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富貴亂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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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6章 富貴亂中求

  天已擦黑,皖省同鄉會館門外,一輛黑色福特汽車停在路邊不遠處。

  會館接待室內,王老九屏退眾人,獨自會見李國棟。

  兩人在昏黃色的燈影下相對而坐,各自點了支香菸,所談之事,自然是有關於十六鋪碼頭的風波動盪。

  青幫聯合老柴在碼頭搗亂,僅僅一天時間,李國棟便收到了許多商號的投訴,輪船招商局內部也藉此向其施壓,紛紛要求他立刻撤換碼頭經理,讓樓靜遠重新坐鎮十六鋪。

  李國棟當然不肯,更不願受到青幫裹挾。

  可是,當他聽說斧頭幫準備除掉那幾個老柴時,卻又急忙勸阻道:「九爺,滬上最近太亂,三界巡捕都在嚴抓幫會分子,你們現在動手,那就正中樓靜遠的圈套了。」

  「怕什麼?」王老九擺擺手道,「既然已經亂了,那就再亂點,亂到他們都怕了,也就老實了。」

  李國棟嘆聲道:「九爺,他們畢竟是官差,事情鬧大了,對咱們都沒有好處。你只要能穩住碼頭上的勞工,官面上的事情,我來想辦法解決。」

  「明擺著黑白勾結,還能有什麼辦法?」

  「九爺,樓靜遠他們這套路數,也堅持不了多久。延誤滬上的貨物進出,那是相當於犯了眾怒,沒有貨船經得起他們這麼查,只要咱們倆能把碼頭和招商局穩住,時間一長,商會那邊也不容樓靜遠。」

  李國棟耐心解釋了幾句,接著又補充道:「等這陣風頭過去,你們再對那幾個老柴動手也不遲。」

  王老九沉吟半晌兒,終於點了點頭:「那也行,既然這樣的話,明面上的事情,就只能辛苦李經理去談了,如果有誰不給面子,你再告訴我,我派人過去好好『勸勸』他們。」

  「好,九爺,那就這麼定了,我先去商會找朱會長談談。」

  「李經理留步。」

  王老九突然叫住他,隨即壓低了聲音,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幫個忙。」

  「哦?」李國棟有點意外,忙坐下來問,「九爺還有什麼事?」

  王老九醞釀了片刻,卻問:「李經理,你看……你能不能在滬上幫我找個僻靜點的宅子,也不用多好、多氣派,差不多能住下二十來人就夠用了。」

  聽了這話,李國棟難免有些摸不著頭腦,當下便皺起眉頭問:「九爺是打算從會館裡搬出去住?」

  「有可能。」王老九的回答模稜兩可。

  李國棟見狀,自然也不好繼續刨根問底,思索了片刻,卻問:「急不急?」

  「很急,越快越好。」

  「嘶——我以前在法租界西段、靠近縣郊那邊,買過一個小院子,過去都是拿來當貨倉用的,沒怎麼住過人,就是有點破舊,如果九爺等不了的話,倒是可以先拿去應急,明天我叫人過去收拾收拾。」

  聞聽此言,王老九面色一喜,當即連聲笑道:「好好好,那就辛苦李經理了,別的倒沒什麼,只是這件事,還請李經理不要聲張。」

  李國棟誤以為是斧頭幫正在四處物色秘密據點,於是便會心一笑,忙說:「九爺放心,那小院子已經空好久了,不會有問題的,而且這點小事,我也犯不上到處去說。」

  緊接著,兩人又互相閒話了幾句。

  眼見天色越來越黑,李國棟便順勢起身告辭,乘坐私家車離開了皖省同鄉會館。

  隨後的三兩天時間裡,他便一直忙於多方交涉,既是著力替斧頭幫解決官差的種種刁難,也是保障自己在碼頭上的影響力,從而穩固自己在輪船招商局內的董事地位。

  至於法租界那座空閒出來的小院子,王老九將其用作何種用途,在此期間,又有什麼人陸續搬了進去,李國棟自然沒有閒暇再去過問。

  ……

  ……

  法租界,杜公館。

  轉眼又是個響晴白日的上午,杜鏞親自將三五個訪客送到公館門外道別。

  這些訪客都是文化界的名人,按理也沒多大勢力,但杜鏞常常把他們奉為座上賓,平日裡更是沒少接濟,倒不圖別的回報,只圖他們日後在報刊雜誌上,多說杜老闆幾句好話罷了。

  眾訪客來到大門外,只見看家護院的保鏢將公館圍得水泄不通,不免笑著調侃了幾句。

  「杜老闆的公館真是固若金湯啊!」


  杜鏞連連擺手,略顯難為情地解釋道:「最近滬上太亂,就多派了些人手過來看家,幾位慢走。」

  「好好好,杜老闆也請留步。」

  主客之間寒暄了幾句,隨即躬身拜別。

  送別了幾個文人,杜鏞的神情便又立馬緊繃起來,在門口疑神疑鬼地左右看了看,方才嘆息著轉過身。

  槍斃尹抱坤和十六鋪風波的消息,他當然早就知道了,因此最近更是嚴加防範,生怕稍不留神就要招到斧頭幫的報復。

  穿過院子,途徑連通張公館的月門,杜鏞忍不住緩下腳步,側身朝隔壁張望了幾眼。

  最近這幾天以來,張公館內格外熱鬧,潮幫的萬游遠、粵幫的程茂齡、衙門的焦隊長……來來往往似乎從不間斷,憑想也知道,最近這兩起案子,多半都跟張小林有關。

  果然,剛一經過月門,遠遠的就聽見公館裡傳來張小林的一聲咆哮。

  「冊那娘,他李國棟算個什麼東西,也他媽敢跟我作對?靜遠,儂馬上去找閻潮生過來見我!」

  聽到此處,杜鏞不禁搖了搖頭,隨口嘆息著自言自語:「唉,不就是個碼頭麼,三金公司又不靠碼頭吃飯,何必鬧到這個地步?」

  他原地踟躕了片刻,心裡糾結著到底要不要再去勸勸小林哥。

  便在這時,杜公館的管家忽然從宅子裡走了出來。

  老先生在院子裡四下尋摸了幾眼,發現杜鏞立在月門附近,旋即邁開小碎步,緊跑了過去。

  「什麼事?」杜鏞聽見動靜,轉過身問。

  管家畢恭畢敬地說:「老爺,黃府上來電話,說是黃夫人有事找你。」

  「桂生姐?」杜鏞略顯意外。

  管家點了點頭:「說是挺急的,讓你馬上就過去。」

  杜鏞不敢怠慢,桂生姐是他起家的貴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桂生姐有吩咐,他都盡力照辦,絕不拖延,於是立馬就命門生弟子備車,在正午時分以前,便已如約趕到黃家公館。

  走進大宅,上到二樓,只見桂生姐正側臥在沙發上,把玩著煙燈、煙槍,左顧右盼了半天,卻沒找到黃錦鏞的身影。

  杜鏞走上前,笑呵呵地低聲問:「桂生姐,大哥呢?」

  「死了。」

  杜鏞一愕,冷不防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裝傻充愣地訕笑了兩聲。

  桂生姐自顧自地嘬了兩口煙槍,忽地冷哼一聲,說:「是我叫儂過來的,儂問那個麻皮幹什麼,聽見他我都覺得晦氣。」

  黃家兩口子眼看就要到了一拍兩散的地步,其餘外人自然不便再多說什麼。

  杜鏞索性直接岔開話題,問:「好好好,那就不提大哥,桂生姐叫我過來,有什麼吩咐?」

  「我在黃家都快沒說話的份了,哪還有什麼吩咐,叫儂過來,陪我聊聊天、解解悶不可以?阿鏞,你自從發家以後,可就不怎麼在我眼前亂晃了,以前趕都趕不走,現在要請才肯來了。」

  「沒有沒有,只是最近事多,一直沒什麼時間,現在不是過來了麼。」

  杜鏞搭在沙發一角,緩緩坐下來,笑著自我辯解了幾句。

  桂生姐撂下煙槍,彎起臂膊,用手撐著腦袋,先是饒有興致地沖杜鏞打量幾眼,沉默了片刻,忽然問:「我聽說,粵幫的尹抱坤死了?」

  杜鏞點了點頭,略帶歉疚道:「尹抱坤的死,我有一部分責任,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不該請他作保了,也怪小林哥他……」

  「儂就不應該管這些爛事!」

  桂生姐忽地訓斥了幾句,隨即瞥眼看了看杜鏞,目光顯得格外失望。

  「阿鏞,儂是我提拔起來的吧?當初我看儂小子鬼精得很,現在怎麼犯起糊塗來了?他張小林是什么小癟三做派,儂還不想著跟他拉開距離,等什麼吶?儂還把自己當成賣水果的小流氓是吧?」

  杜鏞微微一怔,猶豫了片刻,才說:「小林哥和我是過命的交情……」

  「什麼交情呀,統統都是假的。」桂生姐冷笑兩聲說,「我和麻皮還是十幾年的夫妻呢,現在看看,都是假的,不能當真。儂要是繼續跟張小林混在一起,我看早晚要被牽連。現在粵幫和潮幫也牽扯進來了,我看,就快要打了吧?」

  杜鏞並不否認,點頭回道:「聽說粵幫已經把『鬧天宮』王懷猛請回來了,這幾天肯定就要動手,斧頭幫也不會善罷甘休,這次……滬上估計要重新劃地盤了。」


  「那儂的機會來了?」桂生姐莫名回了一句。

  杜鏞一愣,似乎有些不解:「桂生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別跟我裝傻,我曉得儂是個有野心的人,『三大亨』可滿足不了儂這樣的人,阿鏞,我看儂是想當這十里洋場的地下皇帝吧?」

  「不不不,我才剛起家幾年,哪有這種資格,再說上頭還有大哥在呢,他才是這十里洋場的江湖龍頭。」

  「黃麻皮?」

  桂生姐嗤笑兩聲,卻道:「算了吧,麻皮他已經老了,五十多歲的人,整天不想別的,只想著那些女人、戲子,他最多也就只能當個探長,骨子裡下賤,還能爬多高的位置?」

  杜鏞正要開口,桂生姐卻又立馬打斷。

  「儂也不要跟我講什麼張小林,別看他打打殺殺、牛哄哄的樣子,可『玩劍者必死於劍下』,他也就是個上不了台面的小癟三。所以,依我來看,滬上江湖龍頭的位置,最後還得是你來當了。」

  杜鏞有些拿不準這番話的意圖——究竟是試探,還是敲打——便只好連連擺手說:「桂生姐,你可千萬別這麼說,否則讓大哥聽見了,還以為我要造反呢。」

  桂生姐冷哼道:「麻皮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我能把他抬上去,就能把他拉下來。」

  說著,她忽地從沙發上坐起來,看著杜鏞說:「我現在就想看到有人能壓黃麻皮一頭,阿鏞,儂是我看中的人,別再裝了。」

  杜鏞無話。

  桂生姐接著說:「王老九的做派,我已經見識過了;那個江什麼的做派,我最近也有些耳聞。粵幫和潮幫已經摻和進來了吧?他們兩家入了局,儂覺得那些江北佬會沒有動作麼?到時候,十里洋場各個幫派紛爭亂鬥,儂只要能把自己從這亂局裡摘出來,此消彼長,以後再提起滬上,那就不是『三大亨』,而是杜鏞了。」

  聞聽此言,杜鏞也不再隱藏自己的野心,沉默了半晌兒,才說:「話是這麼講沒錯,就怕到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

  「那就要看儂能不能忍了。」桂生姐說,「我已經查過了,王老九以前是鬧革命的,他這種人,不可能甘心在江湖上混;那個江什麼的,是個北佬,他又不會在滬上安家。他們都只是過客而已——」

  接著,她又站起身,走到黃麻皮平時的位置坐下來,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再次變成那個曾經叱吒十里洋場、一手將青幫推向高峰、江湖聞名的白相大嫂。

  「阿鏞,儂可要看清楚了,擋在儂前面的,從來不是王老九,更不是那個奉天來的北佬,而是儂的那些好大哥、好兄弟,儂想稱霸十里洋場,得先削弱他們的勢力。」

  杜鏞聽了,心底猛然生出一絲寒意,連忙拱了拱手:「桂生姐不愧是老江湖啊,佩服佩服。」

  「少拿這些便宜話哄我,老江湖有什麼用,怪我投錯了女兒身,更怪我嫁錯了人。」

  「誒,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男女都一樣。」

  「一樣麼?」

  「至少桂生姐不比哪個男人差。」

  桂生姐頗為玩味地笑了笑,旋即俯下身子,看向杜鏞,卻說:「我要是男人,這十里洋場根本就不會有什麼『三大亨』,回去吧,想辦法保住儂自己的小命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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