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日月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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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1章 日月山河

  湖廣、夷陵城外,明軍大營一片死寂,無有半點的人聲。

  營地之中的火盆緩緩的燃燒著,木材在火焰的舔舐之下不時發出噼啪的作響聲。

  中軍帳旁的總督寢帳內,燈火昏暗,悶熱不已。

  楊嗣昌半躺在床榻之上,他的臉色蒼白,神色疲憊,眼神黯淡,連鬚髮都已經全部化作了白色,沉沉的暮氣縈繞在他的身軀。

  作為監軍的萬元吉此時跪坐在楊嗣昌的旁側,他低垂著頭,佝僂著腰,神情痛苦。

  猛如虎、曹變蛟、張忠、刁明忠等一眾明軍的軍將此時也皆是跪在帳內。

  寢帳之中氣氛沉悶,所有的人臉上都彷佛了蒙上了一層面紗,讓人根本看不真切。

  昏暗的燈火之下,眾人的身影被拉的極長。

  「閣部,您就吃一點東西吧……」

  萬元吉的聲音哽咽,他跪在地上,再度請求道。

  帳外呼嘯的風吼聲,攪的楊嗣昌的思緒混亂不堪。

  狂風從縫隙之中吹入帳中,引得帳中的燭火不斷的搖曳。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在得知猛如虎在黃陵城遭遇兵敗之後,使得原本就已經是心身疲憊的楊嗣昌一下子便躺在了病榻之上。

  而這一次襄陽城失陷,襄王遇難已經傳來,更是讓楊嗣昌的病情雪上加霜,至此之後湯水不進。

  「不必了……」

  楊嗣昌的聲音微弱,數日之間湯水不進,讓楊嗣昌原本就病重的身軀越發的虛弱。

  「不必了……」

  楊嗣昌半躺在床上,重複了兩遍不必。

  他緩緩的轉過頭,沒有去看萬元吉手中所拿的米粥,而是看向帳中的一眾軍將。

  楊嗣昌的目光緩緩的從帳中的一眾軍將身上掃視而過。

  此時身處在帳中的軍將,仍舊是沒有包括左良玉。

  楊嗣昌閉上了眼睛,他實在是太過於疲憊。

  眾人又等待了半響之後,才聽到楊嗣昌出聲問道。

  「左良玉,如今身處何方?」

  聽到楊嗣昌的回話,眾人皆是抬起了頭來看向萬元吉。

  「閣部……」

  萬元吉微微一怔,很是猶豫,他實在是不敢回答楊嗣昌的這個問題。

  「說。」

  楊嗣昌睜開了眼睛,目視著跪坐在一旁的萬元吉。

  他的聲音很輕,很是衰弱,但是他的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氣勢。

  萬元吉最後還是被楊嗣昌的眼神所壓服,在長嘆了一聲後,萬元吉低下了頭,回答道。

  「左總兵……還在夔州府內……」

  萬元吉的話音落下,帳中一眾軍將皆是神色無奈,帳中的氣氛也是隨之一滯。

  「好……好啊……真是好啊……」

  楊嗣昌的神色暗沉,眼神清冷。

  「我們的左大總兵,真是國家的棟樑,朝廷的肱股。」

  「早知道有如今之事,當初我就應該狠下來,強行斬了左良玉,以正軍法。」

  楊嗣昌神情黯淡,長嘆了一聲。

  萬元吉眼神微凝,忿忿不平道。

  「此非閣部之錯,無人能夠想到左良玉竟然如此驕縱,視國家法度如兒戲,無有半點為國之心。」

  左良玉在最初的時候,也算是敢戰,立下過不少的功勞。

  在起初進剿的時候,左良玉一直表現的十分的順從。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左良玉發生了改變,甚至不聽調遣,逐漸顯露出了驕縱的態勢。

  在一開始的時候,藉助著曹變蛟,還能夠勉強壓製出左良玉,但是後面就沒有了用處。

  左良玉對於曹變蛟雖然態度一直良好,但是卻不願意配合出兵,聽從命令。

  張獻忠能夠從夔州府脫逃,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左良玉不聽調遣,追擊怠慢,使得包圍網被破開。

  一步錯,步步錯。


  楊嗣昌緩緩搖了搖頭,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了用處。

  「身為督師,不能節制麾下軍將,這本身就是督臣的失職。」

  過錯已經不重要,重要的如今的局勢應當如何改善,如何彌補。

  「如今左良玉麾下的兵馬總數已經是超過三萬人,分駐於夔州府、荊州府兩府之間,儼然已成氣候,難以處理。」

  現在左良玉的勢力已成。

  連番的進剿之中,各鎮兵馬都有不同程度的減員,但是唯獨左良玉麾下的兵馬卻是越來越多。

  左良玉麾下直屬的營鎮不多,但是附從者,也就是劉國能,李萬慶、許可變、王光恩等一眾降將,卻是得到了極大的擴充。

  南國局勢如此,左良玉勢已成,朝廷再派督師下來,也是難以有功。

  病榻之上,聽著帳外不斷吹襲的寒風。

  不知道為什麼,楊嗣昌感覺自己的身體生出了些許的氣力,原本昏沉的頭腦也在此時清明了許多。

  楊嗣昌抬起了頭,費力的支撐起了身軀。

  一旁的萬元吉見到楊嗣昌動作,連忙上前幫忙,扶著楊嗣昌坐了起來。

  楊嗣昌原本眼神的渾濁在此刻變得清明了許多,重新煥發出了神采。

  「陳望,如今又在何處?」

  萬元吉回憶了些許時間,回答道。

  「驛站加急傳令,已經將軍令送到陳總兵的手中。」

  黃陵城之戰後,張獻忠向著湖廣一路進發,威脅到了湖廣的安全。

  因為湖廣實在過於空虛,所以楊嗣昌便想到了此時正在河南開封的陳望。

  那個時候,萬民軍被困于歸德府中,許久沒有動作,一直在圍攻商丘。

  而主持進剿萬民軍的事務,也被保定總督楊文岳所拿到,陳望只是作為協剿的一環。

  因此楊嗣昌便發出一道軍令調陳望領本部兵馬南下襄陽,將其餘的部眾留在河南協剿。

  「陳總兵接到閣部手令,當即帶領本部兵馬星夜南下,三日之前傳信回來,已是進入南陽府,正向襄陽趕赴而去。」

  「算算時日,應當已經是到了鄧州一帶。」

  鄧州是南陽府南部的城池,與襄陽府接壤,此時陳望所部距離襄陽的距離不算很遠。

  萬元吉停頓了一下,接著補充道。

  「有陳總兵在襄陽府北部,便不需要擔心獻賊北上。」

  在聽到陳望差不多到了鄧州之時,楊嗣昌原本難看的神色也是隨之而緩和不少。

  現在南國的局勢正在逐漸走向崩壞。

  楊嗣昌很清楚襄陽的失陷,會對之後的將來造成怎麼樣的影響。

  等到朝廷知曉南國之事,到時候沒有人可以再保住他。

  前後兩位藩王的遇難,洛陽、襄陽兩處重鎮的失陷。

  耗時年余,耗資千萬,他卻沒有能夠平定這南國的動盪。

  陛下以重任相托,他卻辜負了陛下的信重。

  事到如今,他已經是無顏面見陛下。

  「此番襄陽失陷、朝廷必然更換督師。」

  楊嗣昌神色凝重,轉頭看向跪坐在一旁的萬元吉,他伸出手,抓住了萬元吉的手臂。

  「現如今我已經是無法理事,在新任督師抵達南國之時,需要你來挑起重任。」

  萬元吉感覺到了楊嗣昌受傷傳來的力度。

  萬元吉神情灰暗,他這些時日一直伴隨在楊嗣昌的身前,如何不知道楊嗣昌的身體狀況。

  楊嗣昌這些時日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虛弱。

  此時的楊嗣昌,臉上帶著一份病態的潮紅。

  手中的力度正在逐漸的加大,楊嗣昌眼眸也正越發的變得清明。

  一切都一切,都預兆著楊嗣昌此時正處於迴光返照的狀態。

  「閣部……」

  萬元吉目視著楊嗣昌,忍不住潸然淚下。

  萬元吉的話沒有說話,已經是被楊嗣昌所打斷。

  「陳望……」

  楊嗣昌目光閃爍,他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說出來。

  在停頓了一下後,楊嗣昌組織好了語言,重新說道

  「如今整個南國,唯有陳望可以壓制左良玉。」

  「陳望素有名望,能夠服眾,有將才,有武略,麾下營兵精銳,與左良玉關係匪淺,可以將左良玉置於陳望麾下。」

  楊嗣昌輕嘆了一聲,重新轉過頭,他看向一眾跪在帳中的軍將,強笑道。

  「南國局勢崩壞至此,罪在我身,我已上請罪書。」

  「諸位將軍盡心報國,無需擔憂遭受牽連。」

  「督師……」

  猛如虎緊咬著牙關,強壓著心中的悲傷。

  「閣部……」

  曹變蛟神色黯淡,聲音低沉。

  帳中的一眾軍將神色各異,很多人都垂下了頭。

  在座的眾人都是沙場的宿將,前後也是跟隨過不少的督師。

  楊嗣昌作為督師,是合格的。

  楊嗣昌縱有千般的不好,萬般的不該,在朝廷之中如何,都與他們無關。

  但是楊嗣昌從來沒有短缺過他們哪怕半兩的軍餉,也沒有短缺過他們哪怕半點的糧草。

  沿途的州縣城池,膽敢拒絕供應糧草,協助進剿的,無一例外都遭受楊嗣昌的懲戒。

  賞罰不敢說分明,但是算得上公正。

  計略不一定正確,但是算得上合適。

  雖然和大部分的文臣督師一樣,楊嗣昌確實有著作為文官的優越。

  但是在楊嗣昌的眼裡,他們的這些武臣,他們這些營將,終究是人,而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豚犬……

  帳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響起了輕微的啜泣聲。

  「你們哭什麼……」

  看著底下一眾低垂著頭顱的軍將。

  楊嗣昌原本清冷的眼神慢慢的融化,他搖了搖頭,勉強的笑道。

  看著看著,楊嗣昌感覺有些許的霧氣遮擋在了他的眼前。

  督師南國,這一路來,他見到了太多太多曾經在廟堂之上不能見到的事物。

  他原本來堅如鐵石的心,到底還是軟了下來。

  他的心,終究不是那真正鐵石所鑄成的……

  楊嗣昌回過了頭,目視著身前的帳布。

  帳外狂風一刻不停的呼嘯著,楊嗣昌感覺自己的身子越發的輕鬆了起來,仿佛就要被這狂風吹向天際。

  狂風呼嘯,帶著楊嗣昌的思緒向著遠方飄揚而去。

  「盧象升啊……盧象升……」

  狂風帶著楊嗣昌重新回到了順義的城郊,帶到了那個和盧象升爭吵的夜晚。

  中軍帳中,他和盧象升相對而立。

  「如今時機未到,並非是決戰之時。」

  「北地精銳現在盡在你手,若是一朝喪盡,戰敗損傷國本,內外俱起,傾覆之險就在轉瞬之間。」

  他苦口婆心的勸說著盧象升。

  盧象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到不同的神情在盧象升的臉上不斷的變幻。

  在沉寂了許久之後,盧象升重新抬起了頭,他緊握著雙拳,神情冷冽,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當時,他並不明白盧象升臉上的表情代表著什麼。

  但是,現在楊嗣昌卻是已經明白了為什麼盧象升臉上的神色會不斷的變幻。

  廟堂之上,一城一地的百姓,一營一部的軍兵,都只不過是一張張冰冷無情的白字黑字。

  但是等到他到了地方之後,所能見的一切都和廟堂之上截然不同。

  盧象升曾經所見到的一切,楊嗣昌到現在也全都一一所見。

  直到如今,楊嗣昌已經是完全理解了盧象升,理解了盧象升當初為什麼會如此去做。

  但是理解,並不代表著後悔。

  如果再讓楊嗣昌做一次選擇,他同樣會選擇避開建奴的兵鋒,不去冒險。

  盧象升的做法太過於冒險,一旦失敗,便將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狂風呼嘯,風吼聲連綿。

  楊嗣昌感覺自己的頭腦正越發的昏沉,眼前的一切也開始變得不真切了起來。

  曾經的過往,在楊嗣昌的眼前的不斷的掠過。

  少年時的意氣,青年的志願。

  父親入獄之時的無助,天子青睞之時的飛揚。

  他這一生,有起也有落,有升也有伏。

  他犯下了不少的過錯,也做過不少的好事。

  只是,如今看來,他到底是沒有能夠完成曾經許下的承諾,曾經發下的宏願。

  楊嗣昌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他清楚,他犯下的過錯,比做過的好事更多。

  到底是,有心無力……

  到底是,無能為力……

  天子面目仍舊曆歷在目。

  楊嗣昌緩緩念出了在辭別之時,天子親為他所作的詩句。

  「鹽梅今暫作干城,上將威嚴細柳營。」

  「一掃寇氛從此靖,還期教養遂民生。」

  「罪臣,楊嗣昌,有負陛下重託……」

  「惟願……日月山河永在……」

  帳中。

  已是泣不成聲……

  ……

  《楊嗣昌集》:

  此身之憂勞病瘁,日嘔痰血,夜不得眠,奄奄垂斃,不敢言矣。

  更兼襄庫餉無半文,督臣移咨可駭,臣愈增憂憤,不知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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