芳華......實在讓老身羨慕得緊啊,如果可以,喚老身一聲阿嬤便好!」老嫗慈祥的眼神,看向張芷月和溫芳華。

  「阿嬤......」

  張芷月和溫芳華也覺得這老嫗雖然是個農婦,但談吐十分得體,聲音柔和,慈祥無比,因此也就真心地開口喚了一聲。

  「好......好啊!既如此,那你們就耐著性子,聽聽老身這個故事吧!」那老嫗微笑點頭道。

  「故事啊,還需從五十年前說起......」那老嫗聲音驀地變得滄桑起來,緩緩的講述起來。


  「五十年前......還是大晉先帝在位......當時世道艱難,吏治腐敗,當官的盤剝百姓......盜匪橫行,民不聊生......於是,在青燕山附近的大山之中,反了一個自號明王天師的人,他叫做李太平......那李太平憑著機緣,偶得了一本號稱上蒼降下的奇書《蒼天要術》......因此,數年間發展了十數萬人......攻取州縣......他們的人皆頭上插著三根青色鳥羽,被世人成為青羽軍。」

  「青羽軍......」張芷月心中一動,暗暗的想到,自己在離憂山時,蘇凌的爹娘,還有杜旌杜大叔跟她說過,這蘇凌的父親蘇季和杜旌大叔皆是曾經那個青羽軍的步統。

  「於是啊,大晉遍地狼煙,朝廷的軍隊跟青羽軍打,青羽軍跟青羽軍打,朝廷的部隊跟地方的州牧軍隊也打,整個大晉打的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啊......」老嫗的聲音滄桑而沉重。

  「後來,那青羽軍竟漸漸得勢,占了許多州郡......雖然最初之時,每占一處州郡城池,便會殺貪官,除惡霸,更開倉放糧,接濟窮苦百姓......所以,許多百姓,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苦哈哈們,就擁護他們,更多的百姓便投身青羽軍......」老嫗緩緩的說道。

  「那不是挺好......可是,我卻知道的,青羽軍最後還是被剿滅了啊,朝廷早有嚴旨,昭告天下青羽軍為反叛匪類,雖然主力被剿滅了,但還有些青羽軍的人,隱姓埋名,到現在,朝廷和地方官府還在搜捕那些青羽軍餘孽啊......」溫芳華突然開口道。

  「還有......似乎百姓們對朝廷昭告天下青羽軍為反叛匪類十分的擁護......提起他們,更是恨得不得了,只要發現哪裡有青羽軍的蹤跡,便會踴躍告發......」溫芳華眉頭微蹙,神情頗有些不解道。

  「不錯......丫頭,你想說什麼?」那老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

  溫芳華趕緊一禮道:「哦......芳華想說的是,既然青羽軍反抗黑暗的朝廷,殺貪官,開糧倉,救濟天下苦難的百姓......為何百姓們到最後對他們卻是恨之入骨,反回頭要幫助朝廷剿滅他們呢?」

  「會變的,什麼都會變的......無論是人還是事......尤其是普通人,一旦有了足以撼動天下的權利之後,更會因為心中的欲望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的......」

  老嫗頓了頓,方道:「青羽軍起初的確是為了百姓......可是隨著他們的勢力和隊伍越來越壯大,便逐漸的忘記了自己得本心......從最初的心有百姓,到最後......魚肉百姓......每占一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到最後,所有的城池十室九空,百姓們對他們的憎恨和害怕,更甚過了朝廷和地方的軍隊......」

  張芷月和穆顏卿聞言,皆是嘆息搖頭。

  「因此,曾經的善,皆成了後來的惡,一旦如此,這青羽軍便離著覆滅不遠了.......」那老嫗長嘆一聲道:「也就是在這時,朝廷出了一位為民為國的大將軍——皇甫雋,他天下招兵,治軍甚嚴,卻愛兵如子。他的士兵,成了整個大晉最能打的主力軍隊......所過之處,青羽軍潰不成軍,一潰千里.......更難得的是,皇甫將軍接連下了數道軍令,嚴令他的將兵不得欺壓百姓,更對百姓秋毫無犯.......他就如暗夜之中,最耀眼的一顆將星,帶給了苦難的大晉和苦難的百姓,一絲熾熱的光芒......」那老嫗說到這裡,眼中滿是對皇甫雋的敬意。

  「可是那皇甫雋不是......」溫芳華聞言,一陣的驚疑,脫口道。

  只是,那老嫗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對溫芳華的話,似乎恍若未聞。

  「後來啊......皇甫將軍的大軍,便開到了這裡......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那老嫗緩緩地說道。

  「他為何要開到此處呢?此處並非要塞,也不是什麼大城池啊......」溫芳華又不解地問道。

  「芳華丫頭......你不信麼?你總是去村頭打探消息吧......可有注意,村頭有一個石樁子麼?」那老嫗看了溫芳華一眼,淡淡道。

  「那石樁子,便是當年皇甫將軍的拴馬樁......皇甫將軍走後,這裡的百姓都懷念他,便不捨得拆了這石樁子,反倒加以保護,四時祭奠朝拜......」那老嫗緩緩地說道。

  「原來那是......我還以為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我曾見過很多老人們總在那裡駐足跪拜,十分的虔誠,原本還不解呢......」溫芳華方疑惑稍解的點了點頭。


  「皇甫將軍當年駐軍在此的時候啊......整個青羽軍已經氣數已盡了,青羽軍最大的匪首李太平身死......青羽軍各部分崩離析......其他的青羽軍成了過街老鼠,被地方軍隊和百姓阻擊,基本已經肅清了,只有離著這裡不遠的,濟州與天門關交界的青燕山中,還盤踞著整個青羽軍最強的勢力——青燕軍,張黑山!」老嫗緩緩地道。

  「皇甫將軍將大軍駐紮在此處,便是要伺機攻打青燕山,肅清最後一股青羽軍的勢力,剿滅張黑山這個大匪!」老嫗又解釋道。

  「原來如此......」溫芳華緩緩地點了點頭。

  「當時啊,這裡的百姓都愛戴皇甫將軍,不僅是我們這個村子,遠些的十里八村,各處村鎮都擁護皇甫將軍......所以,只要家中有男丁者,只要成年,每家每戶皆送他們入了皇甫將軍的軍中,更告訴他們,不要以家為念,要跟著皇甫將軍,殺盡那些狗賊反叛,建功立業,衣錦還鄉......」

  老嫗的眼中閃著光芒,聲音蒼老而沉鬱道:「當時,皇甫將軍大為感動,嘆息說,民心可用......他親自出營,向我們這些士兵的家屬承諾,他一定會竭盡全力,殺賊安民,同時,會全力保護這些百姓送入軍中的男兒,讓他們早日回家......團聚......」

  「當時啊......所有百姓都十分踴躍,老母親老父親送子參軍,婦人送夫參軍,女娘送情郎參軍......參軍的人一眼望不到頭,從山頂排到了山腳......那場面,是老身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啊......」

  老嫗緩緩地閉上眼睛,神情滿是自豪,聲音也大了些許道:「在這些送人參軍的隊伍之中,有一個如你們這般的女娘,喚作杏娘......當年啊,她比你們的年歲還小上一些......只有二八的年華......那模樣啊,可俊了......呵呵呵,比起你們,也不差上下呢!」那老嫗說著,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

  張芷月和穆顏卿對視一眼,已經知道了,這杏娘到底是何人了......

  「這杏娘啊......也是送人參軍的,而這個人,是個俊小伙,杏娘的阿哥......她的未婚夫......鄭念恆......杏娘心心念念的......恆哥哥......」

  那老嫗講到這裡,滿眼的甜蜜和幸福。

  張芷月心中一動,看著這老嫗,眼淚無聲落下。她似乎已經猜到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了。

  「這個杏娘啊......人如其名......喜歡吃杏子......她的恆哥哥,便在她家的後山,種了許許多多的杏樹......兩個有情人兒約定......等到杏樹開了花,結了滿山的杏子,便是他們成親之時......」

  老嫗緩緩地閉起眼睛,沉醉在那泛黃的歲月之中。

  「於是啊......這杏娘就每天的盼啊,等啊......終於,一年又一年......三年之後,杏樹都長了起來,真就結滿了杏子......也就是在那時,杏娘親手為自己準備好了嫁衣,因為她要嫁給那個一輩子最重要的人,她深深愛著的鄭念恆,她獨一無二的恆哥哥......」老嫗聲音溫柔,竟帶著一絲的羞怯。

  張芷月和溫芳華都認真的聽著,不說話,生怕一個插嘴,便驚擾了眼前這位阿嬤沉醉的回憶。

  「可是......離著成親還有三日,那恆哥哥似乎變得不太開心了,說話也少了,雖然與杏娘見面之時,仍舊十分的溫柔和憐愛,可是,杏娘能夠感覺到,他分明不開心,更有些心不在焉......」

  「呵呵.....成親對於每一個女娘來說,是她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杏娘不想有遺憾,這才哭唧唧地對她的阿恆說,是不是他心中有了別家的女娘,不喜歡杏娘了......」

  老嫗忽地淡淡笑道:「小女兒家的心思,現在看去.....的確是有些可笑......」

  「阿恆告訴杏娘,他對杏娘的心從未改變,也無時無刻地想娶杏娘為妻......只是啊,大匪青羽軍餘孽張黑山,就在離此不遠的青燕山中,如果張黑山不滅,他們是過不了好日子的......如今家家戶戶的好男兒都踴躍投軍,自己堂堂七尺熱血男兒......卻......」

  「他十分鄭重地告訴杏娘,他也想投軍,他要上戰場,追隨皇甫將軍,上陣殺敵,不為別的,為了保護他的杏娘,也為了保護生他養他的村子!......」那老嫗緩緩地說著,聲音再次變得滄桑起來。

  「那他去了麼?......」張芷月小聲地問道。


  「去了......就在本是他該與杏娘成親的那日,他娶投了皇甫將軍的軍隊......而且,是杏娘親自將他送到了軍中的!......」老嫗緩緩地說著。

  「猶記那日,秋日晴空,麥浪翻滾......杏娘與阿恆手牽著手,一路說說笑笑地送阿恆投軍,杏娘更是親手摘了好多的杏子,親自交到阿恆的手中......她告訴阿恆,恆哥哥......你若是想杏娘了,便吃一顆杏子......就想杏娘陪在你的身邊......」

  「她告訴阿恆......恆哥哥......你不要不開心,也不要失落......今年杏子熟了,咱們不能成親,待到明年,杏子還會成熟......明年不行,後年還會成熟......杏娘會每年都在那滿山的杏林之中,看著杏子成熟,聞著滿山杏香,等候恆哥哥回來......回來娶杏娘為妻。」

  「她告訴阿恆,等到你回來,咱們這一生一世......便永遠也不再分開了......」

  那老嫗緩緩地說著,臉上笑意滿滿,可是笑著笑著,眼角卻有一顆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滴落,滴落在她蒼老而枯槁的手指上。

  「阿恆對杏娘說,杏娘......你放心,阿恆一定會回來,回來娶你為妻......杏娘,你一定、一定要等我,一定一定不要忘記我......」那老嫗緩緩地說道。

  「那......阿恆他回來了麼?」張芷月雖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可是,還是有些不甘心的小聲問道。

  「杏娘送走了阿恆,就真的如他們之間約定的那樣......每日都守在那滿山的杏林之中......」

  「一年......杏花開杏花落,杏子熟,杏子落......兩年,杏花開杏花落......杏子熟,杏子落......那滿山的杏花,開了謝,斜了又開,如此時光匆匆過去......杏娘等來了一年又一年的杏子成熟,卻一直未等到她的阿恆哥哥歸來......」

  「阿嬤......」張芷月和溫芳華心中不忍,低低的喚了一聲。

  「不僅是杏娘,這個村子所有的人家,老父老母也一直未等到自己得兒子回來;婦人未等到丈夫回來;更多的如杏娘這樣的女娘,也未等到自己的情郎......回來......」

  「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仍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著他們回來,因為他們每個人,包括杏娘,都始終堅信,他們等的人兒啊,終有一日,必然會回來!.......」

  那老嫗說著,原本有些淒哀的面容上,驀地浮現出無比堅定的希冀。

  她說到這裡,不再說話,似乎還沉浸其中,不願醒來。

  溫芳華輕輕的拉了拉張芷月的衣袖,儘量的壓低了聲音,生怕驚擾了這老嫗道:「芷月......不管是阿嬤,還是這村子的其他人,定然是等不回他們心心念念的人回來了.......當年皇甫雋一案,牽連甚廣,皇甫雋最後屯兵青燕山,眼看就要剿滅張黑山了......可是朝廷卻派了天使官前來,力拘鎖帶,將他打囚車裝木籠,押回了京都龍台......而皇甫雋隸屬的所有士卒部將,除了幾個要職副將,被一同押回,其餘的士卒......皆被遣散.......」

  「為何會如此?......皇甫將軍可是有大功勞的啊!」張芷月心中驚訝,但還是聲音極低的問道。

  「朝廷權利爭鬥,相互傾軋,你死我活......皇甫將軍常年擁兵在外,朝廷忌憚......這才......皇甫將軍被宣布了三大罪狀,褫奪官階......問斬了......還有那些士兵,說是遣散,其實是......」

  溫芳華說到這裡,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不料,卻驚動了這個老嫗,那老嫗猛然睜開眼睛,滿眼噴薄而出的潑天恨意,眼神灼灼,恨聲道:「反叛!皇甫將軍和他的士卒,對百姓秋毫無犯,更是殺的青羽軍幾乎覆亡,若不是朝廷拿他回去,這青燕山,早就是大好河山,怎樣也不會如今被各處青羽軍餘孽占據,烏煙瘴氣,生民不得安寧的煉獄之地了!」

  「這樣的皇甫將軍,這樣的軍紀嚴明的士卒,他們若是反叛,那這朝廷之上的蠅營狗苟之輩,又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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