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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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錦安安靜靜躺在床榻上,面色蒼白,呼吸卻已然平穩。

  「先生,他真沒事兒了?」

  李青淡淡掃了他一眼,「不過是磕破了皮,流了不少血,無甚大礙,歇養一段時間也就好了。」

  「哎,那就好。」朱厚熜放鬆下來,隨即又想到了什麼,緊張道,「這一撞下來,會不會傻了啊?」

  「這……大概率不會。」

  「大概率?」

  「等他醒了就知道了。」

  「那他什麼時候能醒?」朱厚熜見李青很不爽自己,忙解釋道,「真不是朕讓他這樣做的,朕只是沒拉住他,真的……」

  李青『嗯』了聲,說:「這個說不好,可能一會兒就醒了,也可能晚上才能醒,亦或明日,總之,死是肯定死不了,傻不傻……只有醒了才知道。」

  他語氣玩味,「本來也不聰明,再傻又能傻到哪兒去?」

  朱厚熜:「……」

  還想再說什麼,卻見李青當先走了出去,只能無聲嘆息……

  果樹下,李青倚在躺椅上,繼續啃沒啃完的月餅,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熜在他對面石凳坐了,悶了半晌,蹦出一句:「還生氣呢?」

  李青沒搭理他,拍拍手,抖落掉身上的月餅殘渣,就勢一靠,一下下搖晃躺椅,除了輕微的『咯吱咯吱』,再無其他。

  朱厚熜尷尬。

  又是一陣沉默。

  「朕不是皇太子出身,父親亦沒做過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藩王世子……」朱厚熜吸了下鼻子,仰臉望著一顆顆紅彤彤的柿子,「先生不喜朕,可是這個原因?」

  李青幽幽說:「太宗亦是小宗入大宗,出身不代表什麼,真要說,太祖一個正兒八經的泥腿子,不一樣建立了大明?」

  朱厚熜默了下,說:「先生說實話亦無妨,朕不會生氣。」

  「就是實話!」李青語氣淡淡,「跟你的世子出身沒有絲毫關係!」

  頓了下,「可能有些關係,卻只是你個人的關係,與藩王世子無關。」

  「先生不妨明說。」

  李青彈了下手指,不見如何動作,更不見有東西從手中飛出,卻見一顆稀軟的大紅柿子無聲墜落,不偏不倚,穩穩噹噹地落在其掌心。

  朱厚熜瞳孔微微一縮。

  李青慢條斯理地掀開果皮,吸溜了一口,突然問了句沒來由的問題:「你是不是覺得你與太宗境遇很像?」

  朱厚熜還沉浸在那一記妙手的震撼中,「什麼?」

  李青又重複了一遍。

  「這個……」朱厚熜悻悻搖頭,「朕哪敢與太宗相比啊?」

  「是不敢,還是不願?」

  朱厚熜面上一熱,訕訕道,「奉天靖難是太宗依照皇明祖訓,是代天行道,有什麼不能說的?這是太宗的功績。」

  「打下來卻不容易,可誰又想打呢?」李青輕嘆道,「他做夢都想合法繼承啊!」

  李青突然坐直身體,直勾勾的看著朱厚熜,看得朱厚熜渾身發毛。

  「你比他命好,你是通過正當途徑做的皇帝,可你不如他一根手指頭,因為你根本沒把自己當皇帝!」李青不掩飾嫌棄,「亦或說,你不會做皇帝。」

  朱厚熜面孔漲紅,「先生是否太武斷了?」

  「不服?」

  「誠然,朕萬萬無法與太宗相比,可朕自登基之日起,無一日不兢兢業業,政務從不貽誤,更沒有馬虎過……」朱厚熜不忿,很不忿,李青就是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他藩王世子出身……

  李青嗤笑道:「還是覺得我瞧不起你,是瞧不起你的出身?呵呵……我更瞧不起你了!」

  「……」朱厚熜年輕面龐一陣青紅,卻強忍著沒發作。

  「原因?」

  「原因就在你方才的話語。」李青重又躺回椅上,懶懶道,「你骨子裡是自卑的,你之所以認為我是因你出身,就是你太在意自己出身了,其實吧……這就很搞笑!」

  「人常說,英雄不問出處。太宗搶來的江山都做的心安理得,太祖放牛娃出身,更是豪言,我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這叫什麼?這叫帝王豪氣!」李青輕嘆,「可惜你沒有,你做了皇帝,奉行的還是藩王那套,一門心思往『家裡』扒拉,以便盡情驕奢……」


  「朕心裡是有大明,有江山社稷的!」朱厚熜強抑怒氣,「先生未免把人想得太不堪了!」

  李青只是道:「我不懷疑你想做出一番功績,想做一個有為的君王,可你的做派……實在不該是帝王該有的胸襟氣度。」

  「你的心太小了,莫說太祖太宗,便是比之你那堂兄正德皇帝,也是遠不及矣。」

  朱厚熜冷笑:「學他玩世不恭?學他不計後果?學他頭腦一熱御駕親征?學他……」

  朱厚熜止住話頭「哼」了聲,道:「人死為大,朕不想說先帝不是,可在朕看來,無論是寵信宦官,還是御駕親征、下江南……都是昏招。」

  李青沒有掰扯緣由,甚至沒有反駁他的一廂情願,只一句話就讓朱厚熜閉了嘴。

  「你沒他自信!」

  朱厚熜一下就不說話了。

  「你的缺點該說的我早說過,也不想再說……」李青嘆了口氣,「我只一句,希望你能牢記!」

  「先生請說!!」

  「心有多大,大明就有多大,這個『大』是什麼意思,你當也明白。」

  朱厚熜默然點頭。

  「這是最後一次了,再有下次……」

  李青倏地起身,一頭如墨如瀑的濃密長發無風狂舞,大袖鼓鼓,長袍獵獵作響,一邊柿樹搖曳,頭頂一顆顆累累果實接連墜地,如拳頭大冰雹撲簌簌墜落……

  「你我一拍兩散!」

  朱厚熜帝冠上,肩膀上,胳膊上,腿上……無一倖免,有那熟透的稀軟紅柿,果皮摔破開來,果肉、果汁將明黃色常服染得通紅。

  朱厚熜恍若未覺,只是痴痴望著李青的背影。

  檐下,陸炳也震驚了。

  剛才那一幕『神跡』他沒有錯過丁點,完完整整盡收眼底,尤其是最後那句「你我一拍兩散」,哪怕隔著一段距離,陸炳都覺得自己的心在鼓鼓擂動,好似要跳出胸腔……

  李青到了檐下,陸炳連忙閃開讓路,連為皇上找場子的念頭都升不起一點兒,甚至還不爭氣的拱了拱手。

  不怪陸炳沒出息,而是這種超出認知、世界觀崩碎的一幕太過攝人心魄,本能的敬畏油然而生,根本不受控制。

  時至今日,陸炳終於明白皇帝為何修仙,為何對李先生這般禮遇!

  原來……真的有仙人。

  就在眼前!

  ~

  君臣二人一個立在果樹下,一個立在屋檐下,一動不動,心跳砰砰,滿是震悚!

  猶以朱厚熜為甚。

  方才那最後一句,他能明顯感受到李青對他的殺意,不濃郁,但純粹!

  說來可笑,自幼生活無比優渥的朱厚熜連一隻雞都沒殺過,又怎知殺意為何物?

  然,他就是知道!

  沒來由,卻無比篤定。

  一拍兩散不是兩人分道揚鑣,而是……李青拍死他。

  這一刻,朱厚熜本就不多的安全感,愈發岌岌可危。

  可他並沒敢動「先下手為強」的念頭,無他,朱厚熜不傻。

  縱觀李青乾的那些事兒,如若可殺,根本活不到現在,完全可以做到以武犯禁!

  人有力盡之時,仙人也定然無法一人屠戮百萬,這點朱厚熜明白,可他更明白李青想殺他,自己根本沒有時間集結百萬雄獅。

  ……

  「皇上……」

  「嗯……」朱厚熜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嗓音仍是發顫,挽尊道,「黃錦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有李先生在,他自不會有事,朕還要處理公務,咱們先回去。」

  陸炳立時拱手稱是。

  其實,他也怕了李青。

  面對可輕易剝奪自己生命的人,很難有人可泰然處之,哪怕對方不會輕易對自己痛下殺手。

  朱厚熜又望了眼堂客,咽了咽唾沫,轉身就往外走……

  到了門口,才發現自己一身都是紅柿。

  陸炳忙為其簡單清理了下,可果肉、果汁浸染的鮮紅,陸炳卻是無能為力。

  朱厚熜也顧不上這些細節了,拉開大門就衝進了龍輦。


  「起駕回宮,回宮……」

  陸炳連連催促。

  來時大搖大擺,回時卻有那麼點『夾著尾巴』的意味……

  ~

  暮色降臨。

  黃錦幽幽醒來,只覺腦袋像是碎了一樣,疼得他齜牙咧嘴,「皇,皇上……」

  話出口,卻只有氣音兒,自己都難以聽見。

  暮色已至,屋子裡黑漆漆的,唯有檐下有燈籠亮光,黃錦掙扎著坐起身,赤著腳一步步往外走。

  好在他只是傷了腦袋,腿腳卻無礙,只是失血過多,走路有些不穩。

  搖搖晃晃來到門口,卻見李青正蹲在地上,往籮筐里放柿子,一邊撿,一邊罵罵咧咧,好似很心疼的樣子……

  「姓李……李國師。」黃錦扶著門框喊了句。

  嗓音依舊低不可聞,可李青卻聽到了,抬頭回望了他一眼,然後,撿起一個熟透的柿子,一邊掀開果皮,一邊走向屋檐,

  「呦呵,不錯嘛,這麼快就醒了……」

  黃錦張了張嘴。

  果香撲鼻的鮮紅果肉,進了李青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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