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駱駝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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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天就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老舍先生的兩部作品,我最喜歡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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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原本苦惱,又在極強的燈光下遇見這新異的活東西,他沒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動,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進屋去,或是命令他干點什麼,簡直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一種什麼也不像而非常難過的折磨。

  「嗨!」她往前湊了一步,聲音不高地說:「別愣著!去,把車放下,趕緊回來,有話跟你說。屋裡見。」

  平日幫她辦慣了事,他只好服從。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愣在那裡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沒主意,把車拉了進去。看看南屋,沒有燈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還有沒收車的。把車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門前。忽然,他的心跳起來。

  「進來呀,有話跟你說!」她探出頭來,半笑半惱地說。他慢慢走了進去。

  桌上有幾個還不甚熟的白梨,皮兒還發青。一把酒壺,三個白瓷酒盅。一個頭號大盤子,擺著半隻醬雞,和些熏肝醬肚之類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說:「你瞧,我今天吃犒勞(kào láo),你也吃點!」說著,她給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醬肉味,顯得特別的濃厚沉重。「喝吧,吃了這個雞;我已早吃過了,不必讓!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來,靈不靈?」

  「我不喝酒!」祥子看著酒盅出神。

  「不喝就滾出去;好心好意,不領情是怎麼著?你個傻駱駝!辣不死你!連我還能喝四兩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來,灌了多半盅,一閉眼,哈了一聲。舉著盅兒:「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泄;遇到這種戲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對他不錯,而且她對誰都是那麼直爽,他不應當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訴訴委屈吧。自己素來不大愛說話,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心中憋悶著,非說說不痛快。這麼一想,他覺得虎姑娘不是戲弄他。而是坦白的愛護他。他把酒盅接過來,喝了。一股辣氣慢慢地,準確地,有力地,往下走,他伸長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兩個不十分便利的嗝兒。

  虎妞笑起來。他好容易把這口酒調動下去,聽到這個笑聲,趕緊向東間那邊看了看。

  「沒人,」她把笑聲收了,臉上可還留著笑容。「老頭子給姑媽做壽去了,得有兩三天的耽誤呢;姑媽在南苑住。」一邊說,一邊又給他倒滿了盅。

  聽到這個,他心中轉了個彎,覺出在哪兒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同時,他又捨不得出去;她的臉是離他那麼近,她的衣裳是那麼乾淨光滑,她的唇是那麼紅,都使他覺到一種新的刺激。她還是那麼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還是她,但多了一些什麼。他不敢對這點新的什麼去詳細的思索,一時又不敢隨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絕。他的臉紅起來。好像為是壯壯自己的膽氣,他又喝了口酒。剛才他想對她訴訴委屈,此刻又忘了。紅著臉,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越看,他心中越亂;她越來越顯出他所不明白的那點什麼,越來越有一點什麼熱辣辣的力量傳遞過來,漸漸地她變成一個抽象的什麼東西。他警告著自己,須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膽。他連喝了三盅酒,忘了什麼叫作小心。迷迷糊糊地看著她,他不知為什麼覺得非常痛快,大膽;極勇敢地要馬上抓到一種新的經驗與快樂。平日,他有點怕她;現在,她沒有一點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變成了有威嚴與力氣的,似乎能把她當作個貓似的,拿到手中。

  屋內滅了燈。天上很黑。不時有一兩個星刺入了銀河,或划進黑暗中,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輕飄的或硬挺的,直墜或橫掃著,有時也點動著,顫抖著,給天上一些光熱的動盪,給黑暗一些閃爍的爆裂。有時一兩個星,有時好幾個星,同時飛落,使靜寂的秋空微顫,使萬星一時迷亂起來。有時一個單獨的巨星橫刺入天角,光尾極長,放射著星花;紅,漸黃;在最後的挺進,忽然狂悅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條,好像刺開萬重的黑暗,透進並逗留一些乳白的光。餘光散盡,黑暗似晃動了幾下,又包合起來,靜靜懶懶的群星又復了原位,在秋風上微笑。地上飛著些尋求情侶的秋螢,也做著星樣的遊戲。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車就出去了。頭與喉中都有點發痛,這是因為第一次喝酒,他倒沒去注意。坐在一個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風吹著他的頭,他知道這點頭疼不久就會過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兒,使他憋悶得慌,而且一時沒有方法去開脫。昨天夜裡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難過,並且覺得有點危險。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麼回事。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鐘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裡講論過她;即使車夫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那麼,為什麼有昨夜那一場呢?

  這個既顯著糊塗,祥子也懷疑了昨晚的事兒。她知道他沒在車廠里,怎能是一心一意地等著他?假若是隨便哪個都可以的話……祥子把頭低下去。他來自鄉間,雖然一向沒有想到娶親的事,可是心中並非沒有個算計;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車,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願意娶親的話,他必定到鄉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像他那個歲數的小伙子們,即使有人管著,哪個不偷偷地跑「白房子」?祥子始終不肯隨和,一來他自居為要強的人,不能把錢花在娘兒們身上;二來他親眼得見那些花冤錢的傻子們——有的才十八九歲——在廁所裡頭頂著牆還撒不出尿來。最後,他必須規規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麼回事兒。可是現在,現在……想起虎妞,設若當個朋友看,她確是不錯;當個娘們看,她丑,老,厲害,不要臉!就是想起搶去他的車,而且幾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沒有像想起她這麼可恨可厭!她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

  再說,這個事要是吵嚷開,被劉四知道了呢?劉四曉得不曉得他女兒是個破貨呢?假若不知道,祥子豈不獨自背上黑鍋?假若早就知道而不願意管束女兒,那麼他們父女是什麼東西呢?他和這樣人摻和著,他自己又是什麼東西呢?就是他們父女都願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劉老頭子是有六十輛車,還是六百輛,六千輛!他得馬上離開人和廠,跟他們一刀兩斷。祥子有祥子的本事,憑著自己的本事買上車,娶上老婆,這才正大光明!想到這裡,他抬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好漢子,沒有可怕的,沒有可慮的,只要自己好好地干,就必定成功。

  讓了兩次座兒,都沒能拉上。那點彆扭勁兒又忽然回來了。不願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這回事似乎與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決的辦法,也不易隨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像粘上了點什麼,心中也仿佛多了一個黑點兒,永遠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樣的憤恨,怎樣的討厭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願再想,就越忽然地從他心中跳出來,一個赤裸裸的她,把一切醜陋與美好,一下子整個的都交給了他,像買了一堆破爛那樣,碎銅爛鐵之中也有一二發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絕。他沒和任何人這樣親密過,雖然是突如其來,雖然是個騙誘,到底這樣的關係不能隨便地忘記,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會在心中盤繞,像生了根似的。這對他不僅是個經驗,而也是一種什麼形容不出來的擾亂,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她,對自己,對現在與將來,都沒辦法,仿佛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想掙扎已來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幾個買賣。就是在奔跑的時節,他的心中也沒忘了這件事,並非清清楚楚的,有頭有尾地想起來,而是時時想到一個什麼意思,或一點什麼滋味,或一些什麼感情,都是渺茫,而又親切。他很想獨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許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這個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為這件事毀壞了自己。他又想起買車的事來。但是他不能專心地去想,老有一點什麼攔阻著他的心思;還沒想到車,這點東西已經偷偷地溜出來,占住他的心,像塊黑雲遮住了太陽,把光明打斷。到了晚間,打算收車,他更難過了。他必須回車廠,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麼辦?他拉著空車在街上繞,兩三次已離車廠不遠,又轉回頭來往別處走,很像初次逃學的孩子不敢進家門那樣。

  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時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這個想頭越來得厲害。一種明知不妥,而很願試試的大膽與迷惑緊緊地捉住他的心,小的時候去用竿子捅馬蜂窩就是這樣,害怕,可是心中跳著要去試試。像有什麼邪氣催著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覺到一種比自己還更有力氣的勁頭兒,把他要揉成一個圓球,拋到一團烈火里去;他沒法阻止住自己的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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