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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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2章 前輩

  法租界,杜公館。

  目光落在茶几上,但見一隻沾滿血污的左耳,以及一張皺巴巴的銀行票據。

  耳朵早已流幹了血,此刻微微泛起靛青色,狀如死灰無異。

  杜鏞靜坐在落地燈旁,見了這兩樣兒東西,自是神情難堪,面色鐵青,但尚且還能壓住脾氣。

  即便是在心腹手下面前,他也並未失態,更沒有因此而出言苛責葉綽三辦事不利。

  事已至此,是戰是和,早已由不得他來做主。

  江連橫和王老九這兩個渾人,既然不容他旁觀看戲,如今擺在眼前的,也無外乎只有兩條路可走。

  要麼悶聲挨打,要麼以身入局。

  思來想去,總覺得二者都不算是最優解。

  葉綽三餘驚未定,此刻正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喋喋不休,仍在重複他在皖省同鄉會館裡的所見所聞。

  「講著講著,他突然就把槍拔出來,一槍殺了瑞哥,完全不講道理,還說要先買杜家幾條人命……」

  杜鏞單手托腮,默不作聲,似乎在聽,又似乎充耳不聞,神思早已縹緲去了別處。

  他並不關心江連橫的作風有多殘暴、手段有多兇狠、行事有多無所顧忌。

  這些都不重要。

  他只關心一點:江連橫到底是什麼背景。

  敢在十里洋場逞凶作惡的人,不可能沒有靠山,而且這靠山必定權勢極大,甚或有能力左右當今時局。

  一想到江連橫的原籍奉天,杜鏞心裡便已然有了某種猜測,只是還不確定,或者說是難以置信。

  「大哥,江連橫這人實在太狂了。他們這麼搞,阿拉就算不想打,現在也必須還手了吧?」

  葉綽三神情激動,忍不住摩拳擦掌,說:「不管他有什麼背景,滬上講到底也是青幫的地盤,黑白兩道,都是老頭子的門生,阿拉沒道理怕他們吶。」

  這話毫不誇張。

  只要青幫「三大亨」能夠齊心協力,僅在滬上這片地界兒,便沒有任何幫會勢力可以與之媲美。

  莫說是有靠山的江湖匪幫,就算是那些曾經在朝為官、如今通電下野的寓公,想要在十里洋場落地安根,也免不了要被他們仨連番敲詐、層層盤剝。

  葉綽三堅信,只要聯合麻皮黃錦鏞的警界勢力,以及大帥張小林的軍方人脈,再加上自家大哥杜鏞在政商兩界的關係和頭腦,足以橫掃整個十里洋場。

  小小的斧頭幫,根本不足為懼;至於那個江連橫,更是捎帶手就能輕易滅掉。

  可是,杜鏞卻沉默無話,並未立刻應聲。

  正相反,當他聽到「老頭子」這三個字的時候,臉上竟還閃過些許不悅,其神情微妙,且稍縱即逝,著實令人難以覺察。

  沉吟了半晌兒,杜鏞忽地緩緩起身,陰沉著臉,款步走到窗邊,面朝隔壁的張公館遙遙望去。

  張公館內靜悄悄的,月光清冷,灑在院子裡的石板路上。

  除了下房還亮著兩扇窗以外,整座大宅都沉浸在晦暗的秋夜之中。

  仰頭看去,但見月至中天,上弦月,正是欲求圓滿的時候。

  將滿未滿,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杜鏞孤身佇立在月色下,一邊皺著眉頭,一邊用手指敲擊著窗台,似是若有所思。

  「大哥,阿拉不是真準備要悶聲挨打吧?」

  葉綽三有點不放心,緊跟著便急忙起身走了過去。

  見杜鏞側身搖了搖頭,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氣,隨即便說:「大哥,張小林他們最近重新搶回了十六鋪,這兩天正在興頭上,江連橫的事情,儂看,要不要我去通知一下,讓他們最近抓緊防備防備?」

  杜鏞靜默了片刻,最後到底是擺了擺手,卻說:「算了吧,你去找斧頭幫講和的事情,跟誰都不要說。」

  「不講?」

  葉綽三頓感愕然,繼而隱隱擔憂起來。

  「大哥,江連橫那副做派,如果不提前跟張公館那邊講清楚,恐怕會出亂子啊!」

  「不用了,我先前也不是沒勸過,是他們非要打,所以才鬧到今天這地步,說的太多,別人就嫌煩了。」


  杜鏞的語氣忽然變得異常堅定,不免令葉綽三倍感意外。

  但仔細想想,此舉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畢竟,張小林的為人性格,青幫弟子大多都有所了解。

  此人不僅乖張暴戾,而且毫不聽勸,只要是他認準的事情,無論誰來勸說,哪怕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別想改變他的主意,末了非但不會在他那落個好,反過頭來,他還要嫌棄旁人多管閒事。

  杜鏞畢竟是私下派人去找斧頭幫談和,結果沒談成,反倒折了個弟兄,這種丟面子的事兒,自然應該儘可能保持低調。

  葉綽三沒有多想,緊接著又說:「大哥,那至少也應該跟老頭子講清楚吧?」

  「老頭子那邊,也不用去說了。」

  杜鏞轉過身,離開窗扇,重新回到搖椅上坐好,幽幽地點燃一支香菸。

  葉綽三不解其意,忙跟過去,俯下身子問:「大哥,按照江連橫那種做派,只要打起來,動靜就絕不會小,再加上粵幫請來的『鬧天宮』,恐怕會有些日子不得安寧了,老柴是阿拉的人,這種時候,怎麼能不用呢?」

  「我又沒說不用。」

  杜鏞深吸兩口煙,顯然只說了半句話。

  滬上幫派火併,不可能不牽扯到華洋巡捕,他只是不希望那些老柴過早有所準備。

  如今,斧頭幫已經被抓了不少會眾,倘若繼續打壓下去,這場江湖亂鬥,恐怕會變成一邊倒的局面。

  但這並非杜鏞的願景,他想當那個平衡雙方勢力的局外人,可惜江連橫已經先一步有所覺察,並強行將他拖入了這場亂局之中。

  眼見沒有後文,葉綽三當即反應過來,是自己說的多了,於是便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不再多嘴。

  旋即,杜鏞忽地抬起手,低聲吩咐道:「葉子,明天早上,你帶人去趟兵工廠,多搞幾把手槍,爭取讓看宅的這幫弟兄,人手一把,但也別太誇張,萬事低調為先。」

  葉綽三應了一聲,接著問:「大哥,用不用再叫幾個弟兄過來看家?」

  杜鏞猶疑了片刻,最後竟然搖了搖頭,卻說:「人太多就顯得張揚了,先通知他們,讓他們隨時待命就行。」

  隨後,兩人又在燈下密議了片刻。

  杜鏞自然是千叮嚀、萬囑咐,葉綽三也是別無二話,悉數聽命照辦。

  正說著,大宅里突然隱約響起一陣沉悶的鈴聲。

  俄頃,卻見杜公館的管家急忙忙走過來,說:「老爺,書房那邊,有電話找您。」

  「這麼晚了,誰找我?」杜鏞站起身,一邊朝書房走去,一邊好奇地問。

  管家跟在後頭,小聲解釋道:「回老爺的話,是『寧幫』的李五爺。」

  「沒說有什麼事情找我?」

  「這倒沒有,剛才只是問我,你家老爺睡沒睡?」

  杜鏞點了點頭,旋即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管家口中的這位李五爺,那可不是尋常人物,若以青幫的關係而論,此人是為數不多的青幫「大」字輩元老,杜鏞合該要叫他一聲師爺。

  不過,李五爺發家,卻並非因為青幫的身份。

  正相反,李家世代殷實,百年富貴,他願意領個青幫的字輩,卻有屈尊之嫌,實在是青幫的幸事。

  李五爺出身「寧幫」望族,十幾年前,曾遠赴關東海參崴,組建華人商幫,而這個華人商幫的護衛團團長,不是別個,正是給毛子修鐵路出身的張大詩人。

  倒清那年,李五爺響應南國號召,在關東邊疆一帶招兵買馬,花費巨資拉攏了不少山頭胡匪,隨後乘船南下,抵達滬上,又自掏腰包,給革命會黨資助軍餉,曾為倒清大業立下過汗馬功勞。

  滬上光復以後,李五爺加封少將軍銜兒,也曾在衙署當官,後來又因為種種原因,最終決定棄官從商。

  事實證明,他也的確更適合經商。

  正是因為以他為首的「寧幫」崛起,原本盤踞在滬上的「粵幫」,才漸漸失去了往日的無限風光,而他本人也因此被推舉為「寧幫」旅滬同鄉會理事長。

  現如今,江左地界兒無數軍政要員,都或多或少跟李五爺有過交集。

  這樣的人物,親自打電話過來,杜鏞自然沒有怠慢的道理,當下便快步走進書房,提起電話聽筒。


  「喂,五爺,我是阿鏞。」

  聽說李五爺前段時間回鄉祭祖,杜鏞連忙寒暄問候了幾句。

  未幾,他的臉色卻又忽地一怔,眉宇間隨之閃過些許困惑、意外。

  「哦,對對對,最近是有這麼個人。」

  杜鏞在書桌前緩緩坐下來,隨即沖門口擺了擺手。

  管家和葉綽三見狀,便識趣地將書房門關上,只留他獨自一人悶在屋裡。

  杜鏞拽了下檯燈開關,悄聲卻問:「五爺,您容我多嘴問一句,這位江連橫……他是您什麼人吶?」

  「嗐,其實也不算我什麼人,是我以前有個老部下,他發電報過來,讓我幫忙照顧照顧,講講情,聽說你們之間有點誤會?」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嘈雜,李五爺似乎剛從老家返回滬上。

  杜鏞乾笑了兩聲,頗為無奈道:「這……的確是有點誤會。」

  李五爺聞言,不禁頓了頓,問:「阿鏞,既然這樣的話,那你就給我交個底,你們之間的誤會,還有緩麼?」

  「五爺,我也想給你交個底,但這件事情,現在已經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

  「嗯……總不至於,已經發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吧?」

  杜鏞並未直面回答,而是話鋒一轉,忽然問:「五爺,您剛才說的那位老部下,我認識麼?」

  「不是別人,是那個張效坤,以前光復軍騎兵團的團長。」李五爺呵呵笑道,「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

  那個不太著調的大高個子?

  杜鏞心頭一凜,卻說:「我倒是聽說過他,但他未必聽說過我,這麼說的話,他現在是在奉天?」

  「我這也是剛剛才知道。」李五爺解釋道,「按他電報上的說法,應該是去投奔奉張了,這也不奇怪,直系不待見他,如今這形勢,除了奉系以外,他也沒別的地方再去投奔了。」

  這話乍聽起來,張效坤似乎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

  可杜鏞卻不敢掉以輕心,張效坤再落魄,那也是陸軍上將軍銜兒,曾經在京當過馮總統的武官長,是正兒八經的軍官,怎麼就願意特地發封電報,開口為江連橫撐腰呢?

  思忖了半晌兒,杜鏞方才開口道:「五爺,您是前輩,見過大世面,也曾經去過關東,晚輩現在有點事情拿不準,還希望您能幫忙提點幾句……」

  ……

  ……

  夜空斗轉星移,轉眼已經到了後半夜,正是人困馬乏,入夢最深的時候。

  美租界聖公會下轄醫院內,大樓走廊里燈火通明,但卻看不到任何人影,偶爾有值班護士來回走動,明明躡手躡腳,腳步聲仍舊顯得十分刺耳。

  醫院三樓,走廊盡頭的病房內。

  屋子裡一片漆黑,只有門上的方窗透進來一道光柱,落在病床上。

  俄頃,藍色的窗簾倏然一動,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並鬼鬼祟祟地朝著病床緩緩靠近。

  「溫大哥?」

  聽得出,是闖虎的聲音。

  他身穿夜行衣,半蹲著摸到床邊,輕輕推了推病床上的人。

  「溫大哥?溫大哥……喂,溫廷閣!」

  輕聲呼喚了幾遍,結果床上的人卻一動未動,沒有任何回應。

  闖虎不禁喃喃自語地嘟囔道:「我去,真昏迷啦,到現在還沒醒?」

  他有心想去開燈,但又害怕驚動了樓層里的值班護士,於是便從懷裡翻出一盒洋火柴,咕咕啾啾,忙叨了片刻,總算「嚓」的一聲,將火柴劃著名。

  「溫大哥?」

  闖虎用手攏著火苗,緩緩朝床頭方向照過去。

  正打算仔細觀瞧溫廷閣的狀況時,只看了一眼,便猛覺心尖一顫,嚇得他差點兒當場喊了出來。

  卻見微弱的火苗映襯下,一張枯瘦的臉,深深地陷在枕頭裡,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闖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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