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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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5章 ,渾水

  「唉!」

  歐夫子嘆息:「前幾月眼睛開始有些看不清,滿以為年紀大了,就是如此,都這個年紀的人,也別想和年輕人一樣了,就沒和人說。只是,沒想到變壞得這麼快,現在都就快要成瞎子了。」

  「人坐在對面,看不清人的五官;吃飯,看不清桌上的菜;書,也根本不能看了。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坐……」

  『聽著像是白內障。』方臨在旁邊坐下,問道:「夫子可請大夫看過了?我那裡有位李大夫,曾經是宮裡的御醫……」

  「前幾天你爹過來,你爹那人,不吭不聲,心腸卻是極好的,聽了轉頭就去請來了那位李大夫……那位李大夫說,這是眼睛裡面的問題,藥石難醫,要想根治,非得如華佗在眼睛裡面刮骨療毒一樣不可,可我年紀大了,不好開刀……我便說算了,都到這個年紀了,就不要折騰來去、勞民傷財了。」

  歐夫子平靜說著,好似說的是旁人一樣,沒有因為眼睛看不見,而煩躁不安或者喋喋不休,從始至終只有安靜、平和。

  方臨看著衣服乾淨、頭髮梳理得整齊的歐夫子,不由自主想到當初的歐夫人,對方也是一樣,無論何樣的病痛折磨,身上始終維持著一股奇特的尊嚴。

  如今歐夫子如此,歐夫人大女兒、二女兒在這邊輪流照顧,這個月是大女兒,在旁說道:「爹吃飯時,看不到眼前的菜,得要人夾……不過,其他洗臉、洗腳等等,總是堅持著自己做,不讓我們幫忙。」

  「最近,我總是看到爹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睜開灰濛濛的眼睛,使勁兒看封面上那幾個大字,手在封面上來回摩挲;隔一陣兒,又抽出一本,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她說著,眼前都仿佛出現畫面,讓人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悲哀,抹著眼角起身:「你們說話罷,我去買菜、做飯。」

  歐夫子空洞的眼睛,看著女兒過去,道:「人就是這樣,隨著時歲綿長,身子骨就會像是生鏽的老物件,越來越遲鈍,時而不是這兒壞了,就是那不行了……總歸是麻煩兒女們了,也不想再給他們添更多負擔。」

  「我都快百歲的人啦,已是風燭殘年,也早就想明白了,這活著的時候,就過好每一天,若是到了該走的那一日,也不會懼怕。」他說著這些,神色坦然。

  方臨聽著,暗嘆歐夫子豁達,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真是將他磨練成了金剛,身體在老弱,心靈卻是愈發強大。

  「我在這胡同,也聽說北方,今年哪裡殺官起事,明天又有哪裡亂了,朝廷派兵鎮壓……遼東也是,韃子連年入叩劫掠……我看這大夏,如我一般也快走到頭了,也是,二三百年一輪,是又該到下一朝了。」

  的確,這些年北方越來越亂,都有許多百姓逃難南下,對這些人,官府視作禍亂之源,嫌棄非常,地方百姓也因為他們過來搶奪資源,頗為敵視。

  這對方臨倒是一個好機會,江淮之地的州府,打通關係,這些人大多都被他打包遷去海外了,為江淮之地如今的穩定做出了巨大貢獻。

  歐夫子、方臨在桂花樹下說著話,歐夫子搖著蒲扇,驅趕著入秋已漸漸稀少的蚊蟲,日頭一點點偏斜。

  再遠處那邊,老屋前的那棵橘子樹,掛滿了果子,一群小孩兒在摘。

  那棵曾經被方父撿回來、在門口種下的橘子樹,如今已然長得好大好高了,一到季節,樹梢就綴滿了青綠的果實,等到秋天果實成熟轉黃,就是熟透了。

  前些年,都是方母她們過來摘,摘過後給胡同鄰居們分了,後來嫌麻煩,就讓胡同中想吃的人家自己去摘,只要不折斷樹枝就行。

  ——因為方臨的身份,胡同中人家的小孩兒,都被叮囑過,沒人會去摘果子,能讓橘子樹上的橘子保留到成熟了,都還掛在那兒,不像是小烏山那棵櫻桃樹,每年不等櫻桃由青變紅,就沒了。

  又一群小孩兒過去摘橘子,路過,給歐夫子、方臨打招呼。

  方臨只微笑點頭回應,倒不是他高冷,而是早前些年還好,還能喊出認出這個那個是誰家的娃娃,叫什麼名字,現在就不行啦!

  當初在胡同住時,那些熟悉的小孩兒,如今早已長大,娶親成家生子,在胡同碰到還能說兩句話;搬家後,最初些年頭,那些胡同人家生下的小孩兒,因為當時來得頻繁一些,還認識,如今他們也和秋秋姐弟他們差不多年齡了;再後來這些年,隨著老一輩故去、凋零,小一輩越來越多,胡同人家有的搬走、有的搬來,再出生的小孩兒,他們可能看過方臨寫的故事,聽過方臨的名頭兒,因為方臨時常過來,或許也在父母口中聽過方臨,但可能因為大官的畏懼,隔老遠都會避開。


  如他其實都還好,至少有個臉熟,前兩月秋秋帶著方朔、方星過來,胡同年紀大的人都不認識他們,稍有些類似『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的意味。

  『大概如鄉愁此類的情感,都要以人、事物、經歷為紐帶……隨著胡同的熟人一個個減少,這份寄託的感情也會慢慢淡薄,到最後想來也只是輕嘆一聲,卻再不願回來了。』方臨思緒發散地想道。

  旁邊辛家,辛佑、沙小雲兩口子回來了,辛佑是在船隊,近來輪休,出門買東西,沙小雲則是廠坊下工,他們看到方臨,很是高興地過來打招呼,就在旁邊坐下休憩、說話。

  辛芽兒也又見到了,如今她都二十來歲了,還是小小個頭,高不過兩三尺,曾聽田萱說過,倒是來了月事,只是每次一點點,不知道能不能生娃娃,故而也沒有說親的。

  沙小雲說著:「去年夏天七月,當家的跟著船隊出海去了,我在廠坊做工,城外買了幾畝地,老二、老三在收割,院子裡曬著收回來的穀子,芽兒一個人在家看著,拿著一根比自己還長的棍子,趕雞不讓它們偷吃……那天天熱,芽兒喝水,桌上冷茶沒了,就去水缸舀冷水,踮起腳來使勁兒去舀,一頭栽進去……多虧夫子聽到,救下來……後來,我去廠坊都帶著芽兒,也是桂花嫂、小青姐她們心好,給芽兒在廠坊也安排了個差事……」

  從兒女說到生活日常,柴米油鹽醬醋茶:「剛去買菜,米價又漲了三文,還有菜也是,越來越貴了……」

  歐夫子聽著,時而摻和一句。

  ——要說歐夫子啊,可是極有意思,能和你聊古往今來、朝堂之事,這些陽春白雪,但下里巴人的東西,也能和胡同鄰居們說起來。正好,到了他這個年齡,仍能安靜、平和,但卻又是不太喜歡安靜的,尤其是眼睛看不見後,更喜歡和人說說話,熱鬧些,這般似乎能驅散些蒼老的寂寥。

  方臨聽著這些家長里短,心中感嘆:『當下時代,站在歷史的維度去看,大夏到了王朝末年,風雲激盪;海外西方,也正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如歐夫子、如辛家,卻只是這般大時代下的普通人,在史書中提都不會提!他們如浮木,在時代浪潮中被裹挾,身不由己;如草芥塵埃,卑微渺小,在這個大尺度下不值一提;又如露珠蜉蝣,在時間的廣闊維度,轉瞬即逝。』

  『但,真正進入這個時代,能前所未有深切的感知到:就是這些史書中提都不會提一字的小人物,也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鮮活生命,他們有著各自的一生,幾十一百年啊,對個人來說已極為漫長,看過多少,經歷過多少,那種生命的厚度,波瀾壯闊,浩瀚森羅,如星辰宇宙。』

  當然,真要說來,同是時代下的背景板,也是大有區別,如他們與北方如今那些正在遭難的百姓相比,好過不知多少。

  生在不同地點,身邊不同人物,就是不同的人生,這真是讓人無從言說,卻又深深感受到對命運的敬畏。

  沙小雲說起來:「如今,是看著越來越亂,廠坊的工人都在說,不行去海外……我也有想法出去,就是不知道對不對?」

  「我笨,我爹走的時候說,有大事讓我問夫子、方臨你家,你們是聰明人,能不能幫忙出個主意?」辛佑撓頭道。

  他啊,到了現在,智力還是十多歲,不過有膀子力氣,若是干體力的活兒,比常人還要能幹許多,就是腦袋似乎缺根弦,也是到現在還直呼方臨名字的極少數人之一。

  「出去是對的,要早、要快,你們是有兒女的,總會碰到那一天……子敦也虧待不了你們。」歐夫子笑道。

  「是,夫子說得對,我也議你們出去,我看這大夏啊,還沒到最亂的時候吶!」

  方臨頓了一下,又道:「現在不比最早些年了,不過也還好,出去海外,男子能分田八十畝、女子小孩兒五十畝,都是上等水田,你們是廠坊工人,待遇可翻一倍……夫子,您……」

  「我就算啦,我這個年紀,一覺睡過去,都不知明天能不能醒過來,還不知道是大夏先……還是我這個老頭子先下去吶!生於斯,長於斯,就讓我把老骨頭也埋在這裡吧!只是我兩個女兒家,和他們說了,讓他們出去,他們擔心我不肯走……」

  「夫子,倒也沒那麼急,應該還有些年頭,再看看,若真是到了最壞情況……到時和我……」

  旁邊,辛家兩口子聽了歐夫子、方臨的話,都是下定了決心。

  說著聊著,天色漸漸晚了,胡同中各家飄起炊煙,空氣中時而有飯菜的香氣飄來,還有不知哪家扯著嗓子喊自家孩子回去的聲音。

  方臨告辭,起身。


  走出一段,他回頭,看到歐夫子起身,腳步很慢,陽光照在對方蒼老的臉上,鍍了一層金光……回身離開,西邊趴在胡同巷子上的太陽將要落山了,光影恍惚掠過,忽而變得明亮刺目,旋即又飛快黯淡下去,好似最後的迴光返照,很快,那顆黃燦燦的夕陽徹底沉下了地平線。

  ……

  回來,董祖誥竟然過來了,在會客廳等著,方父在這裡作陪,說著話。

  看方臨回來,方父將場地交給兩人,下去安排飯菜。

  「董兄過來了?今晚留飯啊,我這裡正好得了壇好酒,乃是泰西葡萄酒,正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

  「哈哈,好,那我可要嘗一嘗了。」

  晚上,方父他們知道董祖誥可能有事,給兩人在會客廳單獨安排一桌。

  今日,董祖誥倒是有些奇怪,也不說事,只是和方臨喝酒聊天,方臨隱有預感,不過也不問。

  終於,一頓酒到了尾聲,董祖誥才開口道:「方兄,我要去京師了。」

  「京師?」方臨放下酒杯,看著董祖誥。

  董祖誥避開方臨目光,解釋道:「方兄,你也知道,前些時日,東林黨分裂,溫子榮彈劾周景崇十宗罪,身在前線的周景崇被抓回,處以凌遲極刑,朝廷軍隊在魯地對反賊遭遇一場大敗……周景崇倒台後,朝堂空缺出一些位置,陛下或看我政績突出,點名將我調入京師……」

  這麼說吧,如今,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崇祥帝大概是意識到了新政三條的錯誤,如當初張瑞安預料的一般開始反思,不過,這個反思並不徹底,並且充滿著『推過』思想,將鍋扣在了周景崇身上,對周景崇處以凌遲意味著某種『破防』。

  要說時至今日,崇祥帝對魏忠賢的觀感麼?意識到自己可能錯了,但不敢承認、不想承認,還想要證明自己離開了魏忠賢,仍有能力治理好大夏,於是,董祖誥這個政績突出,明顯有能力,當初又曾經遭到魏忠賢打壓,甚至險些身死的人,進入了他的視線。

  另外就是,董祖誥的岳丈是曾經的內閣次輔陶承弼,還與蒲元皓、韓元敬派系交好,身後能拉起一股政治勢力……嗯,在遭受現實毒打後,崇祥帝終於成長了些,意識到要平衡東林黨,不能讓東林黨一家獨大。

  方臨略一思索,就揣摩出了崇祥帝心思,明白了現下局勢,不過,仍是直直看著董祖誥眼睛:「董兄,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如今京師乃是一個漩渦,以董兄之智不會不知,更遑論有咱們這麼一位陛下,董兄,你當真非要去蹚這潭渾水不可麼?」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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