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7章 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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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96章 摧

  就在夏侯惇等降兵降將,得到了斐潛的款待,以鬆弛這些降兵的神經,並且進行下一步的改編和改造的時候,另外的一波『降兵』,則是吃喝著西北風,越發的艱辛起來。

  他們就是前往臨汾平陽『投降』的曹休等人。在半道上,曹休等人就遇到了驃騎的斥候,旋即曹休表明了態度,要去臨汾平陽投降。驃騎斥候小隊一面派人回去聯絡,一邊也就在曹休隊列左右,冷冷的監視著。

  越靠近臨汾,曹休等人就感覺像是陷進了一張大網之中一般。

  呼嘯來去的驃騎斥候,也是越發的密集起來。

  從平陽來的空車,載走了曹休等人的兵刃和傷員之後,驃騎斥候等人才算是態度和善了一些,也會時不時的分一些食物給曹休等人。

  這一路而來,在峨嵋塬上還好,一下了土塬,曹休就看見驃騎軍的斥候輕騎,呼嘯來去,根本毫無間隙。更有大隊大隊的兵卒隊列,在些有些年歲的老軍校帶領之下,往南進發。

  這些兵卒隊列,在經過曹休等人身邊的時候,雖然沒有做出什麼特意的耀武揚威的姿態和動作來,可是眉眼之間的蔑視,卻是展現無遺。

  最先接觸和監視曹休他們的驃騎斥候,已經離開了,接替他們的是另外的一隊驃騎斥候。

  夜冷。

  心更冷。

  越是臨近平陽,曹休越是感覺自己像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後悔麼?

  不知道。

  曹休望著夜空。

  夜空不能給他答案。

  曹休眺望星辰。

  星辰同樣也避開了他的目光。

  曹休站在這裡,已經不知道站了多久,到了後面就覺得自己手臉上,都已經被從北面而來的寒夜秋風,吹得冰冷入骨。

  這風,究竟是陰山來的風,還是大漠裡面的風?

  如果之前自己不決定來臨汾平陽,即便是現在不能返回山東,但也至少不會如此透骨寒涼。就算是沒有一樽溫酒撫慰心房,也有一碗熱湯暖暖肚腸。

  可是現在……

  這場戰事,已經到了尾聲。

  自己的命運,也似乎跟著戰事,走到了最後的時刻。

  曹休感覺到了命運最終的到來,也看見了自己未來的模樣,可是他依舊頑固的,甚至有些執拗的,想要證明自己的勇氣,也證明山東之地的血氣,並沒有消失殆盡。

  如果他是一個可以輕言放棄的人,那麼早些年他扶著父母的棺材,千里奔波的時候,他已經有太多的理由和藉口去放棄了。甚至任何人都不會挑剔,不會責怪,更不會鄙視他,因為不管是誰,都未必能做到如同曹休一般,以弱冠之年扶靈奔波。

  一路的苦,一路的痛,絕非尋常之人所能承受。

  而現在,曹休覺得他現在又是在扶著棺材在走這一條路。

  一口無形的棺材,散發著腐朽腐爛的氣息。

  而他卻扶著,推著,咬著牙扛著,向前。

  這棺材,如今雖不在他手上,卻在他背上,心上。

  始終未曾放下。

  ……

  ……

  放不下的,遠遠不止曹休一人。

  成大事者需有大毅力,但並非有大毅力者,就一定能成大事。

  周瑜顯然有大毅力,可他現在……

  同樣的一片夜空之下,周瑜的身影越發的薄弱。雖然現在還沒有到冬日,也不見得多麼寒冷,但是周瑜已經穿上了皮裘。

  夜寒,心冷。

  人老了,回憶就多了。

  或許並不是因為人老了就喜歡回憶,而是人老了就知道,自己除了回憶,便是什麼都沒有了……

  那一年,那一天,周瑜還年少,孫策還青春。

  那些肆意飛揚的快意和歡笑,如今想來,宛如黃金寶石一般的珍貴,在周瑜的記憶裡面閃閃發光,也照亮了如今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夜色。

  周瑜一來,朱治撂挑子不幹了。

  朱治也沒直說什麼,就只是稱病,然後將印綬令箭什麼的一交,便是縮在他自己的帳篷裡面不出來了。


  殺?

  周瑜冷笑。

  要殺也不能是在這個時候,這就是朱治敢稱病的憑仗。

  大漢腐朽,江東還未成長,便已經是一身的臭味了。

  而這種臭味,卻只有被死亡威脅的周瑜聞得清楚,想得明白,其餘的人要麼被權柄迷了眼,要麼被財貨堵了心,看不見,也聽不到。

  如今江東軍退出了江陵城,重新回到了岸邊的水寨之處。因為和曹軍的商談還沒有塵埃落定,即便是雙方都清楚不可能繼續打下去,但是該有的防備和公事,卻不能少。

  曹軍原本攻打江陵,也很是一番氣勢,卻被從武關道出擊的驃騎軍給打斷了。

  就算是曹仁改名變成超人,也無法讓荊州方面軍兩面作戰,承受三面的威脅,因此周瑜一來,曹仁也就藉此機會收兵迴旋。

  但不管怎麼說,雙方的隔閡已經埋下……

  當然,就算是沒有朱治率先撕破臉,曹軍也有可能反過來撕破臉就是了。

  什麼約定,什麼盟約,不過都是政治人物擦屁股的廁籌而已。

  撕毀的盟約可以湊合著再撿起來,死去的百姓卻不可能重生。

  朱治吞噬了江陵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膏脂,然後分潤給了江東的那些士族,所以就有人保著他,周瑜都還沒做出什麼動作來,從江東而來的信函就是接連不斷。

  朱治姓朱,但是同時他也姓張,姓顧,姓鄭,姓什麼其他的姓氏……

  『子敬還沒到?』

  周瑜問護衛。

  護衛向遠處眺望了一眼,見遠處的信號燈籠還沒有挑起,便是低聲說道:『回稟都督,應是……啊,到了!』

  正說話間,護衛就看見那遠處的燈籠忽然掛了上去,在旗杆之上,隨著夜風搖曳著。

  不多時,魯肅便是一身塵土到了周瑜面前。

  『都督!』

  『子敬!』

  見到了魯肅前來,周瑜的心才算是放下。

  同時,魯肅回來也意味著曹軍和孫軍雙方,放下爭執,共同開發……呃,對抗斐軍……

  只不過,魯肅也給周瑜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什麼?』周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冀州幽州……竟然是如此不堪?』

  周瑜在北方也有一些耳目和信探的,但是畢竟山高水遠,這些耳目即便是有消息,也不可能知道周瑜到了江陵,所以信息都會送到江東吳郡那邊去,然後才能從吳郡轉到江陵來。如此一來一回,周瑜的消息自然比親自到了曹軍大本營之中的魯肅要慢了許多。

  魯肅兜兜轉轉,這一段時間要麼就是在路上奔波,要麼就是費心費力再和人溝通懇談,不管是體力還是腦力上,都是消耗極大,人也變得黑瘦了許多,但是眼睛依舊明亮,聲音依舊沉穩,『都督,如今局面,不妨多做準備……我還要去河東一趟……』

  『去河東作甚?』周瑜問道。

  魯肅嘆息了一聲,然後拿出了一封詔令,『此乃天子詔令。』

  作為和江東停戰的條件交換,魯肅成為了天使。

  這無疑是極其搞笑的一件事情,可是仔細想想,又似乎是順理成章。

  『天子詔令?』周瑜反應很快,『天子欲兩相罷戰?哈!這真是……』

  周瑜抖開了詔令,看了幾眼,便是露出冷笑來,『此等之令,簡直是……哼,大漢如今,也就是如此了……讓你去傳詔,可是走武關道?荀令君一石三鳥,真是好算計!』

  魯肅苦笑了一下,將詔令重新收好,放入錦囊當中。

  周瑜能猜得出荀彧的算計,魯肅自然也是知道,只不過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

  『都督,我去河東也好……』魯肅低聲說道,『只是都督這天下兩分之策……』

  『嗯……』周瑜往身側的靠墊上微微倒了一些,長出了一口氣,顯得有些落寞和無奈,『若是江東能全心合力,此時……唉……』

  若是按照理論上來說,江東確實有機會拿下川蜀的。

  一旦江東取了川蜀,那麼天下局勢就會立刻發生變化,斐潛整個的根基會產生動搖,也同樣有利於曹操在前線的作戰。

  同時,因為曹操面臨著進一步的關中和隴右的爭奪,也就根本無暇他顧,江東也就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來穩固地方,經營發展,等到曹操將斐潛收拾七七八八,將定未定的時候,便是江東兩面出擊,東西雙線作戰,進而制霸天下的好時機……


  現在這一切的謀劃,都成為了泡影。

  如夢,如幻。

  周瑜低聲說道:『如今或許還有一線之機……只是……』

  周瑜不敢看魯肅,只是看著自己的手。

  魯肅笑了笑,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都督,無需顧及,肅自有保身之法!』

  周瑜握住魯肅的手,『子敬!』

  『嗯?』魯肅卻是一皺眉,『都督你這手,怎生如此寒涼?醫師就沒有隨軍麼?』

  周瑜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魯肅,『手涼有何妨,心未涼就成!』

  ……

  ……

  同一片的天空之下,斐潛和夏侯惇的商談,似乎就沒有那麼悲情了。

  而是充滿了審視和探究,就像是神靈從天空上俯視大地……

  天下究竟是一家之天下,還是天下人之天下?

  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就像是嘴上說的往往也會和實際做的不一致一樣。

  夏侯惇顯然不是什麼文學大儒,所以他無法引經據典的對於斐潛的問題進行闡述、駁斥,抑或是批判,但是他本能的知道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一個後果很嚴重的問題。

  斐潛也沒有想要逼迫夏侯惇現場作答的意思,而是就將這樣的問題丟給了夏侯惇之後,便是閒扯了些其他的事情,便是施施然離開了,將一個內心凌亂的夏侯惇丟在了原地。

  夏侯惇心亂如麻。

  這種感覺就像是原本以為對方是要爭當一個街道扛把子的老大,結果發現原來這傢伙竟然是要當自己的便宜後爹……

  『不,不不!』

  夏侯惇晃著腦袋,他覺得斐潛這些說辭都是計謀,就是為了讓他的思維紊亂才故意這麼說的!

  『沒錯,就是如此!』

  夏侯惇試圖堅定自己的信念,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內心當中忽然多出了幾分落寞來……

  原來,自己所重視,所追求的,在旁人眼裡,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夏侯惇看著眼前的酒水,嘆了口氣,伸出手來,自斟自飲起來。

  酒不醉人人自醉,夏侯惇以酒澆愁,不多時便是酩酊大醉。

  當斐潛知道了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和荀諶許褚等人商議下階段的工作,便是簡單的回應了一聲知道了,也就將此事放到一邊去。

  給夏侯惇心中埋種子,這很顯然是無法速成的。只有一點點的汲取夏侯惇自身的懷疑和否定,才有可能成長出掀翻原本夏侯惇三觀的參天大樹來,而外力的施展,只會是偃苗助長,效果未必有多麼好。

  就像是現在要收攏這些曹軍留下來的兵卒和民夫一樣……

  既要留下種子來,又不能顯得太過刻意。

  一場戰爭不容易,但在戰爭之後的事情,卻比戰爭進行之時,還要更加不容易!

  大漢這個枯乾且腐朽的王朝,病態何止一二?

  都打殺了麼?

  一些要治療,一些要修正,一些要切割。

  每一種都是需要斐潛進行權衡,每一個命令之下,都是人命。

  就拿需要治療的來說,有的是身上的病,也有的心中的病。

  身上的病還比較簡單一些。

  就像是鮑忠的孩子。

  鮑忠以為是他的運氣好,他的孩子才在戰亂之中得到了倖存,但是實際上,他的孩子和其他的傷病病號,都是曹軍有意識的留下來的!

  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好運氣,偏偏就就是他孩子得了?

  『傷兵要治,而且還要擺在面上去治,讓其他曹軍也要看到……』斐潛皺眉說道,『讓平陽再去籌備草藥,提高採收價格……』

  『這樣會不會影響秋收秋獲?』荀諶在一旁說道,『而且如果草藥價格太高,也會拉升了其他民眾治病的費用……』

  斐潛點了點頭,『友若提醒得對,公示上必須強調只是一時之需,臨時加價,提醒民夫可根據自身之力,酌情處置。若是有些民夫,因為貪圖小利而失其根本……順其自然就是,也不需要特別照顧。』

  貪圖小利而忘記根本的人,就算是這一次被勸回去了,一來未必感恩,二來也不會長記性,說不得還反過來怨恨勸說者讓他失去多得些小利的機會……


  斐潛現在身為上位者,時間越久,他越發的感覺到,他無法面面俱到。

  永遠無法,就像是沒有絕對自由和絕對公平一樣。

  每一個決定,都會讓一部分得利而另外一部分會失利。斐潛能做的,就是儘可能保證大方向上是相對公平,是保證了絕大多數跟隨者的公平,至於其中還有一小部分人跟不上,或是走了岔道……

  荀諶點頭,又是問道:『曹軍俘虜眾多,是否依照之前舊例,提拔些許曹軍降兵作為輔助?』

  斐潛同意。

  這些事情看起來繁瑣,但是荀諶必須要問,除非荀諶從斐潛這邊得到了一個便宜行事的指令。可現在作為斐潛,他又不可能立刻放手,因為現在只是在河東,初期打一個模型,畢竟當下構建出來這個模型的好壞,在某些程度上也決定了將來的好壞……

  荀諶不厭繁細,斐潛同樣也是不厭其煩。

  在說完了民生政務之後,許褚才在一旁開口說道:『主公,如今曹軍降兵之中,多有謠言,說主公……嗯,說關中之地有食人之習,若是任此等謠言漫傳……可是派人辟說又是無效……』

  謠言,之所以有人信,那就是因為人們覺得這謠言是符合自己認知的,是自己想要聽的,簡單來說,就是三觀相符。而想要讓謠言無效,不是一味的否認,也不是單純的出一張告示就算完事。

  長安關中,就沒吃過人?

  顯然不是。

  而且不僅是關中,但凡是天災人禍,難民如潮的時候,不論古今中外,都會出現吃人的現象。

  『食人者,惡罪也。如有災荒,為求活命而食人者,』斐潛緩緩的說道,『其罪可憫,其惡不消。不否認關中曾有食人,而是敘述如今關中富足……此者,乃為上者之過也,不應諱言。』

  華夏之中,每逢亂世,必有食人。

  由於天災或戰亂造成了嚴重的社會饑荒,人們為了生存而被迫以同類為食。這種現象史書常見記載,每個朝代在遭逢大饑荒的年頭都會出現吃人的慘象,即使是盛世也不能免,像白居易詩中所寫的『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這不是天災的問題。

  因為天災年年有,或大或小,應對得法,自然無虞,所以更多的是後續的人禍。在人禍之中,如果始俑者得不到應有的懲罰,或者僅僅是表面上的降級處分,等到風頭過去便是悄然再次登場,如此一來,如何能夠避免人禍再次發生?

  若是不懲處,不以其罪警示後人,也就多出了第二種食人者。

  為了展現武力和殘暴,震懾普通民眾,讓民眾不敢反抗,而有意進行殘忍的食人。

  由於目的不同,這類情況的各種具體表現有差異,有的人以吃人肉來炫示凶暴,有的人聽信左道邪術以吃人肉來治療某種疾病,有的人因懷有仇恨以吃敵方的肉來發泄報復情緒,等等,同饑荒年頭被迫吃人肉相比,都更帶野蠻性和殘酷性。

  還有一些是為了恐嚇民眾,故意將反抗不公之人拿來吃,將血淋淋的展示於眾人之前,這種行為無疑是極大的摧毀了原本國家的基礎,社會的秩序。

  身上的病,就算是複雜也是簡單,心中的病,就算是簡單也是複雜。

  『宣公十五年,楚伐宋。宋人不降。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斐潛緩緩的說道,『今又有食人也,可有國斃乎?民懼君食之,棄國奔之,君又何為?此乃千秋之所弊病也。若可解此症,華夏方可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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