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人力,終有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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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的官員基本上都捐了錢款,比海瑞多的人有,像張居正,一下就捐了整整六千兩,這幾乎是他兩年的俸祿加津貼。

  少的人也有,十兩八兩的算是個心意。

  不過陸遠卻是清楚,這一百多兩恐怕是海瑞如今的全部身家了。

  所以陸遠在下了值之後,特地跑了一趟司法院。

  「海院卿。」

  「太師怎麼來了。」

  海瑞一抬頭,見到是陸遠,忙起身繞出來迎接。

  「沒什麼,下了值特地來看看你。」

  陸遠看了一眼海瑞的公案:「忙著呢?那不用管本輔,你忙你的。」

  「那太師您先坐,下官手上還有幾樁案子沒有批示。」

  海瑞為陸遠倒上一杯茶就接著工作,真就把陸遠晾在了一旁。

  陸遠端著茶碗也是搖頭失笑。

  等了足足兩刻鐘,海瑞這才放下筆。

  「太師特意來此,應該是有要事吧。」

  「怎麼,沒有要事就不能來看看你海剛峰了。」陸遠呵呵一笑:「那你可真猜錯了,本輔確實沒有什麼要事,來呢就是看你剛峰兄今晚有沒有安排,沒的話,咱倆喝兩杯。」

  「啊,啊。」海瑞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詫異道:「太師怎得有這般雅興了。」

  「這叫什麼話。」

  「不,下官的意思是,太師也不提前說一聲,下官好做準備。」

  「有什麼可準備的,本輔喊你喝酒,又沒打算讓你花錢,走,上本輔家裡。」

  海瑞不好拒絕,只能收拾一番便跟著陸遠離開。

  八個菜兩個湯,這頓飯的規格對於陸遠的身份來說相當簡樸了。

  陸遠動手為海瑞盛了一碗湯。

  「先喝碗湯開開胃,喝酒也舒服些。」

  「多謝太師。」海瑞接過道謝。

  「剛峰兄,咱們倆認識多少年了?」

  海瑞先是一怔,隨後立刻說道:「嘉靖三十年,太師時任南京吏部尚書,擢下官為南京吏部經歷司文書,自彼時始相識,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十幾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啊。」陸遠感慨了一聲:「真快。」

  海瑞仍不明白陸遠為什麼突然要喊自己喝酒,所以態度上比較謹慎,對於陸遠的感慨只是附和了一句。

  「時間是不得了的東西啊。」

  陸遠繼續說道:「會讓人發生變化,可能會變好也可能會變壞,會讓滄海變成桑田,但也有那麼一種人,無論時局如何更移,國家如何變幻,這種人都不會變,海瑞,你就是這樣的人啊。」

  「太師過譽了。」海瑞拱手:「下官愧不敢當。」

  「本輔實話實說,不存在過譽。」

  陸遠端起酒杯同海瑞碰了一杯。

  「前些日子本輔從陝西回來,看了陝北的情況,很糟糕,所以決心引河套之水入陝,下大力氣改變陝北的情況,要讓荒野變沃土,要人力勝天力。

  本輔覺得這是很狂妄的一種想法,所以沒打算和內閣百官商議,也沒打算讓朝廷來辦這件事,我自己搞,卻是沒想到,被孔公鈺弄得滿城盡知,引得朝野紛紛慷慨解囊。」

  「陝西是國家之陝西,陝北旱災非陝北之民的災難,而是國家的災難,豈有讓太師一人操心的道理。」

  海瑞正色道:「是然,朝野官紳競相支援也是份屬應該,只是下官等人無能,只可略盡微薄之力。」

  「那一百二十二兩銀子,是你海剛峰全部身家了吧。」

  陸遠提及這件事:「本輔一直都有聽說,你每年的俸祿和津貼,留足自己一家吃喝穿度之外,其他的錢全部捐給新學堂,供學生們實踐所用。

  你沒有銀行戶頭,沒有存蓄,名下只有十畝薄田,想著將來不當官之後,靠著耕地為生,自食其力。

  但是現在,你連那十畝薄田都沒了,能變賣的被你變賣乾淨,湊出了這一百多兩銀子。」

  「沒想到太師連下官賣地的事都知道了。」

  「本輔想知道的事沒有不知道的。」

  陸遠笑了笑喝下第二杯酒:「有的官把百姓掛嘴上,有的官把百姓放心上,所以本輔今日要好好敬你幾杯。」


  「下官確實不敢當。」海瑞放下酒杯說道:「下官就算是變賣家產,也不過湊了區區百十兩紋銀罷了,就陝北的事,四年來工部一直都有做核算,引河套水強行入陝北,沿途開山掘渠,是以人力強行改變地勢,其花費數以億算,窮國家之力仍需多年。

  太師願以一己之力承擔,其功德遠超下官等人千萬倍。」

  「你這是在嘲諷本輔啊。」陸遠自嘲一笑:「嘲諷本輔富可敵國。」

  海瑞沒有說話。

  「官商官商,本輔就是咱們大明朝最大的官商。」

  在海瑞面前,陸遠一口承認下來:「遠東能發展到今日,本輔的權力給了很多的幫助,甚至可以說是九成九的幫助,本輔做知縣,遠東就只能在淳安一畝三分地經營。

  本輔做了吏部尚書,遠東就在江南遍地開花,等本輔做了首輔,那整個國家、海外就都是遠東的產業,龐然大物啊,沒有權力的加持,怎麼會如此壯大,這些才是你海剛峰的心裡話吧。」

  「是。」

  「本輔沒什麼好辯解的。」陸遠說道:「也不說什麼創立遠東的初心是為了反哺國家,那太虛偽,本輔把遠東搞的那麼龐大,縱容他們如此擴張,就是純粹的私心。

  一開始本輔想的是學汪直,海外稱王,因為本輔從來沒想過能有一日把嘉靖趕下台,竊取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確實沒想過也不敢想。

  那時候就想著舒舒服服把日子過好,把香港、澳門、澎湖琉球這些地方占下來,等有實力了,或者經過幾代人的發展把南洋也給占下,這便不錯。

  甭管你信不信,本輔確實沒想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既然已經走到今日這一步,那就只能走下去了。

  總不能將遠東的一切停下來,或者收歸國有。

  海瑞,遠東一旦收歸國有,本輔死了之後,誰會放過我們陸家?

  那本輔就只能選擇當皇帝了。」

  海瑞看向陸遠,問道:「太師當真沒想過當皇帝?」

  「哈哈。」陸遠笑了出來:「怎麼都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會有這種擔心,還認為本輔是王莽?

  幾千年了,我們這個國家走馬燈一般出了那麼多皇帝,結果呢,到了咱大明朝不還是先後鬧出了土木之變、庚戌虜亂、汪直倭患等讓我大明差點亡國的大亂子。

  幾千年的事實已經證明,咱們這個國家不需要皇帝,皇帝,也救不了咱們這個國家,相反,皇帝的存在只會讓國家一直陷入某種循回當中。」

  「什麼循回?」

  「亡國,再建國。」

  「難道沒有皇帝,就不會改朝換代了嗎。」

  「不好說。」

  陸遠搖了搖頭:「本輔死了之後,這個首輔的位置到底誰來坐,本輔看不到也說不準,將來這個位置也會換很多人,他們可能會出現像你這樣大公無私的,也可能會出現徐階那樣貪婪無度的,又或者張居正那樣驕傲霸道的。

  誰能都可以坐這個位置,這就需要後人自己有個清楚的認識,那就是將來的內閣,到底是在為國家謀公還是在為自己謀私。」

  聽完陸遠的話,海瑞震驚的瞪大雙眼。

  「太師難道不打算指定一個接班人?」

  「我要是指定接班人,那和皇帝有什麼區別?」

  陸遠笑了出來:「那為什麼還要搞國委會,還要搞國憲,我們弄出了那麼多嶄新的,和歷朝歷代不同的政治體系,弄出來又不遵守那還有什麼意義,做貞節牌坊嗎。

  本輔的長子今年不過才十八歲,一直在學堂內還沒有結業,還在搞學術實踐,如果說這個時候我死了,讓他一個十八歲的孩子來當首輔,他能當好嗎。

  今天的大明不同於過往的歷朝歷代,這個國家開始變得強大,我們光在海外就有十幾個總督府,還有一個新的聯合國組織,有了八個成員國,將來還會越來越多,南邊的、北邊的、西邊的、東邊的都會加入進來,大明將會成為整個世界的中心,會成為幾百個國家的領導者。

  不再是以前,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少年繼位,幾個輔政大臣幫襯著,延續一套所謂的固化的政治制度就能治理好國家了。

  本輔能將這個位置傳給他嗎,他能擔負起來這個責任嗎。

  誰要是覺得他能,那本輔就讓他去文淵閣當一天首輔,給他全部的權力,讓他去批示、去發號施令,要是出了亂子,誰支持就讓誰負責任。」


  海瑞笑了出來。

  「選舉首輔的權力在國委會,不在本輔這裡。」

  陸遠擺手道:「這是國憲授與的、規定的權力,我們都要遵守,誰做首輔,就讓國委會選,選誰,就是誰。」

  「所以說,您把遠東保留下來也是有這個考慮吧。」

  海瑞說道:「以遠東如今龐大的體量,沒人敢清算。」

  「這件事上,我寧願相信人是壞的,也不相信人是好的。」

  陸遠說道:「再怎麼說我也是個父親,我不能將首輔的位置留給孩子,但更不能給他留下覬覦的豺狼,將來他要是能夠成才成器,那就為國家做貢獻,要是不成才,守著遠東如此大的家業,永遠敗不乾淨。」

  對此,海瑞嘆了口氣,沉默不言。

  「別想那麼多了,喝酒吧。」

  陸遠舉起酒杯:「兒孫自有兒孫福,家如此國亦如此,我們不是神仙,將來的國家到底變成什麼樣子,咱們說了不算,前人播種後人收,後人收得休歡喜,還有收人在後頭。」

  「是。」海瑞沉思之後露出笑容:「還是太師通透,我們只能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永遠管不到後來人。」

  「什麼通透,只是上了歲數,越來越發現,算了,不說。」

  海瑞能看出陸遠的改變,不能說意志消沉,更像是一種暮氣。

  隨著年歲的增長,人的銳氣會被磨的乾乾淨淨,哪怕是陸遠這種掌握大權的首輔。

  這讓海瑞想到了太祖朱元璋。

  早年時『路遙西北三千界,勢壓東南百萬州』的沖天意氣,到了晚年,也是變成了『自從南向北征去,直到如今永不來』的茫然四顧。

  朱元璋如此、陸伯興也如此。

  畢竟人力,終有盡時。(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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