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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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勢蔓延極快。💜😲 69Ŝђ𝐔乂.cᵒ爪 🍧😎

  待值守的天官神將驚覺,再調遣兵馬時,火線已推至清波門外。

  熊熊烈火堵塞城門,逼迫人鬼不得寸進,神將也只好就地張起風幕,汲起河水,阻止火焰攀過牆頭,波及城內。

  李長安幾個同樣不得通行,心急如焚下,繞道城南,搶了一艘渡船溯江而上。

  大伙兒拼命划槳,到望見富貴坊碼頭時,不覺悚然變色。

  富貴坊因碼頭而成,呈長條依河而建。

  最初,大伙兒只以為失火的是靠近城門的一端,可而今在船上遠望河岸,目光所及,卻無處不是火光沖天。

  人畜、房舍,富貴坊一切的一切都似已化為灰灰,隨著那濃煙與火焰升騰,映照著腳下的冷河如血赤紅。

  「道長?」

  「走。」

  渡船沒有停留。

  孩子。

  孩子們還在慈幼院!

  …………

  似乎還是晚了一步。

  新置的漂亮茅草屋頂成了最好的薪柴。

  慈幼院在燃燒。

  鮮紅的火光投在何五妹慘白的臉上,她身子一顫,緩緩軟倒在地。

  卻聽得。

  「五娘。」

  這是……

  何五妹一個激靈爬起。

  急忙循聲望去。

  一個小小身影撞入懷抱。

  忙不迭捧起懷中小臉。

  春衣鼻涕、眼淚、灰塵抹花了一臉,泣不成聲。

  在後頭,老醫官抱著女嬰腳下綴著大黑貓領著孩子們跌跌撞撞奔過來。

  老醫官錘著腰杆。

  孩子們都在哭。

  貓兒也在嗷喵叫。

  說什麼房子燒了,衣服也沒了,小魚乾也丟了,錢糧什麼的都沒來得帶出來。

  「沒事,沒事。燒了便燒了,人還在就好。」

  何五妹失而復得,哽咽著把孩子們挨個拉進懷裡,揉著腦瓜安慰。

  眾鬼也都心裡一松,疲敝脫力一股腦湧出,各自坐倒下來。

  只有黃尾還愣愣立著,痴痴對著門院。

  大伙兒齊心協力修整好的房梁、茅頂、門楣在火焰里噼啪作響,起早貪黑從山上采來的藥草在濃煙里瀰漫藥香。

  而在熊熊燃燒的慈幼院背後是火光通天的富貴坊。

  「完了。」

  他喃喃道。

  「全完了。」

  …………

  次日。

  輪轉寺山門前。

  旭日初升,紅霞漫天,一如昨日徹夜的火光。

  「要不,我還是先留下來……」

  「說甚痴話?投胎還有改天的麼?去,去,老鬼留下何用?休要俺們攆你。」

  老貨郎在大伙兒的笑罵中,一步三回頭地登上了輪轉寺的漫漫長階。

  大伙兒在山門下揮手目送,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悵然。幾個月來,同甘共苦,今日之後,雖仍同在人間,卻也是永隔。

  想高喊一聲:「一定投個好胎!」

  可現在已是白天,是活人的時辰,鬼話須得緘口,只好用力揮手。

  直到晨鐘響遍,老貨郎的身影也被越過輪轉寺高聳的琉璃金頂傾瀉入城市的燦漫朝霞所淹沒。

  大伙兒駐足許久,才懷著莫名思緒,遲遲離去。

  ……

  昨夜幫著救了一夜的火,今早匆匆洗去煙塵,便來為老貨郎送行,大伙兒是又累又餓。

  便隨便找了個麵攤,對付肚子。

  火災動靜很大,理所當然成了今天坊間最好的談資。

  臨桌兩個食客正在嘀咕。

  說起災後悽慘場面。

  瘦的食客好一陣咂舌:「好好的富貴坊一個夜裡燒了精光,當真是運道不好。」


  「燒個精光不假。」胖的卻嗤笑道,「運道不好卻也未必。」

  「怎麼說?」

  「咱們錢唐夜裡是什麼天氣?霧濃似雨!當真是吃一口氣,能吐出三碗水來。往上數一數,過去幾十年,可曾有夜間失火,焚毀坊市的?」

  「你是說……」

  「我有個連襟在城頭作巡卒。」胖食客信誓旦旦,「他與我說,昨夜子時,那富貴坊有十數處同時失火,夜裡霧重,火勢蔓延不開。單單如此,也就倒霉十來戶人家,沒甚大礙,可偏偏當時突兀拔起一陣大風,轉頭便吹起大火蔓延全坊!」

  瘦的驚道:「哪裡來的妖風?」

  「怎麼是妖風?我看是……」胖食客指著地面,呵呵一笑,「那富貴坊一窩子流民,鮮少良善,平日不是在碼頭坐地起價,就是進城來偷雞摸狗。我看是積德太少,造孽太多,終於惹怒了鬼神,該當招此……」

  「哐!」

  一個陶碗猛地砸在桌邊。

  兩食客當即一驚,便要發怒。

  卻見旁邊一大桌子對自個兒怒目而視,瞧著身上未洗淨的煙塵,便曉得撞見了正主,又瞧著人多勢眾,不敢多話,灰溜溜走了。

  經過這麼一茬,大傢伙兒也沒了吃飯的興致,匆匆填了肚子,趕回了富貴坊。

  …………

  富貴坊燃燒了大半夜。

  直到拂曉,短短一陣小雨,壓滅了漸頹的火勢。

  這場火來得快,去得也快,留給人們一個冒著殘煙的廢墟以及滿地的屍骸。

  褐衣幫組織了幾隊人手收斂遺體,可這對偌大的富貴坊而言,不過杯水車薪,更何況還有倖存者們——

  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燒成灰燼的家,孩子都很小,一個才斷奶,一個不過四五歲,懵懂無知,因著飢餓嚎啕大哭。

  她的丈夫躺在原本是房門的位置,渾身焦黑,一隻手徒勞前伸,一隻手緊扼咽喉,他是被有毒的濃煙和滾燙的灰塵活活嗆死的。

  女人木木看了他良久,然後牽著孩子繞過焦屍,從廢墟的角落扒出一口米缸。

  裡面的米粒大多成了焦炭,又被雨水泡成了黑漿。她撈出勉強可食的部分,分給了兩個已經漸漸哭不出聲氣的孩子。

  她自個兒默默回到了丈夫身邊,拖著他來到了廢墟一旁。

  鄰居已經等候許久。

  她把丈夫交給對方,對方則還以一具半大孩子的焦屍。

  黃尾與秀才們看得不明所以,還以為是某種奇特的喪葬習俗。

  李長安平靜地道出真相。

  他們大多是新近安定下來的流民,對於飢餓,有足夠的警惕,也有足夠的經驗。

  眾鬼一齊變色,或怒或驚或懼,可到了都化作一聲長嘆,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把目光轉到四周的斷壁殘垣上,試圖尋到一些熟悉的痕跡,可以寥作安慰。

  從城門到碼頭的這條街市,是富貴坊少有的合乎坊名的地界,各類商鋪酒店匯聚,招待著過往旅客,售賣南北雜貨、海內外奇珍。

  隔著一條短巷的區域分布著雜亂的工坊,漆匠、木匠、錫匠、箍桶的、搓麻繩的……李長安與黃尾借著「家神」的名義往這裡塞了許多懷揣手藝的死人。

  再遠一些,靠近碼頭的一大片是力工們的聚居地,他們在密集的窩棚之間,清理出小塊的空地。在不出工的日子,大姑娘小伙子們便在空地上表演家鄉的曲目。

  而今,全成了灰燼。

  唯有華翁邸店連著碼頭的一小片,或許因著應對及時,或許是別的原因,倖存了下來,在一片廢墟里分外扎眼。

  倖存下來的人們大多安置在這裡,何五妹和老醫官也在此救治傷患。

  華翁從不提及過去,但他生前,一定是個嫻熟的官僚。

  災後種種被他安排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條。

  可大伙兒這番回來,卻遠遠聽著一陣喧囂與謾罵。

  莫非有人鬧事?

  大伙兒吃了一驚,趕緊過去,卻見災民們群情洶湧圍著幾輛馬車,華翁冷著臉立在邸店門口,手下的幫眾正在竭力維持場面。

  城裡傳言,十三家出面召見了諸家商會,調撥了物資賑災。


  眼前的車隊莫非就是?災民們可是見物資僧多肉少,所以發生了哄搶?

  可細細一瞧,眾鬼都明白了並非如此,概因那車隊裡有一個萬萬不該出現的人。那人騎著高頭大馬,坦著兩膀刺青,正是「天不收」羅勇。

  找旁人一問。

  這廝混進了車隊,待華翁出面時,突然跳出來,借著賑災的名義,恬不知恥又要來賺取地契。

  「喪天良的狗賊!誰不曉得,就是你們放的火!」

  謾罵聲洶湧如怒潮。

  要不是褐衣幫攔著,要不是賑災的車隊,要不是天上盤旋的巡神,周遭的活人與死人早就一擁而上,將這廝撕個粉碎。

  沒想。

  「放你娘的屁!」這廝當真大膽,千夫所指仍是肆無忌憚,反口嗤笑,「我看是爾等咎由自取!」

  此言一出,譬如火上澆油。

  失去子女的老嫗哀嚎著嘔出刻骨的怨毒。

  帶著燒傷的男人咬著牙握緊了手中的扁擔。

  褐衣幫的幫眾們眼看就要支撐不住,或說,不願支撐。

  羅勇不緊不慢道:

  「爾等莫非忘了『回祿錢』?」

  滿場洶湧頓時一滯。

  在錢唐,雖少皇糧國稅,但孝敬鬼神的卻一點不少。做紅事,要繳喜錢;做白事,要繳煞錢;出門買賣,要拜掠剩鬼;搬家移宅,要供喧騰鬼……可說衣食住行,樣樣都有鬼神伸手。

  而所謂回祿,即是火神。

  羅勇洋洋高據馬上,馬鞭隨手揮指。

  「是你繳過?」

  老嫗止住了咒罵。

  「還是他繳過?」

  男人茫然鬆了扁擔。

  人群沸騰的怒火好似遭了拂曉那一場秋雨,煙消雪融。

  羅勇還在高聲叫囂。

  「想那回祿錢,不過是鬼神保一宅平安的辛苦錢,念爾等窮困,平日也不曾催收。沒想得寸進尺,只知搭窩,不曉敬神,終於惹怒鬼神降下災劫。可惜,坊里也有殷勤敬神的老實人家,卻被你等窮賤連累,身家性命都丟在了火里。一個兩個的好不知羞,倒把罪責推脫給老子!」

  這廝狡詐,眼見鎮住了場子,曉得不能再停留。

  拋下一句。

  「華老可想清楚,還是那個價。我心腸軟,權當給街坊出個燒賣錢!」

  策馬疾馳而去。

  …………

  「狗賊!狗賊!」

  秀才氣得渾身發抖。

  「狗屁的回祿錢!坊里的大伙兒干一天活,吃一天飯,一年到頭也攢不了幾個錢!哪兒來的閒錢奉給惡鬼!」

  「小聲些,小聲些。」

  黃尾連忙拉住秀才,頻頻目視車隊,車隊裡不僅有商會的善人,亦有寺觀的僧道。

  「那確是錢唐的規矩。」

  秀才恨恨問:「吃人的規矩?」

  黃尾重重答:「十三家的規矩!」

  秀才神情頓住,數度張口,終究無言。

  黃尾才鬆了口氣,旋即又揪起了心,這邊還有一個脾氣更硬、能耐更大的哩!

  忙慌尋找。

  卻見李長安已然捋起袖子,正幫著給車隊卸下物資,神情比所見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

  …………

  是夜。

  飛來山。

  多虧生意紅火時,沒忘記修繕山上道觀,給慈幼院的人鬼老幼留了個落腳之地。

  深夜,萬籟俱靜,幸苦採藥、熬藥了一整天的孩子們都已沉沉睡去,李長安悄然起來披起蓑衣。

  月色素明,照得前院林立的神像們面孔悲喜不一。

  李長安取來香燭一一敬奉,最後一柱供給一尊大石像,石像粗粗雕成人形,手裡捧著一柄無鞘長劍。

  它正是富貴坊石將軍廟中的神像,大火燒毀了廟宇,也燒掉了劍上裹纏的布條,人們才驚覺,長劍歷經兩百餘年,居然少有鏽跡。


  曉得神像有靈,但此時人尚且自顧不暇,哪有餘力敬奉神靈,也不敢隨意棄置,便依著慣例,送上了飛來山,被銅虎撿了回來。

  李長安借著月光細細打量。

  劍長五尺有餘,掌寬,厚脊,是鮮有的雙手重劍。鋒刃暗啞,劍身散布點點鏽跡,並非百年蒙塵所致,當是昔年鏖戰疆場留下的血鏽。

  雖用料紮實,工藝精良,卻也只是凡俗手藝。

  其經年不朽,應該是百年香火不絕,積累出一絲神異所致。

  可縱使頑石有靈,又有什麼用處呢?

  不但庇護不了信徒,便連自個兒也同院裡其餘的神像一般——銅虎需要藉助神性壓制凶戾,院中神像都仔細挑揀過。

  沒有一尊不曾受人供奉,沒有一尊不曾蘊含靈性。

  卻都被棄置,淪落這荒山破觀,與厲鬼,與淒風冷雨,與蛇蟲鼠蟻為伴,漸漸磨滅靈性,與草木同朽。

  所以有些事。

  李長安戴起斗笠,取下長劍。

  求神無用,需得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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